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戚继光正要离开,忽见五城都督府的官兵在驱赶什么人,就凑过去看。只见被拦挡的人是个穿一身重孝的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柳眉凤目,身段苗条,呈现在她脸上的是一种凄绝的美,她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心跳、望一眼就无法忘怀的人,她正是沈四维。
戚继光心里忖度着,这女孩必是哪一位犯官的亲人,显然是来为亲人法场收尸的,因为她身后有一辆车,上边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材盖上有一块金字匾,漆都剥落了,正是那块“国之屏藩”匾,落款是“浙江万民”。戚继光已想到这是浙江百姓所送。这样两位庇护子民受百姓拥戴的抗倭功臣,如今却要在西市喋血断魂,怎不叫人心碎!
棺材与金匾反差如此鲜明,惹得看众蜂拥而来,争相观看,议论四起。
李芳菲悄悄凑过来,跟在那少女身后,却又保持几步距离。
沈四维站在车前,告诉众人说:“这块金字匾,就是张、李二位大人抗倭保民有功,浙江百姓敬献的,匾还没来得及挂,就被逮入京师,又被坐成死罪,真是天下奇冤!”
李芳菲也趁机喊:“冤枉啊!千古奇冤!”
戚继光往前挤,想靠近沈四维,却挤不过去。
李芳菲这一喊,人群更汹涌了,不平的喊声四起:“这是真的吗?”“两个姑娘岂能说谎?”“人家是拉着棺材来的,还怕什么?”“一定有奸臣陷害”……
监斩台上的武英殿大学士高拱被惊动,一边抬头张望,一边问因什么事喧哗?
有锦衣卫的人来报,说一女子为犯官鸣冤叫屈,辱骂当朝。刑部堂官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站起来,果然看见黑棺材旁的白衫女子正在演讲,刑部堂官大怒,一迭声叫把那个搅闹法场的大胆狂徒绑了来!
一群锦衣卫的人奔过去,从棺材车前拖住少女,拥着一身白衫的沈四维来到监斩台下,让她跪,她不肯。
刑部堂官厉声问:“你是何人,胆敢来搅闹法场?”
这时张经发现是他女儿,心里又急又痛,一阵阵热血上涌,他看了李天宠一眼,他早料到沈四维会闯法场的。脸上是不忍之色,不禁叹息连声。
李天宠又一次在攒动的人头中发现了孙女李芳菲。他悄悄告诉了张经,并且说,总算有亲人送我们上路啊,省得孤单。他更羡慕张经,女儿拉一口棺材来,笑言他不至于黄土压脸了。
张经说,可与他分享阴宅,那口“大三五”棺材,两个人躺在里面也很宽敞。
对张经的乐观打诨,李天宠报之以苦笑。
面对监斩官,沈四维侃侃而谈,毫不隐瞒身份,先报大号,并称是总督张经的女儿,是来行孝,为父收尸,这怎么叫搅闹法场?
戚继光显然受到了不小的震动,对沈四维顿生敬慕之情,忙又挤到监斩台旁想看个究竟。
高拱已看到了车上的棺材和金字匾,显然很是意外,脸上有不忍之色,他与另两个监斩官面面相觑。
刑部堂官喝道:“这是法场,你竟敢拉着棺材闹法场,这还了得?给我拉下去,杖一百!”
立刻上来两个锦衣卫差役,从左右按住沈四维双肩,沈四维全然不惧。
高拱说了声“且慢”,他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沈四维又重复一遍:“沈四维。”
高拱觉得这名字豁亮,先称道沈四维名字起得很有学问,却又质疑:“既是张经女儿,为何姓沈?”
沈四维说她出生前,有瞎和尚算过命,说她克父母,必过继出去,才保平安,她是从养父姓,故姓沈。
刑部堂官却嗤之以鼻,说她果然克父,不然张经何以在西市断头?
沈四维十分气愤,说他没教养,她说,不是她克父,而是像他这样的赃官“克忠良”。
刑部堂官闹了个没趣,人群中有人叫好。戚继光暗暗佩服沈四维的机智和胆识。
高拱岔开话题,又一次对沈四维的名字大加品评。
沈四维深情地望一眼张经,说这是家父起的名字,四维是什么?各位大人都是熟读经史的人,应当知道吧?《春秋》里称礼仪廉耻为“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而支撑四维的是孝悌,自己既叫四维,就得为父尽孝道,当今圣上都倡导至孝,她质问这些口不离伦理道德的大人们,如不允她尽孝,他们不就是心口不一、与禽兽无异的小人了吗?
戚继光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奋与冲动,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说得好!”
沈四维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戚继光,那是感激的一瞥。
刑部堂官岂容尊严受到小女子挑战?怒喝道:“小女子胆敢如此放肆,况且有圣上旨意,两个犯官是要弃尸的,该女子胆敢抗旨抬棺来收尸,罪不容诛,拉下去打!”
高拱制止了刑部堂官的冲动,反倒安抚沈四维,答应成全她尽孝之心。
沈四维进一步请求高拱主持公道,为父伸冤。
高拱表示,虽有同情之怀,却爱莫能助。斩钦犯,乃奉圣旨,他无权更改。念她至孝,他愿成全她,不追究她唐突冒犯之过,可法外开恩,弃市后准予她替父收尸。
沈四维转头面向观刑者,声泪俱下地说,她父亲忠于社稷,有功于国家,王江泾大捷,歼灭倭寇两三千,解百姓于倒悬,今却被奸臣陷害,天下奇冤。她又回头指着高拱说,作为皇上身边阁臣,本应替清官伸张正义,否则,枉为人臣,枉为百姓父母官。
戚继光嘘了口气,人群中竟有人欢呼起来。望着女儿,张经眼里噙泪,李天宠说他有这样慷慨悲歌的女儿,可以死而无憾了。
高拱被数落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无法回答,只得扭过头去。
沈四维仰天长叹,天子脚下,都没有伸张正义之处了!
高拱装听不见,沈四维转身悲愤地离去。
二
永寿宫里,嘉靖皇帝又开始让几个辅臣帮他拟道号,他觉得,既崇奉道教、一心修玄,那就应有个道号才应天顺人。
道号很有点像历代大行皇帝的“庙号”,恨不能把天下吉祥如意的词藻全罗列上。但庙号好与坏,驾崩的皇帝本人是无法享到乐趣的。嘉靖皇帝的道号则不同,他要在活着的时候,尽享那些华贵的称号带给他的尊荣和满足。
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在条案上备了些青藤纸,徐阶与严嵩相互谦让了一阵,徐阶提笔先写,嘉靖皇帝在一旁看。
徐阶诚惶诚恐,他谦称自己才疏智浅,拟不好圣上的道号,说自己冥思苦想几昼夜,仍怕不妥。
嘉靖皇帝倒很宽容,让他写出来看看。
只见徐阶写的是: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
嘉靖皇帝说了个“好”字,嫌短了点,也可用。话有几分勉强。徐阶虽也靠填写青词入阁,比起严嵩的功夫,自愧不如。
轮到严嵩提笔,他不慌不忙边写边念,他这个道号可是不短,竟有三十五个字: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嘉靖皇帝大加称道,说这个更好些。他更喜欢严嵩的字,佩服他这字真有功夫,得二王之真传了。
严嵩马上惶愧地说,臣的字怎敢比圣上?圣上的书法,兼有颜真卿和柳公权的神韵,可以说是重若崩云、吞吐江河的擘窠大字。
嘉靖皇帝自得地笑了笑,从容地说,他自己也想了一个道号。
侍从重新研墨铺纸,嘉靖皇帝濡墨揎袖写道: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
可真够长的,不换口气还念不下来。严嵩立刻表态,还是圣上这个好,万寿帝君,正应千古一帝呀!
嘉靖皇帝说他们拟的道号也好,不怕多,都用就是了。
西市法场,沈四维从监斩台前转过来,李芳菲一直跟着她,几乎寸步不离。
沈四维发现了,斥道:“你这小丫头,是我的尾巴呀?怎么我走到哪你跟到哪?”
李芳菲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
沈四维正碰上戚继光迎面走过来,戚继光叫了声沈小姐。
沈四维认出他来,本来就有好感,就停下脚步,打量一下他的装束道:“足下也是位三品武官了,方才为我叫好,不怕丢了你的前程?”
听上去,有三分挑战意味。戚继光也不计较,他说:“我崇敬令尊大人的人品,也敬重沈四维的孝心,只可惜自己无回天之力,连说一句真心话都不敢,那不是枉为人吗?”
沈四维心里一热,说了声“谢谢先生如此仗义”,拱拱手转身要走。
戚继光叫住她:“等等,请留步。”
沈四维站住,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直视着他。
李芳菲站在几步外注视着他二人。
戚继光问她,与她父亲一同被难的还有李天宠巡抚,她只拉来一口棺材……下面的话他吞了回去,但意思到了。
沈四维眼中蓄泪,说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顾父亲一人,别黄土盖脸就行了。想再备一口棺材也不可得。她手上没钱,在京城又举目无亲、举借无门。
戚继光拉过他的坐骑,从马鞍的皮袋里摸出一个牛皮公文袋,双手奉上,告诉她,这里有一点银子,让她拿去再买口棺材,别让父亲的朋友暴尸街头,那她父亲在九泉下也不心安。如银子还有多余的,权当回乡盘缠吧。
沈四维却不肯接,语带讥诮地说:“这该不是先生来京城铺进身阶梯的银子吧?素昧平生,我怎么好用你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