一
这天,宋朝举的护卫家丁站满了乡间别院前院。宋朝举准备回宁波去。
宋朝举正要上轿,见吴春柳挂一把腰刀、一身戎装进来,不觉吃惊,暗想,她怎么这身打扮?
吴春柳也没寒暄,话说得很难听,危难之时,连亲人都指望不上,再不拿起刀来,更得任倭寇宰割了。
宋朝举明白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上次拒绝乡亲进来避难,虽说做得绝了些,他并不后悔,他不能毁家利人吧?今天他试图对吴春柳解释几句,缓和一下。他说,她也看见了,那天倭寇上千人来攻,他心里也发慌。
吴春柳不买他的账,我们一无遮拦地在倭寇面前不更危险吗?她最气恼的是,表姑父让她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
宋朝举实在不敢把那么多难民放进来的理由,还是那句话,万一混进奸细怎么办?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
吴春柳说,都过去了,不提它了。
宋朝举问她这几天在哪里安身,又问她家人有没有消息?宋朝举说他一直在找她,他今天正要回宁波去,这里兵荒马乱的不安全,他让吴春柳跟他走。
吴春柳根本不相信宋朝举的鬼话,他的乡间别院离涂下桥并不远,二十多里地,他想去打听,不是容易得很吗?遇难才见人心,从前父亲在御史任上时,宋朝举三天两头往涂下桥跑,他没少沾光,现在却这样无情。吴春柳懒怠跟他多费口舌。
宋朝举叹气连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慨叹一转眼就家破人亡了。他劝吴春柳别固执,他发誓,待她会像亲女儿一样的。
吴春柳说一家人都完了,她没法平静地在闺门里当小姐。她决心已下,拉抗倭民军,报仇雪恨。
怪不得她这身打扮呢。宋朝举说,你若是男子,我不拦你,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呀。
吴春柳顶了他一句,倭寇杀人掠人,可不分男女。
既然吴春柳不是投奔宋朝举来的,他猜想,吴春柳一定有事,才来见他。
果然,吴春柳说有件事求他。
宋朝举说,至亲骨肉,这么客气干什么,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吴春柳想借二百两银子。
宋朝举有点吃惊,干什么要这么多银子?想修复她家房子吗?
吴春柳哪有这个心思,只能等天下太平了再说了。
宋朝举不明白,那她要这么多钱干嘛?
吴春柳是为打造兵器筹钱,加上乡兵人吃马嚼,这些银子怕还不够呢。
宋朝举皱起眉头,你还真想举旗大干啊?
吴春柳说她主意已定,决不回头。
宋朝举说,御敌保民,这是朝廷官府的事呀。
吴春柳回他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呀。
宋朝举想了想,说,咱们先不谈银子的事。我问你,你去找台州知府、浙江巡抚衙门去照准了吗?
吴春柳根本没想走这一步。办民军抗倭,这是老百姓自己的事,用得着官府照准吗?
宋朝举说,这你就不明白了。任何朝代,举刀兵都是犯忌的事,官府怕百姓造反,岂能开这个口子?
吴春柳说,这事表姑父就别操心了,如果真需要得到官府照准,我再去办。反正这事也牵连不到他。
宋朝举和吴春柳回到客厅,宋朝举看看无法阻止她了,就对吴春柳哭穷:你该知道,这些年致仕在家,没多少收益,天下动乱,佃户走死逃亡,地里收不上租子,我这一大家人,又养着护院家丁,哪不得开销?常常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哪有多余的银子?
吴春柳好不失望,她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不信表姑父连二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表姑父是怕我还不起吧?
宋朝举说,这话说远了。你我至亲,若手头宽裕,就是送上二百两,也不是什么大事呀。
吴春柳心里好不凄伤,她领略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了。她站了起来,说她也不借了。押二百两银子总可以吧?她家有一百多顷良田,宋朝举是知道的,田地,倭寇是背不走的。她想先押出二百两银子来,如果宋朝举不押给她,她也不怕,她去找当铺。
宋朝举告诫她千万别去找当铺,他们最会趁火打劫,借机压价。
吴春柳心想,你还不是趁火打劫吗?她说,表姑父怕我吃亏,就押给你吧。有便宜让亲戚赚也应该。
宋朝举问起她的地契在手上吗?
地契?早被倭寇一把大火烧了,不过吴春柳说,地是烧不了的,有四边毗邻出证,谁也赖不去。
宋朝举同意了,答应先用吴春柳家西河那十顷地押银子吧,叫她出个字据。
连吴春柳这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也知道,那是她家最好的一块地,号称“金不换”。吴春柳不是心疼,而是心寒,她含着泪答应了,并索要纸笔,马上写文书。
二
胡宗宪正在巡抚衙门批答公文。俞大猷、谭纶、唐尧臣坐在下面。
胡宗宪感到很棘手,这次倭寇声东击西,频频得手,使官军处处被动,他连给朝廷的奏疏都没法写,既不能文过饰非,也不敢据实奏报。他把几位下属找来,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俞大猷分析不能取胜的原因,在于我们各卫所的兵力仅够守卫,不敢出击,我们的机动兵力有限,必然疲于奔命。
谭纶觉得应有机动兵力。他不是带兵的,却也愿分忧,他已把乡兵重新召集起来,得训练训练才能上阵。
胡宗宪表示首肯,乡兵虽不可能充当主力,也可应急。两广狼土兵已到了,这回能好些。
俞大猷又一次提到,倭寇判断攻守难易,好像很准确,他仍疑心有内奸。
光疑心有什么用?胡宗宪叫大家留意访查、防范。查出来绝不宽贷。
送走了各位将领,胡宗宪把谭纶单独留下。
谭纶问起戚继光的消息,胡宗宪面带喜色,说已从山东出发了,总算把戚继光盼来了。他方才不好在众将领面前露出过分倚重戚继光的倾向,怕别人不高兴。
谭纶断言,他不会让胡大人失望的。
这时,徐渭进来,他向谭纶打了招呼。他依然一派儒雅风流气概,他拿了一份公函放到胡宗宪案上,说,戚继光正昼夜兼程往浙江赶,这是从汜水渡发来的函。
到了汜水渡就快了,胡宗宪很高兴,浙江抗倭,正是用人之秋啊。
谭纶也说胡公慧眼识珠,果真把他要来了,这一下,浙江抗倭就有望了。
门上又有人来报,盐运副使宋大人来见胡大人。
胡宗宪叫快请。
徐渭从侧门出去。
宋朝举迈着方步进来,向他二人拱拱手,胡宗宪问他:“听说上次倭寇入侵,贵府一处乡间房舍险些蒙难?”
宋朝举说:“托胡大人福,躲过了一劫。听说戚继光快到了?”
他的消息这么灵?这令胡宗宪很诧异,胡宗宪回答说:“也就这几天了。”
宋朝举说:“戚继光真像胡大人说的那么神奇吗?我觉得他夸夸其谈,未必不是纸上谈兵。”
胡宗宪想起在京城浙江会馆宴席上戚继光与宋朝举唇枪舌剑的那场争论,知道宋朝举对戚继光抱有成见,就不想多说,但总还是自信地告诉他,自己看人是从来不走眼的。
宋朝举是有备而来,他禀报了表侄女练乡兵的事。这次倭寇之乱,吴春柳全家被杀,所在的涂下桥镇也毁于兵火,他们召集幸存百姓,开始办乡兵了。
谭纶一听,拍手叫好。他就正在办乡兵啊!如果百姓都能办团练自卫,对防倭是有好处的。
宋朝举不敢顶撞谭纶,一边顺着他说,乡兵该办,但又强调,谭纶办乡兵是官办,吴春柳办乡兵可就是纯属私办了。谭纶认为,不必拘泥于形式。宋朝举说,百姓办乡兵,有一利必有一弊,民间一旦有了军队,对朝廷来说未必是幸事。万一上头怪罪下来……
这话等于给胡宗宪敲了警钟,“对朝廷来说未必是幸事”,这句话切中要害。乡兵、民间团练如同笼子里的老虎,一旦放出笼子,就怕再也关不回去了。历代君王都不会开这个口子。
胡宗宪肯定了宋朝举所言是有道理的。谭纶认为,民军辅助官军抗倭总是好事,浙江不比内地,可便宜行事。
作为一省最高行政长官,出了事,他必须全兜着,越雷池的事少干为妙。所以胡宗宪表态说,还是谨慎为好,宋公所虑不是没有道理的,有官员办,尚可控制,纯粹民军不宜放纵,还是解散为好。
宋朝举放下心了,没白来。
胡宗宪又问他们现在何处集结?
宋朝举说在涂下桥一带。
胡宗宪倒会用人,既是宋公表侄女领头,就烦请宋公去传谕他们,立即解散,各回各家,不过要好言好语规劝,不可伤民众之心。
宋朝举有些不情愿,说他去怕不合适。因劝阻表侄女,已经闹得不大愉快了。他去了,是公事也变成私事了。
胡宗宪却说这没关系,现在是官府出面,他想了想,又说那就麻烦谭知府同宋公走一趟,不就公私兼有了吗?
谭纶乐得应承下来。
三
戚继光一行人早已转为陆路,骑马来到了一处山林蓊郁的山下。
离很远,就听到有钟鼓之声悠然传来。
戚娴举头四顾说,这附近好像有寺庙。
戚芳菲向山上瞭望着,她看见了,山上有个小庙,红墙在绿树丛中露出一角。
陈子平禀报戚继光,想到庙里讨点水喝,吃顿斋饭。
正好大家又饥又渴,戚继光点点头,也该吃饭了。
一行人便沿着羊肠小径向山上走去。
戚继光一行来到庵门前,原来是个尼姑庵。除了灵水庵的匾,还有一块“大圆满觉”的匾额,戚继光仰视着,沉思有顷,觉得这匾很有学问。
陈子平就在灵水泉打水供大家饮用,战马也渴急了,一匹马居然饮了半桶水。
性急的戚芳菲便上去用拳头砸门,砸得咚咚响。
戚继光制止她,告诫她不可这么鲁莽,对出家人要客气有礼才行。
戚娴走过去,轻轻叩了几下铁门环。少顷,一个女尼出来开了庵门,这人正是王海云,如今法号穆空。
穆空作揖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事叩我庵门?
戚娴告诉她,我们去台州府,错过了饭时,想讨点斋饭吃,打搅了。
穆空扫了这些人一眼,说,请稍候,小尼这就去禀报庵主。
戚娴道了谢。
戚芳菲拉马就进了庵门,戚继光低声喝住她,让她站在庵门外等,不可造次,人家还没说让咱进呢。
不一会儿,穆空就出来了,说师父让她好好待客。戚继光一行欢天喜地进入灵水庵,戚继光告诫大家不可乱窜,只准在院中香樟树下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