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却打掉尿壶,你官小,让戚继光来接尿!
张元勋火了,你太过分了!你若不是伤兵,我一拳打你个满脸花。
戚继光走过去,发现他胸部受了伤。戚继光真的捡起陶瓷尿壶,扶大汉站起来,又帮他解裤子,在他尿尿时,戚继光问他叫什么?
壮汉说他叫胡元伦。
接完尿,戚继光夸奖他是好样的。
胡元伦挑衅地说,你给我接尿,你不低气?
戚继光摇头,不,你是前胸中箭,你是迎着倭寇往上冲的。如果你是后背中箭,我就看不起你了。
胡元伦眼里涌出泪水,你不骂我太狂吗?敢大呼小叫地让将军给我接尿?
戚继光说,这有什么低气的?我们同样为国效力、为民除害,我们是手足兄弟呀!
胡元伦感动地说,值,我值了!有你这样的好将领,战死沙场而无怨。
戚继光扶他躺下,替他盖好被。
戚芳菲进来,小声对戚继光说,你弟弟伤了,我姑姑为救你也受了伤,你怎么不去看看?
戚继光说一会儿去。
伤员们倒不好意思了,往外推他,他不走,胡元伦含泪爬起来,用头硬把他顶出了屋子。
四
小岛一间小茅屋成为沈四维的养伤场所。
屋里摆放着一面藤牌,上面扎满了箭矢。
沈四维胳膊缠着绷带,见戚继光进来,她告诉他,她数过了,藤牌上有四十二支箭,这若全射到身上,还不成筛子了?
戚继光说了句“可不是”,给她端来汤药,慢慢用嘴吹着:疼吗?
沈四维说,这话问的,能不疼吗?
戚继光说,谢谢你,你是为救我才中箭的。
沈四维问他今天怎么了?倭寇认出你了,万箭齐发,你怎么不躲?
戚继光说将不倒,兵不散,我能轻易乱了阵脚吗?
沈四维问他,你弟弟也受伤了?
戚继光说是。
沈四维说,你去看看他呀。
戚继光去过了。他是最后一个来看沈四维的。
沈四维很惊讶,好啊,你把我排在最后,你不怕我生气?
戚继光的眼光是温柔的,你不应该生气,最后一个看你,是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你。
沈四维深情地看了他一眼,你倒会说话。
戚继光把药碗放到小桌上,说,这药晾得差不多了,坐起来喝吧。
沈四维说,没看见我胳膊伤了吗?怎么端药碗?
戚继光说,你右胳膊没伤啊!
沈四维说,你不喂,我就不喝。
戚继光知道她是故意,就说,好,好,我喂你。
他便舀了一匙汤药,吹了吹,喂到沈四维口中。
戚继光问她,苦吧?
沈四维说,你喂的药,苦也甜哪。
戚继光笑了。
戚金印进来,说:俞大人在门外等你。
戚继光一怔,连忙出去。
戚继光和俞大猷并肩走在海浪喧哗的岸边,俞大猷说,攻下岑港,恐怕还要费一番周折。
戚继光也乐观不起来。是啊。最可怕的是朝廷一再施压、限时。
俞大猷叹一声,那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内乱,互相倾轧。
戚继光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就说,你我向来不隔心,有话尽管说。
俞大猷感慨道,人啊,有福同享容易,有难同当就难了。
戚继光着急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俞大猷笑笑,又转换了话题,他刚听说,戚继光弄了一头祥瑞白鹿?
戚继光说,是啊,事出偶然,千载难逢。
俞大猷没想到,戚继光也信这个。
戚继光说,我不信,皇上信啊。
余大猷说,是啊。听说你把白鹿送给胡总督了?
戚继光没必要瞒他,况且也瞒不住。
俞大猷笑道,这可是邀宠的宝贝呀,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最崇尚祥瑞之物,凡进献者,必受重赏厚封,你这不是把鸿运轻易送人了吗?
戚继光说,你知道,我并不信这些,我又不想借此异物飞黄腾达,即使凭祥瑞之物走运,也会叫人家笑话。
俞大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你干嘛还当宝贝送人?
戚继光说,我虽不好,有好者。胡总督就好甚焉,且尝过甜头。我也并不是一味清高,我实话说,也曾动过自己进京献瑞的念头,未必得不到好处。
俞大猷说,这才是实话!你若自己送进京城,我敢保证,你至少升任总兵。你却成全了别人。
戚继光说了实话,一来胡公对我不薄,二来他有难。你也知道,为破不了岑港之倭巢,御史们交章弹劾胡公,他岌岌可危,我想,呈献白鹿,可能救他一次。
俞大猷说,你心太好了,但愿能有好报。
戚继光听他这话,好像弦外有音,就一再追问。
俞大猷说没有。他只是觉得,正经人不一定弄这些。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显然他戚继光也不是“正经人”了,戚继光不太高兴,你在怪我推波助澜?
这正是俞大猷所想。这几年,皇上学道修玄,就有龙虎山、青城山、武当山、嵩山那么多道士投其所好;皇上迷信祥瑞,便有白龟、白鹿、白雀、仙桃纷至沓来,这终究不是国家之幸,我辈岂可推波助澜?
戚继光有些不自在,你是说我钻营旁门左道?
俞大猷说,言重了。
戚继光说,你说得何尝不对,我也这么看,有时也不能免俗,惭愧呀!
五
另一间小茅屋中戚继美躺在床上,戚芳菲守在旁边,她在护理他。
戚继美说,这次受伤的人不少啊。
戚芳菲说,可不是?有一百多。听说,要把你们送回台州去养伤呢。
戚继美说他没事,不算伤,只是摔了一下,不用下战场。
戚芳菲说他是内伤,更厉害,他都站不起来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哪。
戚继美说,今天若不是你把我背下来,我说不定回不来了。
戚芳菲用两根手指压住他嘴唇,不准他说这不吉利的话。
戚继美没想到,她打起仗来还真勇敢。
戚芳菲说,我是你徒弟,不能给你这师傅丢脸啊!
戚继美说,别一口一个你呀我的,我是你叔叔,你越来越不像话,在人前也从来不叫叔叔。
戚芳菲嘻嘻一笑,她还是那句话,你才比我大几岁呀!凭什么非得管你叫叔叔?
戚继美说,这是按辈论的,不在大几岁。
戚芳菲笑嘻嘻地说,各论各的,我呀,叫你哥!
戚继美说她胡闹,你也不怕别人笑话。我哥是你爹,我倒成了你哥了?
戚芳菲说,实在不行,我就不认这个干爹了,也改叫干哥,反正也不是亲的。
戚继美说,你这丫头,到底怎么回事?这认干爹也能闹着玩吗?
戚芳菲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他,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戚继美似乎从她的眼睛里看懂了答案,他躲开了戚芳菲的目光。
戚芳菲突然抓住戚继美的手,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若真不懂,可白费了我一片心了。
戚继美不能承认他懂。
戚芳菲突然哭起来。
戚继美慌了,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叫不叫叔叔随你,用不着哭。
戚芳菲说,你若是我叔叔,我和你不就永生无缘了吗?
戚继美彻底明白了,冷不丁抽出手来,不,不,这可不行。
戚芳菲又流出了眼泪,你讨厌我吗?
戚继美惶惑地说,不,不,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戚芳菲追问,你不喜欢我?
戚继美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喃喃地说,不,不喜欢。
戚芳菲说,假话!我从你眼神里看出来了,你喜欢我,你不敢承认就是了。
戚继美伸手替她拭着泪,说,芳菲,我早看出你的心了,我也很喜欢你,我也不能自己骗自己,可是,这是不会有结果的。我哥这一关就没法过,他很看重脸面,传出去,不成大笑话了吗?
戚芳菲说,这有什么笑话的?你不敢说,我一会儿就去找他说。
戚继美吓得抓住她的手,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闯祸呀!
六
与俞大猷话别后,戚继光又回到沈四维养伤的小屋。
沈四维说,今天这箭再正一点,射到心口上,我就没命了,也不能喝你喂的药了。
戚继光说,不会的,吉人自有天相。
沈四维忽然问,我若是战死了,你会怎么样?
戚继光看了她一眼,说我给你举办隆重葬礼,我给你立一块高碑……
沈四维撅嘴道,你真盼我死呀?
戚继光认真地说,我岂能愿你死?如果你今天为救我而……
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沈四维问,怎么话到舌边留半句,又不说了?
戚继光把头掉向外面,喃喃地说,那我后半生都会内疚。
沈四维心里滚过一阵热流。她突发奇想地说,假如我今天死了,那会怎么样?有时真想试一下,我死了,但还什么都明白,躺在灵床上,看着亲人故旧一个个来吊唁我,来烧纸钱,谁哭、谁没哭,谁真哭、谁假哭,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多有意思啊!
戚继光扑哧一下笑了,你真是匪夷所思,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四维说,我问你,我真死了,你会哭吗?
戚继光望着她那深情的眸子,说,我不会当众哭,可背地里我会嚎啕大哭。
这么说了,戚继光眼里就噙着泪花。沈四维伸出右手,忘情地抓住戚继光的手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没白认识你一回。
沈四维依偎在戚继光胸前,问:你要把我送回台州去养伤吗?
戚继光点点头,这一两天就走,跟别的伤员一起走。
沈四维说她不走。
戚继光说,你别学芳菲那么任性啊!在这儿要医没医、要药没药,怎么养伤?
沈四维仰面深情地望着他说,我每天能看到你,就是最好的良药。
戚继光血直往脸上涌,心怦怦乱跳,他问沈四维今儿个怎么了?
沈四维却又把话题岔开了,什么怎么了?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