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也问得在理呀!陈文清内心承受的压力,是别人无法体会的,把戚金印和吴春柳丢在倭寇虎狼窝里,回去怎么向戚大人交代呀?
有人说,如果出事,咱们在海上等到死,也无济于事呀。
也有人说,好歹我们还画了岑港海图,对攻倭寇老巢有用。都死在海上,不更不好交代吗?
陈文清终于有气无力地说,扬帆吧,返航。
说毕他抱着桅杆呜呜地哭了。
岑港水巷门外,王直亲自送戚金印下船,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叫肖隆的人,文质彬彬,像个秀才,他是王直的书办,这次充当信使。
上船前,戚金印拉着吴春柳的手,痛心地说,你别担心,胡巡抚既有诚意招降他们,你就没事,到时候我来接你。
吴春柳眼含热泪对他说,你放心走吧,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担心我。
戚金印洒泪上船,船缓缓移动了。
台州西街有一处白墙青瓦的私宅,这是一处僻静的去处,两进小院,收拾得整洁干净,但门外有岗哨。王直老母和王直妻如今就安置在这里。
她们正在吃饭,门外一个守卫的人进来,把两锭银子往桌上一放。
王直老母问,哪来的银子?
守卫说不知道,来送银子的人,只说是你的一个表亲。
王直老母很纳闷,表亲?谁呢?这些年,和亲戚都不走动了呀。
守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还追根问底干啥?管他谁送来的,银子好花就行呗。
王直老母很感叹,比起叫他们抄去的银子,这连九牛一毛都不够。
王直妻却说,银子多了是祸害,家无分文反而心净。
王直老母想想也是。咱们就像做梦一样忽忽悠悠的,一会儿地狱一会儿天堂的,这叫什么事?
王直妻说,还没明白吗?他们是拿咱娘俩当钓饵,钓你儿子上钩呢。
王直老母倒不这么看,也不反感,直儿若真改邪归正,倒也是好事,就怕他们说话不算话,人投降了,照样被杀。
官府的事谁能说得准?儿媳妇说,咱现在是笼子里的鸟、锅里的鱼,有什么办法?
这时听门外有说笑声,王直老母伸头向外望,大概是戚继光家的两位千金又来了。她们可是好心肠的人。
王直妻劝她还是少兜揽吧,上次若不是因为她们,咱们也不至于遭此大难。
王直老母马上为沈四维辩解,那和她们有啥关系,我昏倒在大街上,还是人家救了我呢。
四
赵文华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他正喜笑颜开地欣赏着田黄石印,这真是人间瑰宝,他见过无数奇石美玉,还没见过这样好的玉,这是玉中的太上皇啊。
坐在面前的胡宗宪告诉他,他终于弄明白了这石头的来历,倭寇是从南通崔家抢得的,崔家是几代盐商,后来经营古董。
那怎么没听有人报案?
胡宗宪说,他家人都被倭寇杀光了,偌大的府第一把火烧成白地。所以这件田黄石印被抢,竟没有丝毫反响。
赵文华小心地将田黄石印包起来,说,本是皇家之物,这叫物归原主啊。不过他又叮咛再三,这事过后也不要过分张扬了。
哼,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你若真想奉献给皇上,还用得着藏着掖着、怕张扬吗?胡宗宪骨子里藐视他,可表面还得奉承。
赵文华说他身子没什么大事了,过一两天就悄悄离开杭州。
能行吗?胡宗宪劝他还是再将养些时日吧。
赵文华说不必了,这次他不惊动任何人,轻车简从,关照胡宗宪也不要来送。
胡宗宪说,无论如何我得送啊。
赵文华说,咱们之间,还要拘泥形式吗?你一出场,必招摇过市,还不定找来什么麻烦。
胡宗宪便顺水推舟地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也不来送了。
赵文华果真只身上路,人不知鬼不觉。人一回到北京,田黄石印便到了严嵩府书房。
严嵩把玩着那方田黄石印,一看就是半个时辰过去了。管家进来,提醒他说,二公子还在客厅等着见他呢。
严嵩拍了一下脑门,只顾陶醉于宝物了,竟把送宝人冷落在一边了,忙说,让他进来,一家人客气什么。
赵文华进来,给严嵩请了安,瞥了一眼桌上的田黄石印,装作不在意。
严嵩说,我有《清明上河图》和田黄石印两件国宝,富可敌国,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赵文华说,孝敬父亲大人,这是应该的。
严嵩看了一眼他的胸部,问他,伤全好了吧?
赵文华拍了拍受伤的部位,虽然还隐隐作痛,可他却说,托父亲洪福,和没伤时一样。
严嵩说,已代胡宗宪把奏疏递上去了,因为有一张揭帖附片,等于是替赵文华表功,严嵩说皇上着实赞扬了赵文华几句。
赵文华当然高兴。随后严嵩又告诫他说,不能不防啊,权高遭忌,功高震主,切记这八个字,有时我都想急流勇退、挂冠归乡,去安度晚年了,可皇上又不准。
赵文华最怕严嵩真的致仕,那他的后面就塌了一座山,他说,父亲是朝廷柱石,皇上不可须臾离开,怎么能放你致仕回家呢?
严嵩是熟读历史,对宦海生涯了如指掌的人。历朝历代,不去比,就是本朝吧,像李善长、胡惟庸这样的宰相、权臣,权倾朝野,多有建树,最后怎么样?想想他们,严嵩有时会觉得不寒而栗。
赵文华说,他们怎能和父亲比?他们后来都是有贰心才不得善终的。
严嵩说,你回来好,有你和世蕃在身边,我还有个依靠。
赵文华想起胡宗宪的好处,一心想兑现诺言,把浙江总督的大印给他争到手,他问父亲启奏过皇上没有?
就冲田黄石印,严嵩也不会让干儿子没面子呀,他说,启奏了,恩准了,就让他当浙江总督吧。这个人还不错,有能力,又懂事。
赵文华不由得心花怒放,忙说,胡宗宪从不忘本,为人仗义,尤其对父亲大人是十二分敬重的。
五
为攻打岑港事,胡宗宪又把将领们召到浙江巡抚衙门议事,询问准备情况。
俞大猷刚刚听王本固讲,在胡宗宪主持下,放了王直老母,意在招降,他是个直性子,没人请他置喙,他主动表态,不赞成招抚倭寇。倭寇分支很多,并不相统属,只是对各方都有利时,才临时组成乌合之众。有什么必要费这么大气力招抚王直呢?
胡宗宪有些不悦,不是请你来议论此事的呀!你的手伸这么长干什么?可他还是很礼貌地回答他,如能招抚成功,也是事半功倍呀。
不知进退的俞大猷仍不以为然,胡大人一定要这么做,那就做好了。
胡宗宪更加不高兴,就拿皇上压他,说这是朝廷恩准的。
俞大猷还真不买账,也不必拿朝廷压我,我只尽我力就是了。
该是戚继光出来打圆场的时候了,他说,剿抚如能相得益彰,也好,招降一部分,至少可使倭寇人数减少,涣散其人心。何况这王直虽不是日倭,却是倭寇依赖的人,是家贼,更可恶,除掉他,是除一大害。
俞大猷看出胡宗宪已不容他置疑,心也早寒了,就说,不要再议这个话题了,我已不再有异议。我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出兵岑港。
胡宗宪还是不依不饶,出兵岑港,你不也持相反看法吗?
俞大猷说,我是总兵,以打仗平倭为本职,有无想法,只要有令,一定全力以赴。
胡宗宪拿出一张海图,摊开在案上,说,不能再迟疑了,马上誓师出兵,攻打岑港,朝廷限期两月,这是不能逾期的,倘到了两个月拿不下岑港,我们都不好说话。
俞大猷颇为反感地看了胡宗宪一眼,两月期限是胡大人承诺朝廷的吗?在他看来,胡宗宪急于立功取悦朝廷,不惜拿将士生命去赌博,两个月拿下岑港,这开的是多大的玩笑啊!
胡宗宪怫然道,这叫什么话?怎么是我承诺的?
这时有人在院外高呼,圣旨到!胡宗宪接旨!
胡宗宪立刻弹衣整冠跑了出去。
戚继光和俞大猷相互看了一眼,戚继光说,不知是喜是忧?
俞大猷不无讥刺地说,当然是喜,他献白龟、白鹿,皇上圣眷正隆,又有赵文华、严嵩这样硬的靠山,还不是如日中天?
戚继光说,你好像对他……
俞大猷冷笑一声,你那件田黄石印又到了赵文华手吧?
戚继光说,那是要交给皇上的。
俞大猷根本不信,鬼才知道。
戚继光没再说什么。
巡抚衙门中院,临时香案已摆好,宫中宣诏使已站定,胡宗宪跪在香案前接旨。
俞大猷、戚继光站在廊下观看。
宣诏使宣诏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士禀天地之气,振一身之勇,今浙江巡抚胡宗宪,委身军务,抗倭屡建大功,堪任大事,忠勇可嘉,特擢为右副都御史、兵部右侍郎、总督浙江军务,钦此!
胡宗宪叩头,谢皇上圣恩。
俞大猷说,胡宗宪当了总督,这下,他的地位更显赫了,东南第一人啊。
戚继光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胡宗宪高升的,胡宗宪手中权大,至少对抗倭有利,他从始至终毕竟还是力主抗倭的。
胡宗宪高就,巡抚出缺,这位置也是天下瞩目,俞大猷问他,你以为巡抚会落在谁头上?
戚继光猜的是谭纶,可他却说,这可没法猜。
俞大猷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