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皓小姐
“你……你好狠的心啊!”
老祖宗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她想冲到大先生……不,是冲到朱可庸这个奉国府不孝子孙的面前,她想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向他讨债,可是——凭什么?她何时认下过这个孙子,何日让他进过奉国府宗祠,他算什么奉国府子孙?
然支撑着奉国府几十年的老祖宗也不会就这样束手就擒。
“你想要奉国府?等我死吧!”老祖宗命瑞妈妈,“找来牙婆,将奉国府家奴旧人尽数卖了,一应器物尽当。若还是不够,典当那两千亩良田。无论如何也要凑足钱还庸东家,赎回祖宗留下的这片基业。”
“不能啊,老祖宗!”瑞妈妈头一个不依,少了那两千亩良田,她男人和她儿子便少了依托,打回原形。跟着失了势的主子做卖断的家奴,前景怎能可期?“若当了一切,光守着这片宅院又怎叫守住祖宗基业呢?既然是是举少爷惹下的麻烦,不若叫他自行了断,怎么说他也是大先生的兄弟,难不成大先生能见他被债逼死不成?”
这话叫云姨娘急了,眼巴巴地瞅着老祖宗叫救命啊!“老祖宗,是举他千不好万不好,到底是您孙子。您瞧瞧,您瞧瞧,那两个鞑靼生的种还不知是不是奉国府的正经血脉,是举确是您看着出生,在您膝下长大的。”
“看是看着出生的,却不知是不是我爹的血脉。”
一直冷眼旁观的朱惟才突如其来冒出这么一句,云姨娘顿时慌了手脚,“你……你这个杂种……你你你你胡说什么呢?”
“是不是胡说云姨娘你心上清楚。”朱惟才凑到云姨娘跟前笑逐颜开地开口,“云姨娘,小时候我就问过你——‘扒灰’是什么意思啊?当下你的神色为何如此慌乱呢?还有,为什么爹那么不喜是举,好似全然不把他当亲生子?为什么年年春节三叔包给是举的那份压岁钱都比我多得多?为什么是举越长越像三叔,连好赌的性情都如出一辙?”
云姨娘惨白着脸已说不出半个字来,朱惟才拍着手大声称快,“事实怕只有云姨娘你自个儿心里清楚,我想老祖宗也无所谓啊!虽说三叔并非老祖宗你所出,可到底是祖父的血脉,是举也算是奉国府的孙儿啊!”
“你……你你血口喷人!”云姨娘扶持着朱是举,几欲晕倒。
大先生倒是无所谓,双臂抱怀看好戏,但只有一句:“事实如何,我无所谓。我并非奉国府的血脉,我只认跟我同母所出的惟才这一个兄弟,其他什么人都想推给我做亲,我绝不会认的。”
那头朱是举连忙抱住老祖宗的脚踝,“老祖宗,救命啊!”
“男儿膝下有黄金,谁叫你哭爹喊娘的,全没个奉国府的风范,还不快给我站起。”惟才说得不错,无论事实如何,朱是举到底是奉国府的血脉。
这边拉了朱是举起身,那头老祖宗掷下茶盏,正落到瑞妈妈脚边,指着她的鼻子,老祖宗大声呵斥:“这是何等关头了,你还惦念着守住那片良田容你男人你儿子做土财主?”
没有良心的狗东西,这么些年她就是拿银子养一条狗也养出纯良来了。她算什么东西?吃里扒外,简直不知死活。
“你要守住你的儿子,难道我能看着我孙子去死吗?现在我要守住的不是这庶出的是举,而是奉国府的名望。瑞妈妈,你可莫要忘了,这抵押房契拿到的银两有一部分也是替你儿子还了债。你早早将银钱还上来,若再藏私心,我少不得拉你儿子去见官,咱们且两说着呢!”
瑞妈妈再不敢多嘴,云姨娘一心要救儿子,这才挑唆着人去清账。
大先生再度出声:“不必了,我早已备好了账目,只等老祖宗过目。”
他将账册放在老祖宗跟前,逐一摊开来给她看,“老祖宗,这是奉国府全部家当,我早已登记在册。包括那两千亩良田,加之您大房里那些金银玉器,古玩孤本,杂七杂八约莫有五六万两。正好抵了这房契,我再容你三千两银子。守着这份钱,虽不可重回昔日的风光,过些小家日子,倒也绰绰有余。”
这便是他为人子孙的至纯至孝了。
守住了奉国府这块府邸,老祖宗总算喘了口气。支撑着站起身,她甩开瑞妈妈和云姨娘的搀扶,独自走到年有鱼的面前。
她只问一句:“他做这些,你先前知道否?”
年有鱼实话实说,“有鱼并不知晓。”
到此关口,她事先知道与否,她是否和大先生合起伙来设此恶局,对老祖宗来说皆无关紧要。
奉国府老祖宗心下已有了计较,伸出手她找年有鱼讨回大房钥匙,同时宣布——
“我乃奉国府德高望重之首,今日当着你等的面,我宣布将朱惟才自宗亲族谱中除名。”
转而面向大先生,此时此刻,她的脸上竟露出全盘胜利的笑意,“如果你以为用此等下作手段,便能逼我认下惟才这个嫡孙,进而认下你,认下你那个下贱的母亲,那你就太小觑我了。从前我不认你母亲,不认你,今儿我照例不会认下惟才,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一把攥住年有鱼的手,老祖宗抬高她的手臂,叫大先生看清楚了,“不止是要我认下你母亲的算盘落了空,连你心爱之人,我也叫你保不住。”
大先生万没料到老祖宗竟会反咬一口,他心下不安,慌忙追问:“你想做什么?”
“想要惟才写下离聘书,好叫你们比翼双飞,方才说什么?两情相悦?你们可以背离宗族,做出有辱门风之事,我却不能眼见着不理。明日我便以奉国府老祖宗的身份开宗祠,叫这个背夫偷汉的贱妇伏诛家法。想跟她琴瑟和鸣,大先生,你怕是要等到下辈子了。”
她这就命瑞妈妈开柴房,“将年有鱼关在柴房里,待明早开宗祠。”
大先生一把揪住年有鱼的另一条手臂,死死地不肯松开,“奉国府和年家订下的婚约是两家长孙、长孙女互结为亲——我是奉国府的长孙,论理我才是她的夫君,我为什么不能娶她?”
“我在世一日,绝不会认你这个长孙,你如何娶她过门?”老祖宗不由分说命令瑞妈妈,“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快拉这个贱妇去柴房,多看一眼都叫我身上难受。”
得了这话,受了这半日闲气的瑞妈妈哪里还坐得,这就上来拽年有鱼,连云姨娘也要拿她撒气,四只手连掐带拉就把她往后房拖。
大先生一步上前挡在年有鱼的面前,大声喝令众人退下:“有我在这里,我看你们谁敢伤害有鱼。”
被他抓住的人却松开了他的手,一步步远离他,她甚至宁可被瑞妈妈和云姨娘揪着。
她面上淡漠,全无情绪起伏,大先生有些慌了手脚,上前想牵过她,却被她先一步跳开了。
“有鱼?”
“这里没有谁可以伤害我,除了你。”还不明白吗?还要她说得再清楚点吗?字字句句,她叫他听清楚了,“我最大的错,不是嫁进奉国府,而是不该重遇见你,不该对你动了心,不该入了你那张复仇的网,不该成为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如今,该是她还债的时日了。
心知身在柴房中的年有鱼必定是水米不进,大先生拎了食盒去内院。如今的奉国府正忙着卖家奴打发下人,乱糟糟的也无人理他,他长驱直入奔向柴房。
门锁着,透过半开的窗,大先生见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柴房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有鱼!有鱼!”
他大声喝她,她却背过身去,这也罢了,起码让他知道她仍然安好。将碗筷饭菜至半开的窗递进去,他招呼她来吃,“你饿了这半日,好歹吃些东西才是,别饿坏了身子。你快些吃,吃完了我带你离开,不会让你挨家法的。你不是想过牧牛流马的日子嘛!我这就带你走。”
“为什么不走呢?”年有鱼背对着他赫然开口,“你复仇大业已成,兄弟也找回来了,为什么不快快离了此地呢?我不想再见你,你走吧!”
她无情地下了断语,他却绝不会就此抛下她,“我知道,今日在上房,惟才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些让你难堪的话,是他的不对。他就是那副性情,舌头跟刀子似的。他没有坏心的,日后你跟他处下来就知道了。”
日后?他们之间还有日后吗?
年有鱼猛地从柴火堆里爬起身冲当窗口,“你知道朱惟才不想娶妻,可你还是眼看着我被一顶花轿抬进了门,你可以说你不知道抬进奉国府的人是我,你可以说你无意伤害我。然,之后呢?你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告诉我,说你是奉国府的长孙,说你才是那个当娶我之人,说你的真名叫朱可庸。可是你没有!你没有!我们朝夕相处一年有余,我们共度两个春节,我甚至对你直言倾心,你却从不曾对我说一句真话。我算什么?你复仇的工具之一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只是不想节外生枝。”
此时此刻,她被关进柴房,明日即将受宗祠家法的此时此刻,他的一句辩白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的指责并没有错,他确是不曾对她说真话,一则不想节外生枝,二则他不能忘却那一年她的失约。
他们说好的,他去关外办完了货便回来接她,从此以后年年春节,年年有鱼。然他气喘吁吁地再度赶回居庸关,却被客栈老板告知,他走后的第二日,正月初一,她便跟随一位姓年的老先生去了——约莫就是年大东家吧!
他们的约定仅隔一日便烟消云散,只因收留她的是富甲一方的年家——叫他如何全然信赖这样的她?
他说不出口的疑窦,她却有说不完的怨怒。
“你是庸哥哥,在水上我便认出了你,可你为何不承认?那会子你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会拦着你,不叫你复仇吗?还是会向老祖宗出卖你?你却断然否认了,从那一刻起,你便该猜到你我会有今日的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好狠心的四个字啊!她可知道,他承得起奉国府永世不认他和他娘亲的身份,却承不起她的这四个字。
拿了斧头劈断柴房的锁头,他进了柴房就往外拽她。她痛得倒吸了口气,惊得他忙低下头来借着微弱的灯火望去,她的手臂青青紫紫,竟无一处完好。
“是……是那些女人做的?”
为了重振奉国府,各房各户谁没吃过她的亏。如今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皆成了人之常情。
她并不觉得痛,只因那些人做的,合起来尚不及他所做的十分一二。
“我说我想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一个让人敬佩的女人,你说你会帮我——你怕是不知道吧!当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便已释怀,不成为那样的女人也无所谓,只要你会爱我就好。可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傻啊!若是换做那个女人,她断不会让自己深陷至此,直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她宁可在奉国府里苦捱,也不愿再回家去见那女人,她以为挨到最后她可以和大先生浪迹天涯、四海为伴,到头来她竟一无所得,连最后的栖身之地都失去。
那女人说得对,她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及她,所以活该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弃她而去。
“你走吧!”这一次不等大先生离弃她,她且赶他走,“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宁可死在奉国府的家法之下,也不会跟你离开这里一步——我,年有鱼,再不会相信你朱可庸的一字一语。”
打定主意,她蜷缩起身形,再不看他一眼。
他们之间,就此具结。
乱糟糟折腾了一宿的奉国府,天刚大亮就传来咚咚的敲门声,简直似要将这门都砸了去。
门房的小厮已被卖了去,单留下守水房的老奴颠着脚来应门,来的竟是一位夫人——
身上穿着翡翠撒花洋绉裙,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好大的气派。一应随从竟有几十号人,老奴见其气势不凡,不敢怠慢,慌里慌张地托了小厮去内院呈禀,自己则引着来客去了正房。
来人也不坐,直直地站在厅之中央,倒命身边左右:“去把有鱼小姐找出来,快!”
老祖宗一夜未曾合眼,天亮时方才打个盹,忽听见说有贵客到,以为是皇家的亲戚来了,慌换了衣裳出来相见。迎面见是张生脸,赶忙上前询问:“不知您是……”
“明皓。”来客丢了两个字予老祖宗便再不出声,只望着厅门外。
好歹总算等来了她要见之人——年有鱼被人搀扶着走至厅中,远远见了那人便低下头来,再不肯走一步。倒是明皓急急地向年有鱼奔去,一边走还一边数落她:“若不是我为了桩买卖来应天府,若不是我无意中听到街上那些人在嚼舌根,我还不知道你在奉国府这一年多的光景里竟受了如此许多之事。”
不过是找间客栈落脚,明皓哪里知道竟听到那么些风声,又是奉国府的年大夫人刚过门不及拜堂便被夫君所嫌;又是年大夫人替奉国府办货,路上竟被水鬼糟蹋;又是年大夫人跟账房大先生有染,即将家法伺候。
听得她一刻也坐不住,清晨便赶了过来。
对着满面憔悴之颜的年有鱼,明皓毫无慰藉,反倒怒颜相向,“死丫头,你受了这许多的气,为什么一封家书也不寄?为什么所有的事都不告诉我们?没良心的死丫头,死丫头,白养了你这么些年!”
老祖宗听着话音不对,着瑞妈妈上前,“敢问这位奶奶,您是……”
“年家当家主母——明皓。”她不惯报出夫姓。
年有鱼的娘亲?可……未免也太年轻了些,只怕是续弦。
不是元配夫人,向来视门第为第一的老祖宗便决计不将她放眼里。指着年有鱼,她正好发作:“亲家太太来得正好,令家长小姐自入了我奉国府不守妇道,更是同账房先生勾搭成奸,今日我正要开祠堂家法伺候。”
明皓一听这话,太阳穴都绷了起来,“家法伺候?你家法伺候我们家有鱼,你以为你是谁?我尚不及追究你奉国府拐带人口之实呢!”
“什……什么?”
老祖宗尚不及缓过劲来,明皓已字字珠玑将她的军,“尚不及拜堂,奉国府大少爷便离家而去,为何不将我们家有鱼送回来?你奉国府毁约在先,还敢家法伺候我们家有鱼?此其一也。”
论教训人,旁人再不是明皓的对手,“其二,说什么我们家有鱼跟账房先生勾搭成奸,据我所知,那账房先生不是旁人,正是奉国府长孙,是我们家有鱼名正言顺的夫君,你凭什么教训我们家有鱼?”
“你……你你你……”好个伶牙俐齿的东西!老祖宗拍着茶几嚷开来,“年家不过商贾之家,仗着有几分铜臭,怎敢跑到我奉国府来撒野?”
“要拿奉国府这三个字一块先帝御笔亲提的牌匾来吓我吗?”
明皓甩开袍袖,箭步踱到奉国府老祖宗跟前,一字一句好叫她老眼昏花之人也能听清楚了。
“我明家先祖是明朝开国之君的功臣,尽享荣华福贵直至终老为数不多的那几个功臣之一。我曾曾祖父早先助成祖爷清君侧,后协助成祖爷迁都北京,乃成祖爷之得力能臣。成祖爷亲书‘肱骨之臣’四个字如今仍摆在我宗祠之中,上悬成祖爷御笔亲提‘永享盛世’以赐我明氏一门。
“远功不计,但算近年。自我祖父至我兄弟,我明氏一门入朝为官三品以上者七人,六品以上二十三人,入鸾凤阁四人,翰林院十一人。若算起入仕为官者,难以计数,论无能入朝中,倒是有那么一二。不过,我们终是臣子,比不得奉国府乃老朱家皇亲,我明氏一门充其量也就是国戚的命。
“远的就不计较了,眼前这三代算下来,不过是几位姑母乃先帝妃嫔,当今圣上由我三姑母抚养长成。三姑母归天,圣上亲封德义贤秉容太后。对了,有一人我倒是忘提了,当今圣上宠爱多年的悦贵妃与我乃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年年归省,她都令我不准称呼她贵妃娘娘,直呼娘家的称谓‘二姐’——不巧得很,当今太子正是我嫡亲的外甥。”
袖袍撂下,她直指年有鱼,凑到老祖宗耳畔巧笑倩兮,“跟她也算是表姐弟呢!”
她直起身子拢了笑意,也不看年有鱼,扯着嗓子便嚷起来:“今年春节我进宫瞧贵妃娘娘并太子爷,太子殿下还同我问起往年陪他过节的有鱼姐姐哪里去了。我不敢欺瞒贵主儿,说了嫁进奉国府,贵妃娘娘直说可惜,到底是建文帝那一脉的后人,用不得,重用更是万万使不得。娘娘还埋怨我,怎生选了这门亲。知道的是年家先祖订下的亲事,言必行、行必果,我们做晚辈的不敢违逆,不知道的还当我这个当后娘的故意刻薄继女。如今正好,既未与奉国府朱惟才拜堂,便算不得做亲。既然他们先行毁弃婚约,也算不得我们有违祖意。”
行至年有鱼的身旁,明皓一把挽起她的手,“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收拾收拾一应贴身之用,离了这下作之地。你爹爹早已替你打扫了屋舍出来,还是你原先住的高楼院阁,一应皆是全的!赶明儿我们回了府便叫媒人上门,旁的一概不重要,人品、相貌是第一,门第倒在其次,要紧的是愿意入赘。经此一事,你爹爹是断舍不得再放你外嫁了。”
此话一出,奉国府老祖宗再不敢拦。
明皓领着年有鱼,一行人浩浩荡荡自奉国府正堂穿过。不待奉国府的家奴动手,明皓手下的那干人等自去开了三面兽首的正门,让年家主母携年家大小姐于正门离去。
出了正门,年有鱼远远地便见到风掀起大先生那灰布的襟褂,他的目光却从她的脸庞移向她身边的明皓。
一步上前,大先生见过明皓,“您就是年家主母?”
坊间风传年家真正当家的是其主母,却不想她竟是如此年轻,举手投足皆带着几分贵气,想必出身不凡,却如何做起了年有鱼的继母,年东家的续弦?
明皓略点了点头,挑高眉角望向大先生,“庸家商号的大东家,怎生跑到奉国府做了账房先生?我们家有鱼这一阵多得你照料,就此别过,莫要再相送了。”
大先生同年有鱼之间的点滴,不消半夜的工夫,明皓已派人皆打听清楚。断不清他对有鱼是真情还是假意,是用心还是利用,既如此,不如就此断得干净,从此各走各道。
“车马一应备好,我们当走了。”
明皓携年有鱼自大先生身旁走过,身影交叠间,年有鱼竟一直在等,等他最后的挽留。大先生却沉浸在自己的深思中,难以自拔。
——我不能回去,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回。
——我啊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明知道永远不会有结果,明知道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可我还是喜欢上了,怎么办呢?
——他娶了妻,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一个即使我不喜欢也不得不佩服的女人,一个即使我恨她也希望他娶她进门的女人。
过往年有鱼说的那些话如走马灯一般在大先生的脑海中穿梭,望着明皓那张鲜亮的脸庞,大先生赫然明白了一件事——年有鱼爱上的那个她不该爱,也永远不可能拥有的男人竟然是……竟然是……
“呕!”他忍不住冲到土墙边一阵阵地干呕起来。
她驻了脚步,隔着川流不息的车马,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挣扎与彷徨,看着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挽留她决然的离去。
年有鱼抬起脚步冲向他,不理会周遭这来来去去的车流,一步冲到他面前,她对着他大喊:“我根本不是年家长小姐——年家大小姐是年财宝,今年才三岁,我只是年家收养的野丫头而已。爹爹的确替我陪了三十六口大箱的嫁妆,然年家的财富都是明皓小姐赚的,我不愿带她赚的钱出嫁,所以将那三十六大箱里的金银珠宝翡翠玉石私下里都丢在了年家。”
大先生撑起身子抹了抹嘴角的污秽,他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有鱼,你……你怎么忽然跟我……跟我说这些。”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是年家的养女呢!
“那你也知道我爱上的人是谁喽!”
看他方才望着明皓小姐的眼神,看他刚才扶着墙大吐特吐的模样,他该猜到她爱上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爹爹——在她最需要人倚靠的时候,收养她的爹爹——年东家有财。
扳直了他的身子,她叫他看着自己的眼,听她说清楚,“我喜欢上了收养我的爹爹,但是他爱上了明皓小姐,他欲娶她为妻。那一年,在生死关头他握住了明皓小姐的手,后来还生下了财宝。
“有了自己的女儿,爹爹同我之间欲渐生疏。正好奉国府来人提亲,说是照先祖定下的婚约,欲娶年家长小姐过门。爹爹打听清楚了,奉国府除了那块御笔亲提的招牌还值点分量,家中已是日渐清贫。嫡孙朱惟才喜好宋瓷,既无做经纪的能力,也无为官之心,偏生奉国府却是一门子的规矩。爹爹不想让我嫁,不想叫我去奉国府受苦,然我却急于离开年家。爹爹拗不过我,备了三十六口大箱做陪嫁,却不想我连明皓小姐赚的一个铜板也不想带走,就这样嫁到了奉国府。这下,你全都清楚了吧?”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大先生看着她,春风拂过脸颊,他们的发丝缠绕在一起,解不开,唯有刀割。
“现在,你还想带我四海天涯吗?”
一、二、三!
数完三,他的沉默成了对她最后的一击。
不许哭,不准丢年家的脸面——如果明皓小姐站在她身后,一定会这样训斥她。结束了,她逼着自己退到悬崖旁边,而后纵身一跃,再无遗憾。
“不说话?觉得喜欢上自己养父的年有鱼是那么可耻,那么龌龊,那么令你恶心?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我们就此别过,此生不见。”年有鱼转过身背对着他欲行欲远。
不是啊,我不是嫌弃你的过往,我只是……我只是一时间没想到你爱上的人竟然是你的养父。你本该第一个爱上的人是我,本该陪着你共度这些年的人也是我啊!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你难道不曾看到我放在钱袋里的留书吗?
杵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大先生没想到这竟成了他们之间再一次的离别,却一别许久。
跟着明皓小姐上了船,望着滔滔江水,年有鱼咬紧了唇角,身后传来明皓冷冷的声音:“想哭就哭吧!我不会说你丢了年家的脸。”
年有鱼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