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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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浙江同乡会馆坐落在西城府右街,与皇城仅一墙之隔。这是一座很气派的四合院,黑漆门楼前有五层台阶,门旁有一对汉白玉抱鼓石礅,“刘海戏金蟾”的图案雕刻得很精致,朱漆门柱上有这样一副对联:前门欲大须存厚,后户从宽在积深。

戚继光在会馆门前下马,望望对联。陈子平递上戚继光的名刺,早有门人接过缰绳,把马牵进去,并问:“大人是访客,还是下榻呀?”

戚继光解释:“不住店,是访客。有一位准备到浙江上任的谭纶先生,来这拜见胡大人,不知在这否?”

侍役恰好知道,他说:“胡大人不在,谭老爷在等胡大人,等了半个时辰了,如今还在第二进客厅等着呢。”

戚继光吩咐陈子平带上十个卫所士兵,不要穿戎装,马上返回西市,等行刑后,帮助沈四维把两位被斩官员盛殓起来,遵从沈四维的意愿,帮她将亲人下葬后再回来。陈子平答应下来,跨马离开。

戚继光在一个仆役引领下,迈步向院里走。

一走进头进院子,就见很多人在围观什么。戚继光也凑过去,原来一只笼子里养着一只漂亮的白鹿。戚继光是头一次见识呢,不禁好奇地凑上去看。

围观者有人说,天下人谁见过白鹿?这是祥瑞之兆啊!

也有人羡慕胡大人真有福,这白鹿怎么就落在他手上了呢?

一个穿七品文官服饰的人不无嫉妒地说,春天他进奉白龟,升了浙江按察使,这次还不得赏个巡抚啊?便宜都让他得了。

戚继光若有所思地听着,他早知道胡宗宪大名,谭纶在信上不止一次说他有才干,肯用贤,戚继光却从未与他谋面。但对胡宗宪如此热衷于“祥瑞之物”,戚继光可是不敢恭维。

也有人为胡宗宪正名,胡大人升官,可不全因献白龟、白鹿,人家指挥浙江卫所军队大败倭寇,取得了王江泾大捷,因功也能升啊。

说起王江泾之役,也有人持有异议,这可难说,张经、李天宠不更是王江泾大捷的主帅吗?又怎么样?还不是掉脑袋?

这些人多数是有功名的,有人可能怕惹是非,说了句:“莫议论这事,散了吧。”

人们便真的陆续散去。

戚继光向后进院走去。

胡宗宪不在,谭纶不好在浙江会馆胡宗宪下榻的客房里等,就让管事人开了一间厅房,进去喝茶。谭纶等得不耐烦,边喝茶边找了一本《太平广记》正在窗下看,也是随手翻翻而已。他三十四五岁年纪,短须方面,眼睛炯炯有神,不失为一表人才,显得沉稳干练,看上去胸有城府。

忽闻门外有人叫:“谭大人别来无恙啊?”

谭纶听声音耳熟,猛抬头,忙扔下书本,立刻笑逐颜开地站起身相迎,一见是戚继光进来,谭纶道:“元敬兄,是你呀,你可真行,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戚继光说:“我先到府上,说你出去打探消息,我找不到你,又返回,你家人说你到浙江会馆来拜见胡宗宪了。”

谭纶问他:“是否已知道西市杀人的事?”

戚继光沉重地点点头,说:“我去过法场。本想借进京领兵饷机会,拜见张经总督,让他请旨,带我去江、浙、闽抗倭,没想到,成了法场诀别!”

谭纶叹息连声:“人都说,狡兔死,走狗烹,这狡兔还没死呢,就先把走狗烹了!”

戚继光一直纳闷,既然谭纶那么称道胡宗宪,他该出来仗义执言啊!他以御使衔巡按浙江,又兼按察使,与张经、李天宠联手抗倭,他没出来替张经、李天宠说句公道话?

谭纶问过胡宗宪,胡宗宪说他尽力了,只是人微言轻,心有余而力不足。谭纶想也是,他官阶低于张经、李天宠,没被株连,已是幸运,还敢往火坑里跳?

戚继光问:“胡宗宪不在?”

谭纶摇头:“我已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一本闲书都快看完了。”

戚继光想起谭纶信里所说,他要等引见后才能走马上任,便问谭纶:“不知引见了没有?”

谭纶拉他坐下,他已不抱希望,觉得未必见得着皇上,他辍朝太久了。

戚继光不明白,好好的户部主事不做,愿放外任?又问他是哪省、什么官?

已有消息,谭纶是放了浙江台州知府,不然也不会来拜浙江上司呀!

仆人过来倒茶,谭纶说:“来,尝尝浙江茶,这倒不是龙井,但不比龙井逊色。”接着又问戚继光,“进京来干什么?领兵饷?”

戚继光说:“叫你猜对了,本来卫所就松弛败坏,逃丁日多,兵饷又久欠不发,这兵没法带,不练新兵真不行了。”

谭纶笑道:“你雄心还不减当年啊。我中文进士,你中武进士,也算同年,有点锐气的,就数你了。”

戚继光说:“别夸我了,武将不能保国安民,虚掷光阴,惭愧呀。”

谭纶笑道:“愁没仗打了,是吧?到浙江去吧,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嘉靖以来,倭患以浙江为最,骚扰不断,到处烧杀抢掠,已民不聊生了。”

戚继光哈哈大笑道:“到浙江去?你这知府还没到任,就开始广招天下贤士了?”

谭纶也笑:“没错,干啥吆喝啥呀。你本来就想投奔张经的呀!上浙江供职不正好吗?”

接着他又说起浙江的差事不好干的话。

戚继光半开玩笑地说:“当户部主事没什么意思,上挤下压,难有作为,你不是早想放外任了吗?这么快就发表了?没少使银子吧?”

谭纶更幽默:“想使,怕赚不回本来。”

戚继光打趣道:“亏不了。没听说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

两人不禁抚掌大笑。

宋朝举将不速之客延入客厅,分宾主坐定。王直在看宋朝举背后墙上悬挂的斗方,是“福缘自造”四个娟秀大字。

见王直目不转睛地看这幅字,宋朝举就不无炫耀地告诉他:“这是当今首辅严大人的字,是师承王羲之之体。”

王直恭维他一番,确实,严嵩能送他一幅字,等于贴了护身符,足可见宋朝举的身份、背景了。

宋朝举却显得平淡无奇:“这有什么,一幅字而已。”

家仆上了茶,丫环又捧出嵌玉博古图案八角漆盒,里面盛着各式小点心。宋朝举故意说:“王大人还常跑安徽老家做生意吗?”

这当然是做戏给倭酋肥前看,表白宋朝举是正经人,也不知道王直海盗身份。王直会意,回答说自己仍是走星照命,来往于徽、宁两边,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了。老母总不放心自己,最近,他把她和糟糠之妻接到浙江来了。

听说王直把家眷安置在乡间,宋朝举表示关切,何不住到杭州、宁波来?

王直不好说出真实意图,只推说老太太住不惯城里,嫌闹,还是在乡间自在。

肥前喝了一口茶,摆弄着红莹莹的细瓷盖碗,爱不释手地问:“这茶杯是玛瑙的吧?太好了。”

宋朝举夸耀地说:“这叫外矾红、内青花盖碗,是当年皇上南巡时,祖上接驾时皇上赏的,只有两只。它虽不是玛瑙,可比玛瑙值钱。”

肥前啧啧称赞:“我若有一只就好了。”

王直厌恶地斜了他一眼。宋朝举心里虽鄙视他,还得同他打交道,还得顾及王直的面子,就慷慨地说:“难得肥前先生喜欢,这一对盖碗就送给你吧。”

大喜过望的肥前立刻把盖碗里的茶泼到方砖地上,将空盖碗往怀里揣。

毛海峰鄙夷地扭过头去,真没见过世面!

宋朝举马上招呼屏风后侍候茶水的丫环,给肥前换个杯子,吩咐把这两只好好包起来,回头给客人带上。

肥前这才从怀里掏出盖碗,交给过来收盖碗的丫环,她把王直面前的盖碗也撤走了,另一个丫环重新端了茶杯上来,是方形绿玉斗。

肥前说,这个也好。

宋朝举说这个叫绿玉斗,上好的和田玉,整块玉雕出来的,先生喜欢,也可奉送。

肥前本想要,可看见了王直和毛海峰憎恶的眼神,忙说不要了,两只就够了。

管家来招呼吃饭了,宋朝举把客人带进隔壁摆着沉香木桌椅的餐厅。四凉八热,鲍鱼、鱼翅一样不缺,丰盛的菜肴摆了一桌子,肥前大快朵颐,吃相很不文雅,抓着鸡大腿啃了一腮帮子油,手上的油就往肥大的灯笼裤上抹。

王直也不好斥责他,装看不见,喝了一口酒,说:“肥前先生从苏州得到一张画,他不知请谁看过,说是《清明上河图》的真迹。”

接着就对宋朝举大加恭维,称他是浙江地面首屈一指的收藏大家,家道殷实,学富五车。货卖行家,非他莫属。

宋朝举故作冷淡:“真的吗?不可能吧?”

王直说:“真的。他想卖个好价钱。我想,除了你,浙江地面上没人识货,也没第二个人出得起银子。宋大人想不想看看?”

宋朝举做出不为所动的神气说他见过的《清明上河图》,就有三幅了,不看也罢。言下之意,都是赝品,骗子的把戏。

宋朝举这是有意激他,果然,肥前急了,抹了一下油嘴争辩道:“我这画是从苏州员外郎陆家天心阁抢来的,还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