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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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被杖打得奄奄一息的阎望云、李用敬被几个太监架出来,扔到金水桥边。

张宪走过去,一阵兔死狐悲之情涌上心头,泪水立即流出来:“阎兄、李兄!”

阎望云苦笑:“这就是言官下场。”

张宪却表示,他二位是自己的榜样,怕死就不当言官!

他向阎、李二人拱拱手,决心前仆后继,又往前冲,羽林军对他拥来搡去,不准他靠近。

这时戚继光赶来了,他拴了马,试图接近张宪,被士兵拦住。

张宪一见戚继光穿三品武官服,马上喊:“这还有天理吗?我们六科给事中是干什么的?纠弹百官,疏通言路,哪个进京引见的官员不得由我们陪着去见皇上?你看,阎望云、李用敬因求赦免功臣而获罪,我要去见皇上,他们敢挡我驾!”

一个士兵揶揄道:“你不就是个小小的从七品官吗?”

羽林军中腾起一阵讥笑声。

戚继光正色道:“你们别讥笑他,给事中官小权大,连皇上的圣旨都有封驳权,每科每天有一人在皇上跟前值班呢。”

他又转对张宪拱手:“你们几位给事中,敢前仆后继为张经、李天宠鸣冤,堪称正人君子。”

张宪仍然悲恸难忍,在他看来,张经、李天宠抗倭大胜,却被赵文华构陷,这实在是天下奇冤!胜而获罪,这是我朝奇耻大辱啊!

戚继光问他:“还有法子救吗?”

张宪大哭:“皇上根本不见,皇上是好皇上,乌云蔽日啊……”

戚继光没法安慰他,叹气连声。

永寿宫里,“政务”处理完,嘉靖皇帝没事人一样,放下怀里的碧眼白猫,摊开青藤纸,吩咐严嵩、徐阶和他一起接着拟青词!

嘉靖皇帝刚开始写字,殿上太监来报,又是一个给事中,叫张宪,也是为张经鸣冤叫屈的,跪在午门前不肯走,非要见圣上。

严嵩说:“没看见皇上正忙着吗?他们都是张经同党,也应依阎望云、李用敬例,杖打五十,夺官!”

嘉靖皇帝懒洋洋地摘去狼毫笔上的一根杂毛,说:“都是朕把他们宠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就依严爱卿,杖打五十,不过,这张宪没上殿出言不逊,罪减一等,降三级吧……”

在月墀下炼丹的道士蓝道行说:“这太便宜他了,圣上忘了?就是这个张宪,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上疏反对圣上炼丹信奉道教。”

这正是蓝道行公报私仇的好机会,他岂肯放过?

凡是谏他远离道家的,嘉靖皇帝一律都恨。蓝道行摸准了皇上的脉。果然,嘉靖皇帝想起来了:“哦,是他?”

在一旁的东阁大学士徐阶觉得也不能总当局外人,那会间接开罪于严嵩,于是说:“那就降四级。”

嘉靖皇帝自己先笑了,本来给事中就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再降四级,不是未入流了吗?

蓝道行早算好细账了,降四级是从九品,比未入流还高一级呢,这已够皇恩浩荡了!不比削职为民强吗?

嘉靖皇帝哈哈笑了,向殿上太监一挥手:“就这么着了。”

殿上太监答应一声下殿去了。

几个锦衣卫的太监来杖打张宪了,戚继光不忍再看,退出人丛。

永寿宫里,嘉靖皇帝爱抚地抱起那只碧眼猫,问周围侍臣:“朕这猫还没有个名字呀,你们想得怎样了?”

徐阶道:“雪兔怎么样?”

嘉靖皇帝摇头,不满意。

冯保谄媚地说:“叫宝石眼吧。”

嘉靖皇帝也说俗。

严嵩说:“何不叫虬龙?”

嘉靖皇帝大悦:“妙,就叫虬龙好了。”

放下虬龙,嘉靖皇帝的思维又跳到了西市,问张经、李天宠斩了没有?

严嵩心里揣摩着嘉靖皇帝的意图,很怕他一时心软下来,先回答他,还没到午时,按律,午时三刻才开斩呀。

嘉靖皇帝想起浙江奏章上说,王江泾大捷,斩杀倭寇三千,他问确实否?

严嵩知道有人往嘉靖皇帝耳朵里吹风了。他不好单独给赵文华涂胭脂,也捎上胡宗宪。他先说,浙江大捷是圣上法威,这与张经、李天宠风马牛不相及。然后娓娓道来,若讲有功,赵文华和浙江按察使胡宗宪才是应叙功奖赏者。

嘉靖皇帝对胡宗宪颇有印象,从前他献过祥瑞白龟。近几天,又有奏报呈上,胡宗宪又要来献白鹿,这更让嘉靖皇帝动心,他恨不得天天有祥瑞之物出现,那是天下大治的象征。一听严嵩提到胡宗宪,他忙问进京没有?

严嵩说已到京几天了,他正要奏明,目前胡宗宪正在京城等候引见,他得到一头天下罕见的白鹿,来自观音菩萨道场普陀山,当然是神仙降祥瑞给圣上,这是圣上洪福,上苍示瑞呀。

这都是对嘉靖皇帝最顺耳的话,嘉靖皇帝不禁龙颜大悦,连说了几个“太好了”。他又如数家珍,远的不论,去岁河南巡抚吴山献白鹿,这一年风调雨顺,年初胡宗宪献白龟,浙江大败倭寇,今又有白鹿出现,这是一岁两瑞呀,此天眷也,必有佳音。

蓝道行连忙与修道挂钩,说这是皇上修玄修来的,才有乾坤祥瑞频出,主国祚昌盛啊。

嘉靖皇帝吩咐叫胡宗宪快把白鹿送进宫来。

北京西市法场从前是柴草市,远离内城,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多为下九流,是脚夫、乞丐、喇叭匠、娼妓、算命先生、卖艺人和落魄文人杂处的地方,鱼龙混杂,房屋破烂,不知从哪朝起,这里成了杀人场。

这天,北京上空一片阴霾,弥漫在低空的愁云惨雾好像凝固的铅块,就压在人的头顶上,叫人喘不过气来。

一阵阵锣声响起,神机营的羽林军开道,随后是扛着鬼头刀的刽子手,两侧是五军都督府的士兵,中间夹着两辆粗糙牢固的囚车,滚滚行驶在通往西市的土道上,鸣锣兵一路吆喝着驱赶拥挤的人群。

随后是监斩官全部执事,接着是“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阁臣高拱的高脚牌执事和刑部堂官、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八抬绿呢大轿。

锣声立刻引来市民的围观,西市附近顿时万人空巷。但见每辆刑车的站笼里各有一员罪官,前一个正是总督浙江、福建军务的张经,后一个是浙江巡抚李天宠。他们背后都插着亡命牌。有勾决的字样,朱笔墨迹未干,像在滴血。

好奇的人们在议论:“这问斩的一定是钦犯”,“官小不了”,“到底是啥罪呀?”“没看杀人告示吗?抗倭不力”,“倭是啥呀?”“倭都不知道?东洋日本人,从洪武年起就骚扰沿海,渔民都不敢下海打鱼了”,“岂止是不敢打鱼?去年倭寇都打到南通、苏州了,杀人如麻”……

监斩官已经高坐监斩台上,一干人犯等待问斩时刻到来。张经和李天宠已从监车里放出,又戴上了大枷,镣铐叮当地被红衣刽子手推到监斩台下,二人都不肯跪,都察院左都御史想要强行让他们跪,高拱却说:“要死的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有主官这句话,都察院左都御史乐得顺水推舟,也不再坚持。

这时戚继光挤过人群来到刑场,他看见张经冲李天宠苦笑一下:“是我连累老兄了。”

李天宠也报以苦笑,心想,都到了这步田地,说这种话还有什么意思?这都是命中注定。不过他安慰张经说:“你我抗倭有功,会有史家秉笔直书的。”

戚继光眼里浮起了泪潮,不忍再看,悄悄退出人丛。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从人丛里挤进来,她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白皙俊俏,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透着精明。此时她一脸泪痕。她努力踮起脚尖向前看,当她的目光与李天宠接触时,李天宠显得格外惊慌,故意扭过头去不与她交流。

她叫李芳菲,原来是李天宠的孙女儿,祖父被逮时,她正在浙江任上探亲,便千里迢迢追踪祖父进京,原以为坐几年牢而已,却不想是这等下场。

法场边,一个眼窝塌陷干瘪的盲者在吹唢呐,拉竿牵他的黄毛小女孩边唱苦调边拿草编帽向围观者行乞。她在如咽的唢呐声中,唱着流行于明代正德年间的凄凉的《咏喇叭》:

喇叭,唢呐,

曲儿小,腔儿大,

官船往来乱如麻,

全仗你抬价。

军听了军愁,

民听了民怕,

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

眼见得吹翻了这家,

吹伤了那家,

只吹得水尽鹅飞罢!

戚继光听了,心有所感,竟觉得自己不如这瞎子,对官场、对人生,没有他参悟得透。

这盲人好像是专门赶来为张经、李天宠送行的。

瞎子唢呐匠似乎感到了戚继光的存在,停下唢呐,扭头发问道:“官人,这《喇叭调》可吹到人间点子上?”

戚继光说了声“很是”,扔了几枚铜钱在小姑娘草帽中,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