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瑚谈笑风生地说,可不是,咱俩的号舍毗邻,隔一层壁板,你老兄晚上睡觉咬牙之声都清晰可闻。当时我就想,此人久后必发,民间有个说法,女子咬牙,是恨家不败,男人咬牙,是恨家不兴。果然,我是虚掷光阴,惭愧呀!俞兄都是二品总兵官了,我还只是个七品芝麻小官,霄壤之别呀。
王本固却说,你官虽小,权大呀,谁敢小瞧都察院十三道御史?
俞大猷说,是啊,御史纠劾百司,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这还了得?
李瑚苦笑,话是这么说,这是专门得罪人的活,谁愿意干?
不知是讥讽还是夸奖,俞大猷说,你老兄倒挺适合当御史,天生这块料。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三杯酒下肚,肚子里的不平又往上拱,王本固说,最近,这里出了一件国宝,问他听说没有?
李瑚问,什么国宝?
王本固说,是一块田黄石印,宋徽宗刻的,是从倭寇手里缴获的。赵文华打着献给朝廷的旗号,从胡宗宪手上拿走了,他断定,赵文华肯定据为己有了。
出于职务的敏感,李瑚立即脱口而出,那可是欺君之罪呀!
俞大猷却说,私不举、官不纠,何罪之有?
听他们的口气,李瑚说,你们想让我参他?
王本固用激将法激他,你未必敢,御史也好、给事中也罢,也只敢打苍蝇而已,敢打老虎吗?
李瑚自嘲道,你太恭维我们御史了,苍蝇也不能随便打的。那要看苍蝇落在哪,若是落在老虎屁股上,你敢打吗?
这真是把官场风纪官众生相勾画得惟妙惟肖,几个人拍掌大笑。
王本固说,所以我白说,你敢摸赵文华的老虎屁股?
李瑚把筷子一摔说,我还真不信邪,就摸摸他的老虎屁股又能怎么样!
三
在海门戚继光大营,身披铠甲的戚继光正给将领开会,指挥胡守仁进来说陈文清回来了。
戚继光很兴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好啊,岑港布防图一到手,就更有利了。
陈文清是被人搀扶进来的,疲惫不堪,面目浮肿,嘴唇干裂、青紫,站都站不稳了。戚继光让人给他搬了张椅子坐下,陈文清递上岑港外围布防图。
戚继光边看边说,太好了,你们辛苦了,有了它,就不会盲人骑瞎马地乱撞了。他让底下人快扶陈文清下去歇息,找郎中看看,吃点补品。
陈文清忽然哭了,扑通一下给戚继光跪下了。
戚继光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陈文清说自己没用,对不起将军,戚金印和吴春柳混进岑港里头,想把布防图、兵力图画得更细一点,哪成想,进去就没再出来,他们白等了好几天,怕是……
戚继光的眼神黯淡了,他哑了半天,才说,这不能怪你,下去歇息吧。
陈文清被扶下去了。
胡守仁想安慰戚继光,就说,咱们马上就会攻下岑港,一定能把公子解救出来。
戚继光振作一下精神,又接着部署进兵事宜,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散了会,戚继光心里就乱了。戚金印和吴春柳陷入敌营,像有一块巨石压在戚继光心坎上,一时无法排遣,信马由缰地不觉来到海道副使谭纶的官邸。戚继光这才记起来,谭纶升任海道副使了,大家期望的、甚至觉得板上钉钉的巡抚椅子,谭纶并没坐上,这令戚继光很觉不公。
戚继光从马上下来,见谭纶已经从中门迎了出来。
戚继光问他怎么还没换上新官服啊?原以为胡公高升,空出来的位置由你来坐,却不想,只给了你一个海道副使。
谭纶笑了,你好天真!我怎么可能一下子蹿到巡抚位置上去呢。
不得已而求其次,戚继光觉得,当海道副使更好,对戚继光有利,正好一同抗倭。
谭纶说,你是做梦也在抗倭。快进来,我请你喝几杯,为你出海作战壮行。
戚继光说,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理应我给你摆夸官酒,这几天忙于出海作战事,千头万绪,一直没得空闲。
谭纶说,等你凯旋班师时,连你的庆功酒一起喝吧。
谭纶叫人在内室摆了几碟小菜,都是素淡的。落座后,谭纶说,几碟小菜,寒酸了点,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二人满酒、碰杯,都一饮而尽。
戚继光说,这杯酒祝贺你荣升。
谭纶道了谢,话题却马上转到戚继光这次与俞大猷出海作战上,他说朝野瞩目,可千万打好啊。
历次出征、作战,谭纶可从来没这么婆婆妈妈过呀。戚继光从朋友那里感受到了压力,也感受到了朋友为他捏一把汗的担忧。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说,他会竭尽全力,但他仍觉打岑港失策,俞大猷也持同样看法。
谭纶问他,你不想再与胡公谈谈吗?
戚继光谈了几次,他都拿朝廷压戚继光,戚继光也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俞大猷的观点,胡宗宪是急于建功,这次当了总督,就更要露一手了。
谭纶说,是啊,他要剿抚并用,既要打下岑港,又要收降王直,他的胃口很大呀。他又驻节台州来督战了吧?
不单驻节台州,胡宗宪随后还要挂帅出征海上呢。这也好,戚继光肩上的压力还小点。他还是那句话,尽力而为,甚至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谭纶可是为他捏一把汗哪。那怎么办?打不了退堂鼓,戚继光现在是无退路了,两个月打不下岑港,他知道后果是什么,但求无愧我心就行了。
门上人忽然进来说,戚大人,谭大人,二位大人正好都在,总督大人派人来,说衙门里有急事,请你们马上过去。
谭纶放下筷子,扫兴地说,这酒喝不成了。
戚继光便站起来,走吧,改日再来叨扰。
四
皇帝跟前经常发生这样的事,一位重臣可能缺席一小会儿,譬如在拉屎撒尿的工夫,他就可能倒大霉,这空缺的刹那间,就等于给人留了进谗的机会。这是严嵩须臾不敢离开皇帝半步的原因。
但严嵩不能连出恭都憋着啊!今天,他的政敌,公开的和潜在的就利用他拉屎的空当给他一次难堪。他一离开,周围的人就鼓动皇上登高散心。
嘉靖皇帝问徐阶和蓝道行、高拱几人,为什么今日要朕登高?
徐阶看了蓝道行一眼,说,圣上,重阳正是登高望远日呀!
嘉靖皇帝哦了一声,你们不说,朕还忘了今日是九月九重阳节了。
在冯保引导下,君臣几人登上角楼高台,嘉靖皇帝左右看看,不见严嵩跟上来,就问他上哪偷懒去了?
冯保说他内急,出恭去了。
嘉靖皇帝开了个玩笑,一饭三遗矢(屎),老了吧?徐阶、蓝道行窃笑。
这是历史上的典故,有人在赵王面前诋毁老将廉颇,说他老得不中用了,吃一顿饭拉了三回屎。
在蓝道行有意识的引导下,嘉靖皇帝的视线转向西长安街一带,那里有高甍豪宅平地而起,很雄伟,徐阶故意装傻问别人,那边是宫城外扩了吗?
蓝道行说,哪里,那是私人宅第。
这引起了嘉靖皇帝注意,他便问道,这是谁建的宅院,如此阔绰排场啊?简直不亚于皇宫。
这可不是好话!徐阶就说,这是工部赵尚书、赵文华宅第。
恰好严嵩一边系腰带一边上来,都听见了。嘉靖皇帝看了严嵩一眼,严嵩浑身不自在起来。
徐阶趁机说,有两个御史上奏疏说,工部从南方运来的楠木,一半用来建赵文华之宅了。虽是借口传音,这一榔头等于击在严嵩天灵盖上。
这火点得及时!那些上好楠木,本来是修三殿用的。嘉靖皇帝怒道,难怪三殿火灾后,朕想重修正阳门楼都修不起来!原来他竟敢假公济私!这是给他自己当工部尚书啊!
严嵩冷汗都下来了,打狗伤主人,他明白,这些同僚是想撼他根基了。严嵩急忙为干儿子辩护,正阳门楼迟迟未修好,不是木材短缺所致,都因文华南征很辛苦,触热致病,常抱病支撑,难免有不周之处。宜增加一位工部侍郎,专督正阳门楼工程。
嘉靖皇帝又问高拱,这事你也知道?
高拱说,臣并不知情,只知赵文华确实病了。
嘉靖皇帝正找不着剪严嵩羽翼的机会呢,尽管严嵩处处恭谨,可他毕竟权势太大,相权大就势必压皇权,嘉靖皇帝早不自在了。幸好,机会送上门来了。嘉靖皇帝趁机道,好啊,既然病了,就回原籍休养好了。徐阶,你票拟吧。
这等于罢免了赵文华的工部尚书,肥得流油的缺呀!
徐阶假惺惺地求情,皇上,这赵文华抗倭有功,又有严大人面子,是不是不逐归的好?可否降职?
嘉靖皇帝说,有功就可犯法吗?朕未究严嵩教子不严之罪,不下文华于牢中,没革职,已是格外开恩了!
严嵩忙识趣地跪下,谢皇上宽大之恩。
飞来的横祸,对于严嵩来说,无疑是个警告,是个信号。他早知重阳登高会登出大麻烦来,他这泡稀屎宁可拉在裤子里,也不能如厕呀!显然,他们是有预谋的,这叫严嵩不寒而栗。
赵文华当了替罪羊。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严嵩对面,严嵩叹气道,这徐阶可恶,踢了一脚,又装好人!倒是高拱没有落井下石。
赵文华也明白,这是徐阶和蓝道行做的扣,看严嵩势力太大,砍他羽翼,好取而代之。他埋怨严嵩,既看出迹象,就该时刻防着啊!
严嵩哀叹,防不胜防啊!他们趁我内急、拉泡稀屎的空儿,在皇上跟前下了一回蛆!
赵文华问他,就无可挽回了吗?
严嵩叫他先回原籍躲躲也好,过了风头,他再伺机为赵文华开脱。严嵩埋怨干儿子不小心,他早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就是当耳旁风!在皇宫跟前盖那么豪华的宅第,你是与皇上斗富还是比威风啊?这不是自找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