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严世蕃进入内阁朝房时,只有严嵩在,严世蕃问他,父亲叫我?
严嵩把一份奏疏递给严世蕃,你看看,御史李瑚狠参了胡宗宪一本。
严世蕃看了说,是够狠的了,足以要了胡宗宪的命,捉拿进京治罪是轻而易举的。能压下吗?
严嵩说,御史不好惹,他们的奏疏谁敢压?况且徐阶、高拱知道。
严世蕃说,那就尽量拖,拖着先别给皇上看,能拖几天是几天。
也只能这样。严嵩说,这几天,皇上为剿倭不力的事,发了好几次脾气了。现在送上去还不是火上浇油!
严世蕃说,他一心修玄炼丹,不是不理政务吗?
严嵩说,他只是不愿上朝,事还是管的。他不动声色,很精通制衡术,表面看,他把权都交给大臣了,其实他谁都信不着,哪个大臣羽翼丰了,威胁皇权了,就快倒霉了,处置夏言,就是这样,一点不手软。
严世蕃心有所动,他想到了赵文华,皇上对他下手,不是个好兆头吧?
当然咯,醉翁之意不在酒。严嵩一点不傻,还看不出来些,这是给严嵩颜色看吗?得万分小心,伴君如伴虎啊!
话题又回来,严世蕃觉得,不能不救胡宗宪吧?
当然,不救谁也得救他。不过,岑港之战,旷日持久,朝廷限期两月,他们过了半年尚未打下,连严嵩都不好在皇上面前说话了。
严世蕃忽然想到,找个替罪羊怎么样?
这倒是个缓冲办法,严嵩说那只有俞大猷、戚继光最合适。
严世蕃说,那我就派人去浙江,告诉胡宗宪马上写奏折。
严嵩说,即使把罪责全推到俞、戚二人头上,胡宗宪也难辞其咎,他毕竟是攻打岑港的主帅呀!
严世蕃问,那怎么办?
严嵩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
沈四维路过海边临时码头,看见士兵们正把装有小白鹿的铁笼子抬上船,并用黄缎罩上。随后,一群水师士兵排队上船,如临大敌般围在笼子四周。
她大为惊讶。正要上前去问,却见胡宗宪与徐渭并肩走来。
沈四维躲到一边去观察着。
徐渭道,真没想到,戚继光能把到手的福星、财神拱手送人!
胡宗宪也很感慨,说戚继光这人,倒是一向重情谊、讲义气,从不骄横。
那也不至于这么傻吧?他如果自己进京献瑞,那高官显位不就唾手可得了吗?徐渭一直没琢磨透,戚继光图的是什么?或者他有求于胡公?
胡宗宪拈须笑道,先生别费心思猜了。投我以桃李,报之以木瓜,他这是在报恩。
徐渭问,恩公对他有这么大恩吗?
胡宗宪说,当初还是我上疏,朝廷才调他来浙江,在这里,戚继光有英雄用武之地。这也算得上知遇之恩吧?
徐渭点头,那当然。
胡宗宪又问他,你忘了赵文华让他管屯田的事了?
徐渭笑了,这人是够木讷的了,不给胡公送礼倒也罢了,你不图这个。可他竟不知给赵文华送礼。
胡宗宪暗示他几次,他还是浑然不觉,或者是假糊涂、真清高。结果,赵文华马脸一拉,派他去管屯田。
说完,徐渭哈哈大笑,还得恩公替他打点。
胡宗宪念他是个人才,又有一腔报国之志,才会替他给赵文华送礼。换了别人,也不可能。
徐渭说,是呀,替下属送礼,这可是前无古人的美谈啊。
胡宗宪颇为自得地说,为国选才,也就不好按常情常理拘泥了。
徐渭又问,你说,他知道此事吗?
胡宗宪虽没问过,他又不傻,岂能麻木到此种地步?
那他向恩公表示过谢意吗?
胡宗宪说迄今没有。
徐渭更加感叹,真乃奇人!
胡宗宪想,戚继光自然是装傻,我和他都碍于脸面,谁也不愿捅破这层纸。说真的,他值得敬重,只有把人格、操守看得很重的人才会这样。
徐渭明白了。戚继光把白鹿送恩公,让恩公在圣上面前邀宠,他这确是对你报恩哪!
听了胡宗宪和徐渭的对话,沈四维愤愤不平地找到戚继光说,你把小白鹿孝敬给胡宗宪了?
戚继光想蒙混过去,没有这回事呀!
沈四维说,你还想抵赖!人家都把小白鹿装船了,显然是让他的幕僚徐渭押送赴京进贡。
戚继光说,哦,我知道。这是以我和胡宗宪两个人的名义献瑞的。
沈四维根本不信,算了吧!你把小白鹿还给我,马打江山驴坐殿,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要送,我自己去送!
戚继光忍不住笑了,什么马打江山驴坐殿,你从哪儿贩卖来的词儿?这么俗!
沈四维赌气说,我本来就是俗人!
戚继光哈哈笑道,那我们更是俗不可耐了!
沈四维说,你别嘻嘻哈哈的,我在说正事!
戚继光收敛笑容,说,我也是在说正事呀。我告诉你,现在岑港久攻不克,朝廷震怒,御史、给事中们交章弹劾,胡宗宪四面楚歌,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我把白鹿送他,让他在皇上面前挽回点面子,有什么不好?
沈四维是冲他戚继光,才弄回这白鹿的,我可没你那样的高风亮节。他胡宗宪八面楚歌,与我何干?
就不讲个人恩怨,从大处看,我也得帮他渡过难关。你想想看,浙江抗倭名将,一个个落马,被关、被杀,哪个有好结局?都因为有赵文华这样的奸臣上司弄权害国!胡宗宪好歹是个明白人,是个想抗倭、想成就一番大业的人。他一旦倒了,再派个人来,很难说是什么德行,浙江抗倭会出现什么样的危局。
他是好官?他巴结奸臣严嵩、赵文华,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你帮他,不怕别人骂你是奸党?
戚继光认为,巴结权臣,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人是为了肥己、祸国殃民,有人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巴结权臣,就保不住官位,就一事无成,我看胡宗宪属于后者。
沈四维冷笑,你这是为你自己巴结奸臣而辩解吧?
戚继光说,随你怎么说。人也不能不讲良心,当初我心里一团火一样到浙江抗倭,赵文华因我不上礼而把我打入冷宫,让我管屯田。胡宗宪多次暗示我送礼,我岂不明白?我是不想垂眉折腰而已。我万万没想到,胡宗宪却背着我,替我送重礼打点,人家至今没告诉过我,这是为了什么?我就是报恩,也应该吧?人得将心比心啊!
沈四维叹口气,他这么说,她也就无话可说了。
要开船了,徐渭走上跳板,胡宗宪向他拱手,拜托了。
徐渭叫他放心,这白鹿出现得太及时了,否则首辅严相都不好为他讲话。
如这头白鹿能为他免灾,胡宗宪更不能忘记戚继光的好处了,这人真是君子。他完全可以用白鹿去换取自己的飞黄腾达,他却拿来救别人。
徐渭说,是呀。现在恩公可以放心了,有白鹿在,就有祥瑞之气罩在恩公头顶上,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过……
胡宗宪问他想说什么?
徐渭说,毕竟岑港失利,有那么多言官弹劾,皇上就是杀鸡给猴看,也不能你好、我好,天下太平吧?
这也正是胡宗宪忧心的。
万一首辅问起,拿谁是问,徐渭问他,将怎样回答?
胡宗宪似乎极其为难,沉吟不语。
徐渭替他回答:当然不能委过于戚继光了,那就只有让俞大猷当替罪羊了?
也不能说是替罪羊。俞大猷与王本固、李瑚上下勾结,企图加罪于胡宗宪,殊可痛恨。胡宗宪早就怨恨他了。
徐渭眼珠子一转,说,我会处置明白的。
他上了船,扯帆起航了,胡宗宪目送大船远去。
三
明军又对岑港发起新的进攻,戚继光带队伍举藤牌刚上岸,就遭受倭寇鸟铳、佛朗机和弓箭的交叉袭击,好多人受伤倒下。
沈四维组织人往下运伤员。
戚继美带人冒箭雨冲到城墙下,竖起云梯。
但云梯很快被带火的火棒引燃,戚继美冒火往上爬,火烧断了梯子,他从半空摔下来。
戚芳菲挺藤牌冒着箭雨冲上去救援,戚继美摔得不能动,他冲戚芳菲喊,别过来!
戚芳菲硬是半背半拖地把戚继美救下来,扶上船。
胡守仁又带第二队攻上去,同样无功而返。
戚继光站在大旗下指挥。
城上的毛海峰指着旗下的戚继光大叫,射穿白铠甲的,那是戚继光!给老船主报仇啊!
一时,箭矢急雨般泼向戚继光。沈四维看见戚继光仍屹立不动,她急得大叫着跑过去,喊:躲箭!
陈子平用藤牌掩护戚继光,已防不胜防,沈四维冲上来用手里的剑拨着箭矢,也用藤牌挡在戚继光前面,顷刻间藤牌竟被扎得如同刺猬一般。
她见戚继光仍不动,仍在高喊“攻上去”,她气得把戚继光扑倒在地,但她却中了两箭,全在左胳膊上。
戚金印上来,与陈子平一起替她拔出箭矢,把沈四维扶了下去。
陈文清、胡守仁组织一批射箭手回射城上,敌人的气焰才被压下去。
戚继光不得不鸣金收兵。
伤兵多起来,小岛上临时搭盖一排长长的木板房,当做病房,把伤员安置进去。
戚继光在伤兵中间忙着,一会儿给这个喂水,一会儿给那个翻身。
一个膀大腰圆的伤员大吼一声:戚继光,你过来,给我接尿!
戚继光怔了一下。
众伤员也都大为惊讶地看着他,谁这么没规矩,敢命令三品参将给他接尿?
张元勋呵斥道,你疯了?
一个士兵过去,我来给你接。
那大汉却坚持要戚继光给他提尿壶,他说,不,我给当官的打仗,他不给我接尿谁给我接?
张元勋忍着气,夺过尿壶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