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宗宪一个人在帅船上喝闷酒,旁边放着笔、墨,有一件写了一半的奏疏,题目是:奏俞大猷作战不力疏。
他喝一口酒,写上几个字,不满意,又涂掉,换纸重写。
这时徐渭进来,胡宗宪连忙把写了一半的奏疏反扣案上。这一细节岂能逃过徐渭的眼睛?他露出了诡秘的一笑。
胡宗宪让道,是文长啊,来,坐下喝两盅酒。
徐渭笑道,我怕没喝上一口,大人就端茶送客了!
胡宗宪说,你总是这么刁钻!我对你那么刻薄吗?
这次可不一样,大人自己操刀写奏疏,不用我这刀笔邪神,一定是万分机密,连我都要瞒过的了?
他太厉害了!胡宗宪说,人都说,你是我第一幕僚,我心里所想,一样也逃不出你的眼睛,那你猜猜看,我在写什么?
徐渭含糊地说,当然是奏疏。
胡宗宪说,太笼统了。
徐渭又猜,岑港久攻不下,总得有一个人担当罪名吧?
胡宗宪一震,马上愤懑地说,有人背后捅刀,想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
徐渭说,这不会吧?谁有这么大本事?
胡宗宪话说得有点危言耸听的味道,已经有人弹劾我了!
这也是家常便饭嘛,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说了一番宽慰的话,徐渭又问这次是谁发难?
胡宗宪正要回答,庞举来报,戚大人来了。
徐渭一指案上奏疏,示意他快藏起来,胡宗宪却说不必,我不必瞒他。
胡宗宪对庞举说,请他进来吧。
戚继光进来,胡大人叫我?
胡宗宪起身,来,坐下,正好文长也在,你们二位来陪我喝酒,解解闷。
戚继光不得不坐下,胡宗宪给他二人各倒了一杯酒,举起杯与戚继光、徐渭碰了一下,来,为安全度过劫难,干一杯。
胡宗宪全干了,戚继光只抿了一小口,胡大人,你说的劫难不会是指岑港久攻不下吧?
比那要糟。胡宗宪说,你不知道,有好几个御史在告我,弹劾已不止一次。
戚继光说,打仗嘛,没有百战百胜的,尽力就是了。
胡宗宪也不瞒他,头几次,都被严大人给抹平了、压下了,化险为夷。可最近这一次,终于捅到皇上那儿去了。你猜参我的御史是哪个?
戚继光摇头,目视徐渭。
徐渭说,能让恩公这么伤心的,必是恩将仇报者。
戚继光问,你怀疑是浙江地面的下属?
胡宗宪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是俞大猷在背后捅我一刀。
戚继光一怔,马上说,这不可能,俞大猷不是这种人。
徐渭也说,他没有这么干的理由啊!
胡宗宪却认定不会错。他从一开始就反对攻打岑港,消极怠工,现在半年攻不下来,他把罪责全推到上司身上,势所必然。
他确实不赞成攻岑港,但都是明说的,戚继光也对攻打岑港有不同看法,可一旦朝廷下了旨意,我们都再无二话,一直追随主公奋勇向前啊!
戚继光这么说了,胡宗宪补了一句,你也一样被告。
戚继光倒无所谓了,我尽了力,要参我,我也没办法,谁让岑港久攻不克呢?
胡宗宪说,哼,他想让我当他的替罪羊?妄想!
戚继光认真地说,我敢担保,绝不会是俞大猷。
他当然不会赤膊上阵来参我了,胡宗宪说,他让李瑚出面,李瑚你知道是谁吗?
戚继光说不知道。
徐渭倒恍惚记得,如果我没记错,这李瑚好像是俞大猷的福建同乡。又是同年中举。
胡宗宪愤愤地说,岂止李瑚一个?那个被我参丢了官、对我怀恨在心的王本固也是他们的福建同乡,他们搅在一起,会有什么好事。
这王本固对恩公有成见,可以理解,可说是同乡就一定怎么样,不见得。戚继光说,恩公多心了。俞大猷这人有话都说在当面,绝非两面三刀的小人。
胡宗宪说戚继光太好心了。就算俞大猷不直接操刀,他不提供给李瑚岑港详情,李瑚怎么会知道岑港的战况?十三道御史,为什么偏偏是李瑚弹劾我?
这似乎在理。但徐渭也分析了另一种可能,俞大猷无意中把不利战局泄露给李瑚、王本固是可能的,但多半是被利用了。
戚继光马上附和,正是。我无论如何不相信是俞大猷背后唆使,要不,我去问问他?
胡宗宪冷笑,他能承认吗?他敢承认吗?
戚继光无言以对。
在他们争论是非功过的当儿,北京西苑的君臣对话,则真正关乎人的命运。
刚刚和爱妃睡过午觉起来,嘉靖皇帝来到西苑永寿宫,看了几个奏疏后,说,李瑚弹劾胡宗宪,又有弹劾俞大猷、戚继光的,这不成无头官司了吗?
徐阶启奏道,岑港之役,从本朝三十六年十月,打到如今,半年过去,劳师糜饷,助长倭寇气焰,是该处分几个办倭不力者了。
嘉靖皇帝问,处分哪个?照理说,这个胡宗宪,既是总督浙江大员,理应先治他督师不力罪。
这话当然在理上。严嵩不能让板子打在胡宗宪屁股上,就为他开脱道,他虽主政浙江,如将领不卖力,他也毫无办法。况且念他两献白鹿有功,这次白鹿刚刚献来,请皇上赦免其过,不予究治。
他不说,皇上倒忘了他献白鹿的事,嘉靖皇帝说此人历来忠诚、勤勉,就豁免了他吧。那,也总得平息朝野上下汹汹之议吧?
严嵩试探地问,圣上的意思……
嘉靖皇帝说,总得有人担过。朕知道,你们是不肯让胡宗宪担过,那就把俞大猷、戚继光革职吧。
高拱谏道,不可,戚继光和俞大猷是倭寇唯一惧怕之人,他二人一旦罢官,倭寇更有恃无恐了。
嘉靖皇帝想想也对。那就革职留任,着其戴罪办倭,限一个月内打下岑港,剿灭倭寇,否则一定逮京严惩。
严嵩、徐阶、高拱只得遵旨。
二
戚继光和戚芳菲漫步在海滩上。是戚芳菲找他,说有“要事”。出来了,她又像根本没正事,不时地捡薄片石掷到水中打水漂,她自己还高兴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八个!
她把一片石头递给戚继光,你比不过我,不信试试!
戚继光回头看一眼远处跟着的护兵,说,我打水漂?成什么样子?
戚芳菲说,当了参将,连水漂都不能打了?明儿个升了总兵、都督,连笑都不会笑了吧?
戚继光说,别闹了,我忙着呢,哪有闲心陪你打水漂玩?你找我什么事?还非得避开人?
戚芳菲洗了一把手,变得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想好了,和你解除父女关系,不管你叫爹了!
戚继光皱起眉头不认识地打量着她,你没疯吧?
戚芳菲说,怎么叫疯?我是认真的,我想了好久了。
戚继光觉得这丫头太任性了,这种事也是随便开玩笑的吗?
戚芳菲可不是开玩笑,她真的不当戚继光的干女儿了!
戚继光生气了,随你便,不当就不当。
他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踅回来,可我总得知道是为什么?是我们家门楣低呀,还是我戚继光不配当你干爹?
戚芳菲扑哧一下笑了,你别生气,都不是。
戚继光问她,那你闹什么鬼?
戚芳菲却又显得很害羞,垂着头,说不出口的样子。
有什么可害羞的?反叫戚继光感到新鲜,这可不像芳菲呀!
戚芳菲鼓起了勇气,那我就说了吧,我也不怕你笑话了。
戚继光看着她,等待下文。
话到嘴边,戚芳菲却又不说了,她说,不说了,你慢慢就明白了。
说罢跑远了,戚继光百思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
戚金印走进沈四维养伤的小屋,他打来一大盆糟羹,专门来陪沈四维吃饭,这时戚继光进来。
戚金印说,爹,你还没吃吧?我把你这份也打回来了。
戚继光坐下吃饭,好香,又是糟羹。
戚金印问,大清早,芳菲这丫头找爹干什么?
莫名其妙,戚继光说,她要跟我解除父女关系。
戚金印看了沈四维一眼,两人都笑。
他们的笑里好像有文章,戚继光就问他们笑什么?
沈四维反问,那你同意解除了?
戚继光哭笑不得地说,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传出去多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亏待她了呢。
沈四维认真地劝戚继光,我看,你成全了她吧。用不了多久,我这姑姑也快作废了。
戚金印哈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