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宗宪刚吃过晚饭,正在后院园林中散步,指挥夏正脚步匆匆地跟在管家身后到了胡宗宪跟前,告诉胡宗宪一个惊人消息,不好了,钦差赵大人被人行刺了。
胡宗宪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夏正又重复一遍钦差赵大人在大运河船上遭到歹人刺杀。
胡宗宪冷汗顿时下来了,忙问人死了没有?
夏正说,还活着,又回杭州来了。
胡宗宪嘘了口气,谢天谢地。又问抓住刺客没有?
夏正说,听说是箭伤,连刺客的影子也没看见,上哪去抓。
胡宗宪连忙吩咐管家,快备轿。
夏正问他,要不要告诉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总兵、杭州知府他们?
胡宗宪一边往前院走一边说,你还唯恐天下不乱啊?在我地面上出现这么大的事,光彩呀?
夏正笑嘻嘻地说,恭喜老爷,行刺地点在黎里渡,已出了浙江省界,这和咱没关系了。
胡宗宪又大大松了口气,心里想,真是老天有眼,这他就毫无责任,就可以均匀地喘气了。
夏正又问,这回可以告诉省内各衙门了吧?
多年宦海生涯,练就了胡宗宪非凡的本事,他会看火候、推断上司心理。他说,且慢,我去看了再说。被人行刺,总归不是什么光彩事,赵大人一定忌讳,若伤不重,他肯定不想张扬。胡宗宪问,现在他人在哪里?
夏正说,又人不知鬼不觉地住回原来官邸了。
赵文华大难不死,总算还活着,郎中已经为他敷了红伤药,胸前缠着布,仰面躺在钦差官邸床上发呆。
管家悄然来到床前报告,说胡宗宪来了,是否叫他进来。
赵文华点了点头。胡宗宪是他唯一想告诉的人。
此时胡宗宪就在门外,管家向门口点头示意,胡宗宪快步趋入,到了赵文华床前,哽噎着说:“赵大人,这太意外了,我一听这消息,几乎都吓昏过去了。”
胡宗宪还真挤出几滴眼泪来。
赵文华很感动,伸出手来,握住胡宗宪的手,说:“谢谢你,这个世界上,能为我真心流泪的没几个人啊。正因为这个,我谁都没告诉,只告诉了你。”
胡宗宪说:“都是我不好,没防备好……”
赵文华说:“这怎么能怪你呢?我已经出了浙江省界才出的事。”
胡宗宪愤愤然地说,这是不能容忍的,他将会同江苏、浙江两省按察使,寻找凶手,一定缉拿归案。
赵文华轻轻摇手,算了,反正伤不重,就别张扬了。
他果然怕张扬。胡宗宪说,不使凶手归案,那不太助长坏人气焰了吗?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也不能让歹人逍遥法外呀。
是呀,赵文华心头之恨难平啊!他想了想,嘱咐胡宗宪,虽不必大张旗鼓查凶,不过,可暗中访察,不动声色地找出凶犯,告诉他一声,悄悄处决,那是最好的了,仇也报了,又无损他的官声。
胡宗宪明白了。他又说,明天把浙江地面上几位神医请来。
赵文华说不必了,箭伤不重,又幸亏没毒,谁来也是一样治法。
二
台州一家小酒馆里,牛三省正在请分巡道一个捕快吃饭,给他满上酒,说,喝,今儿个管够!
捕快不傻,问他,有事求我吧?不然,今儿个怎么这么大方?
牛三省说,没啥大事,打听点事。
捕快喝着酒问,打听谁的事呀?
牛三省问,你们分巡道衙门从山里抓了个老太太?有这事吧?
捕快故意地说,哪天都抓人,没名没姓上哪找?
牛三省只得说,听说查封了她家好几口箱子?
捕快摇头说不知道。他心想,二两酒就想打发我呀?没那么便宜。
看来不出血是不行了,牛三省不得不拿出一贯钱拍到桌上。
捕快立时露了笑脸,把钱掖到怀里,说咱俩这么多年交情了,还用这个?这回捕快痛快告诉他,这事呀,可不敢乱说,那不是分巡道办的,是省里按察使司的大案。
牛三省问,那不也押在你们分巡道吗?
捕快说,先寄押几天,就要押回杭州去的。你可别乱说,听说这两个人,一个是倭寇头目王直老妈,另一个是他老婆呢!你说这案子重不重?
牛省三听了,不觉暗自心惊。
三
小岛沙滩上,陈文清开始用手挖沙子,不一会儿就挖出一窝龟蛋,有五六个。
吴春柳也挖,很快也挖出一窝。
人们欢呼着,全都卖力地挖起来。
陈文清开玩笑说,今天好人占便宜,王八蛋倒霉了!
人们嘻嘻哈哈地把捡来的龟蛋集中起来,不一会儿堆得如小山一样,白白的、圆溜溜的。
有人拢起一堆火,用吊锅煮龟汤。
戚金印忽然从沙子底下挖出一个包袱来,他抖开一看,里边有一堆金银首饰、金元宝,还有些房契、地契。
戚金印招呼众人,你们看,挖出宝来了,这可比王八蛋值钱了。
陈文清和吴春柳过来,看了后,陈文清分析,这可能是倭寇埋的。
戚金印说,那也是小倭寇埋的小份子、私房钱。
吴春柳看那包袱皮都没坏,显然是刚埋没几天的。
陈文清断定他一定会来取。
戚金印幻想能碰上他来取,那可好了,叫他带咱们上岑港去。
吴春柳说他净想美事。
人们围着火堆坐了一圈。
吴春柳发现陈文清总看她耳朵,就不自然了,问他总看什么?
陈文清笑而不答。
戚金印明白陈文清的怀疑,就说,有的人家,生了男丁怕养不住,从小就打扮成女孩,还给他扎耳朵眼戴耳环,穿花衣裳,我这弟弟就是。
陈文清虽不信,却附和地说,怪不得呢。
小岛上,夜幕轻纱一样从大海边际沉落下去,虽无明月,却有满天星斗。
他们喝着鳖汤,吃着煮龟蛋,说说笑笑。
吴春柳忽然看见远处海上有一簇亮光。她指给大家看,你们看,鬼火!
陈文清辨了一下,用脚把篝火踢散,迅速用沙子埋起来。
戚金印不知他要干什么。
陈文清断定那不是鬼火,是一条船,朝小岛驶来了。他叫大家都藏到小树丛后头去。
戚金印分析,如果是上这个岛,一定是倭寇来挖宝来了。
陈文清也猜差不多。
吴春柳带头把沙滩弄平整,恢复原貌,然后陆续藏进了树丛。
四
赵文华忽然问胡宗宪,那块田黄石印查得有眉目了吗?
胡宗宪心想,你都差点丧了命,刚缓过一口气来,还惦记着珍宝呢!真是不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胡宗宪正好要报复王本固,机会来了!他说,大人不提此事,我也正要禀报呢。王本固不跟我打招呼,竟私自闯入戚继光家,抓走了人犯,而那人犯,正是我和戚继光费尽心机诱到城里,准备分化、招降倭寇匪首王直的。
赵文华先时并没太在意王本固,只是关心地问,王直的亲属在他们手中?
胡宗宪说,一个是老娘,一个是妻子。
这分量可就重了。赵文华说,这太好了。
胡宗宪还得给王本固加压,胡宗宪说,好事也砸锅了!王本固坏了事,他对女犯严刑拷打,又下在牢中,坏了大事,怕已无法招降王直父子。
赵文华的火终于被点起来了,大骂这王本固可恶。
胡宗宪决定再烧一把火,他说,更可恶的是,他逼我要那块田黄石印,说是赃物,我告诉他,赵大人已关照过。你猜他说什么?
赵文华腮上的肉直抖,问他,说什么?
胡宗宪说,他说,赵大人也不能任意攫取,变为私产。
赵文华尽量忍而不发,你没告诉他,我是要上缴朝廷吗?
胡宗宪说,说了,他才无言可对,但还坚持要圣旨,圣旨到之前,要保存在按察使司库中。
赵文华已顾不得表面文章了,竟骂了出来,这个王八蛋!
胡宗宪进一步献策,赵大人,为防不测,你应先下个手谕给他,告诉他,圣旨不日即到。
赵文华答应了,好,明天我就写手谕,我还要让他乖乖地交到你手上保存。
胡宗宪说,这就再好不过了。
赵文华像忽然记起似的告诉胡宗宪,我得恭喜你,昨天家父捎家书来,顺便提了一嘴你的事,我走了,浙江不能无方面大员,我的奏请已经皇上圣裁,这几天圣旨就会下来,你马上就是兵部右侍郎、加右副都御史,总督浙江军务了。
胡宗宪心里一阵暗喜,表面却镇定如常,这都是严大人、赵大人栽培呀。
赵文华说,还因为足下是历练干员啊,口碑好。那些扶不上墙的狗屎,再有人提携也是枉然。
他毕竟也说了句实话,胡宗宪心里很受用。又问他,没听说,巡抚的缺谁来顶替?
赵文华说,你不是力荐谭纶吗?能不尊重你的保举吗?
胡宗宪心里更加高兴,太好了。他说,我也代谭纶谢谢赵大人。
五
刺杀赵文华成功,这对于沈四维和戚芳菲来说,如同过盛大节日,决定逛西湖。
沈四维和戚芳菲包了一条小画舫,船家是个老头,像个幽灵,坐在船尾摇橹,咿咿呀呀地响。此时画舫正轻幽地驶向“三潭印月”。沈四维和戚芳菲坐在舱里方桌两侧,在灯下就着小菜、五香蚕豆喝酒。
夜游西湖,别有一番情致,水黑幽幽的,偶尔泛起亮点。那是洒落水中的星辰,使人有伸手捞它的欲望。
戚芳菲不停地喝女儿红酒,沈四维早警告过她,不能超过两盅,有个庆贺的意思就够了,喝醉了掉西湖里我可不捞你。
戚芳菲望着印在水中的一轮金月说,传说李太白就是喝醉了酒,想捞水里的月亮淹死的。这事史籍中有出典吗?
沈四维说,《新唐书》、《旧唐书》里都没有,显然是杜撰的。你想当李白呀?
戚芳菲哪敢比诗仙哪,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连一篇也不篇。惭愧呀。
沈四维笑,呸,你还真敢自比诗仙呀?
戚芳菲又抿了一口酒,哎,你说,刺……这么大的事,怎么杭州城里一点动静没有呢?
沈四维瞪了她一眼。
戚芳菲小声地说,也许官府怕丢脸,不敢声张呢,声称病死了,也体面哪。
沈四维分析,肯定是怕出丑而隐瞒真相,这事以前还真有过。
戚芳菲说,真若那样,多扫兴!
她盯着波光潋滟的水上看了一阵忽然说,有了,他不说,咱们替他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