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热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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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热爱生命

这是从所有东西中保留住的——

他们还活着并且还在颠簸:

这场游戏的大部分将会赢得,

虽然骰子的金币已经丢失。

他们走得一瘸一拐,痛苦地下到河岸,而且有一次,两个人中走在前面的那个还在乱石中打了个趔趄。他们累坏了,虚弱不堪,满脸都是忍耐的神色,这是长期困苦煎熬的结果。他们肩上绑缚着毯子背包,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脑门上勒了带子,拉住了这些背包,减轻了一些负担。每个人都挎着一支来复枪。他们弓腰前行,两肩前倾,脑袋向前探得更远,两只眼睛盯着地面。

“要是我们手头还有两发藏在地窖里的子弹就好了。”走在后面的男人说。

他的声音闷闷的,完全在就事论事;他说得没有一点热情。走在前面的男人,一瘸一拐走进水漫过石头溅起白泡的泛白的小溪,闭口不答。

他紧跟在走在前面的男人的身后。他们没有脱掉鞋袜,尽管河水冰冷——冰冷刺骨,脚脖子因此生疼,两脚都麻木了。在河水冲到他们膝盖的地方,两个人都踉踉跄跄站不稳脚。

他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脚下打滑,差一点滑倒,不过挣扎了一番终于站稳了,同时疼痛难忍地大叫一声。他看上去头晕眼花,一边摇晃不止,一边把空手伸出来,仿佛要一把抓住空气中的什么东西。他好不容易站稳向前走去时,却又摇晃起来,差一点跌倒。随后,他站住不动,瞧着前面那个男人,却见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回头。

这个男人站了足足一分钟,一动不动,仿佛在说服自己。然后,他喊道:

“喂,比尔,我把脚脖子扭了。”

比尔在泛白的河水里蹒跚而行,没有回头张望。他眼看着比尔离去,尽管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但是他的两只眼睛却流露出像受伤的小鹿一样的眼神。

比尔一瘸一拐地走到对面的河岸,继续向前走,依然没有回头。他目送着比尔。他的嘴唇有点发抖,因此嘴唇上的棕色胡须明显地在颤动。他的舌头甚至都伸出来舔了舔嘴唇。

“比尔!”他喊叫道。

这是一个强壮的男人陷入绝境时的求救的呼喊,但是比尔没有回头。他眼看比尔远去,一瘸一拐走得奇形怪状,磕磕绊绊地蹒跚而行,走上一道慢坡,上面就是那座矮山头柔和的天际线。他目送他走上去越过山头,消失在山后。然后,他收回目光,缓慢地环视比尔走后留给他的那一圈世界。

太阳离地平线很近,冒着模糊的氤氲,无形的雾气和水汽差不多把它淹没了,给人一个结实的大团块的印象,没有轮廓,却实实在在。这个人掏出手表,一条腿站稳。下午四点钟了,在这七月末八月初的季节——他弄不清一两个星期之内的准确时间——他只知道太阳大体上位于西北方。他向南方看了看,知道荒凉的群山那边就是大熊湖;还有,他知道在那个方向北极圈横跨加拿大冻土地带拓出一条禁区道。他所站的这条河是铜矿河的一条支流,向北拐去,流进加冕湾和北冰洋。他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不过曾经在哈德森湾公司的地图上看见其位置。

他再次环视了一下他周遭的这个世界圈。这是一片让人泄气的景象。到处都是柔软的天际线,群山都低低地趴在那里。没有树木,没有灌木丛,没有茅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广袤无垠、摄人魂魄的蛮荒之地,一下子就把恐惧之色送进了他的眼睛里。

“比尔!”他悄悄地絮叨了一次又一次,“比尔!”

他在泛白的河水里直打哆嗦,仿佛浩瀚的蛮荒之地以雷霆万钧之力在挤压他,非要蛮横地碾碎他才称心如意,使足威风。他开始晃动,像发疟疾,连手里的枪都哗啦一声掉在了水里。这下把他惊醒了。他和恐惧斗争一番,打起精神,在河水里摸索着找到了武器。他把背包往左肩上挪了挪,这样一来减轻了扭伤的脚脖子所承受的部分重量。然后,他往前行,缓慢而小心,疼得直畏缩,向对岸走去。

他没有停下,使出一股发疯的孤注一掷的劲头,不把疼痛放在心上,抓紧爬上那道坡,到了那座小山的顶上。他的伙伴看不见了——比起那个一瘸一拐颠簸的伙伴,他的样子更奇形怪状,令人发笑。但是,在这山顶上,他看见了一条浅谷,一点生气也没有。他又和恐惧斗争起来,终于克服了恐惧,把背包又往左肩多挪了挪,趔趄地走下坡去。

谷底湿汲汲的,厚厚的苔藓像海绵一样紧紧地抓在表面上。他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冒出水来,每次抬脚的动作都会发出吮吸的声音,好像潮湿的苔藓不愿意松开他的脚底板。他挑选下脚的地方,从一块沼泽走向另一块沼泽,跟着前面那个人的足迹,跨过像小岛一样布满绵延不绝的苔藓的岩石架。

虽然很凄惶,但是他没有迷失。他清楚,再往前走,就会走到一个小湖的岸边,那里有枯死的云杉和杉树,非常矮小、干瘪,当地人叫“堤青尼奇丽”,意思是“小枝地”。一条小溪注入湖中,湖里的水倒是不泛白。小溪里长了灯芯草——他对此记得很清楚——不过没有生长树木,他可以顺着小溪一直走到水源尽头的分水岭。跨过这道分水岭,到达另一条向西流的小溪的源头,再顺着这条小溪一直走到它流入狄思河的地方,就能找到一个秘藏处,它被一个底朝上的独木舟扣起来,上面堆了很多石头。在这个秘藏处,有他的空枪需要的子弹、鱼钩、钓丝、小网——用于打猎和捕鱼从而解决食物问题的工具一应俱全。他还能找到面粉——不多——一块腌猪肉和一些豆子。

比尔会在那里等他,然后他们顺着狄思河向南划船到达大熊湖。一直向南划过湖面,再往南划,就到了麦肯齐河。还是向南,一直向南,他们这样划下去,冬天就撵不上他们了,这时尽管河流结上了冰,白天也会变得冰天雪地,但南边就是温暖的哈德森湾公司站,那里树木生长得高大茂密,食物多得吃不完。

这个人一边向前跋涉,一边想着这些念头。他的肉体这样吃力地挣扎而行时,他的脑子也在吃力地运转着,拼命想着比尔没有把他抛弃,而且比尔一定会在那个秘藏处等他。他不得不这样想,否则这样苦苦挣扎就没有什么用了,他会倒下来一死了之。太阳像一个模糊的圆球,慢慢地向西北方向沉落,他很多次计算着他和比尔赶在冬天到来之前向南逃的每一寸路。他惦记着那个秘藏处的食物,惦记着哈德森湾公司站的食物,心心念念地惦记。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想吃东西却没有吃到的时间更长。他经常弯下腰来捡起沼泽上的灰色浆果,扔进嘴里,嚼几下吞咽下去。沼泽浆果不过是一粒种子,外面有薄薄的一层浆水而已。吃进嘴里,浆水化了,种子嚼起来扎嘴、发苦。这个人知道这些浆果没有什么营养,然而,他不厌其烦地咀嚼它们,不管有没有营养,苦涩也顾不得了,只有希望。

九点钟时,他在一个岩石架上绊了一下,因为疲乏极了、虚弱极了,晃了几下倒下了。他躺了一会儿,一动不动,侧着身子。然后,他把背包带脱下来,吃力地拖着身子坐起来。天还没有黑,在迟迟不去的黄昏里,他在岩石间爬行,寻摸干燥的苔藓。当收集成一小堆时,他点燃起一堆火——一小堆没有火苗的冒烟的火——把一个白铁水罐放在上面。

他解开背包,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火柴清点一下。还有六十七根。他清点了三次,把根数彻底弄清楚。他把火柴分成了几份,包进了油纸里,其中一份放在他的空烟草袋子里,一份放进他的破帽子的折带里,一份放进他胸前的衬衫里。这事干完了,一阵恐慌袭来,他把火柴打开再清点一遍。还是六十七根。

他在火堆上烤他的鞋袜。鹿皮靴成了湿透的破皮片。毯子制成的袜子磨破了几处,他的脚都磨破了,血淋淋的。他的脚脖子跳着疼,他检查了一下。脚脖子肿得和膝盖一样粗了。他从一条毯子上扯下一个长条,把脚脖子缠得紧紧的。他又扯下一条毯子,把他的脚缠得紧紧的,代替鹿皮靴和袜子。然后他喝那罐热腾腾的水,把表上好发条,爬进两条毯子中间。

他睡得像一个死人。半夜的那阵短暂的黑暗来去匆匆。太阳从东北方向升起——至少那个方向露出了白天的曙光,因为太阳藏在灰色的乌云后面。

到了六点钟他醒来了,静静地仰身躺着。他直直地注视着灰蒙蒙的天空,知道自己饿了。他用胳膊肘支撑着翻身时,一声响亮的呼噜声把他吓了一跳,他看见一只公驯鹿机警地好奇地打量他。大公驯鹿离他不过五十英尺远,他脑子里立即跳出一幅幻景,驯鹿肉排在火上烤得吱吱响,香味扑鼻。他机械地拿起他的空枪,瞄准,扣了扳机。驯鹿呼噜一声,一跃而去,在岩石架上奔跑,它的蹄子踏得咔咔直响。

这个人骂了一句,把空枪扔在一边。他挣扎着站起来时大声地呻吟起来。站起来对他而言成了一件缓慢而痛苦的事情。他的关节如同生锈的铰链。它们在骨臼里拧巴得生疼,干干涩涩的,每次打弯或者抻直都得靠坚强的意志才能完成。等他最后站起来,又花了一分多钟才直起腰,总算能够站直身子像个人样了。

他手脚并用地上了一个小丘,审视了一下地形。没有树木,没有灌木丛,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大片灰色的苔藓,几处灰色岩石分布其间,与几块灰色的小湖、几条灰色的小溪,构成眼前景色。天空灰蒙蒙的,没有太阳,连太阳的影子都没有。他摸不清哪里是北方,他记不得昨天晚上他走到这里的路线了。不过他还没有迷失。他清楚这点。他不久会走到那块小枝地。他感觉它在左边的什么地方,位置不会远——很可能翻过那座矮山就是了。

他返回来把背包打点成适合上路的形状。他又确定了一下那三份火柴藏身的位置,不过他总算忍住了,没有清点火柴的根数。可是,他还是迟疑好久,心下斗争着,为一只鹿皮口袋犯难。皮袋子不大,他用两只手就可以握得严严实实。但他知道它重达十五磅——和他背包里其他东西加起来一样沉重——这让他左右为难。他最后还是把它放在一边,开始打背包。他停住手,盯着那个矮墩墩的鹿皮口袋。他急忙把它捡起来,用挑衅的目光环视周围,仿佛这块蛮荒之地要抢走它似的;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开始这天的路途时,最终还是把这个鹿皮口袋放进了他背上的背包里。

他向左走去,时不时停下来捡吃沼泽浆果。他的脚脖子已经僵硬,他瘸得更厉害,但是脚脖子的疼痛和肚子的饥饿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饥饿难耐,带来阵阵疼痛。这种疼痛啃呀咬呀,搞得他心神不宁,无法找准他到达小枝地那里必须走的路线。沼泽浆果缓解不了这种啃咬,却让他的舌头和口腔因为这种刺激的啃咬而感到难受。

他来到了一条山谷,岩松鸡从岩石架和沼泽地拍着翅膀飞起来。“嘎——嘎——嘎”,它们叫个不停。他向它们扔了几块石头,但是没有击中它们。他把背包放在地上,像猫逮麻雀一样悄悄靠近它们。尖利的岩石刺破了他的裤腿,膝盖流下了一道血迹,但是这种伤害在饥饿的伤害面前根本不算什么。他在潮湿的苔藓上蠕动,衣服湿透了,全身冰凉,然而他浑然不觉,因为对食物的渴望太强烈了。松鸡总是在他前面飞起,呼呼地飞旋,它们“嘎——嘎——嘎——”的叫声就是在嘲弄他。他咒骂它们,冲它们大喊大叫,和它们的嘎嘎声相呼应。

有一次,他爬到一只一定睡过去的松鸡跟前。他没有看见松鸡,等它在他脸前从岩石角落蹿起来才发现。松鸡慌忙飞起来,他慌忙抓了一把,只逮住了三根羽毛。眼看松鸡飞去,他恨死它了,仿佛松鸡大大地把他戏弄了一场。然后,他返回来,把背包背起来。

白天渐渐过去,他走进一个个山谷或者沼泽,野味更多了。一群驯鹿走了过去,大概有二十头,全在来复枪的射程里,他却干瞪眼。他多么想追上它们,还很相信他一准能追上。一只黑色狐狸来到他跟前,嘴里叼着一只松鸡。这个人猛喝一声。这叫声着实吓人,那只狐狸吓得夺路而逃,却没有丢下松鸡。

下午晚些时候,他顺着一条小河行走,河水因含有石灰而泛白,从稀稀拉拉的灯芯草间流过去。他紧紧抓住灯芯草的根部,猛力拉起来一些像小洋葱苗的东西,只有钉子那么大。这玩意很嫩,他的牙齿咬进去咔哧咔哧响,听起来很像可口的美味。然而它的纤维很耐嚼。它是由一缕缕纤维组成的,和那些浆果一样,没有一点营养。他把背包扔下,手膝并用爬进了灯芯草里,像牛一样咔哧咔哧大嚼起来。

他非常疲乏,经常希望休息——躺下来睡上一觉;但他还是接着往前赶路——这倒不是他渴望尽快到达那个小枝地,而是饥饿在驱赶他。他在小水塘里寻找青蛙,用指甲在土里抠虫子,虽然他很清楚在这遥远的北方,既没有青蛙,也没有虫子。

他每见水坑就寻找,却白费劲,终于,漫长的黄昏到来了,他发现了一条小鱼,独独一条,像鲦鱼般大小。他把胳膊猛地伸进去,深及肩膀,但是小鱼溜走了。他用两只手去逮,把水坑底的白泥搅浑了。他着急之下便掉进了深坑,水淹到了他的腰间。这下,水混浊不清,他看不见小鱼在哪里了,不得不等待浑水澄清。

逮鱼重新开始,水又给搅浑了。然而,他不能等待了。他把那个白铁桶解下来,开始往外舀水坑里的水。一开始他舀得很野蛮,把自己溅得满身水,把水泼得很近,那些水又流进了水坑。他更用心地往外舀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哪怕他的心怦怦地撞击他的胸腔,两只手不停地哆嗦。半个小时过去了,水坑里的水快干了,也就剩下一两杯水了。可是没有小鱼的影子。他发现石头中间有一条暗藏的缝,原来小鱼逃到相连的更大的水坑里去了——那是一个他一天一夜都舀不干净的水坑啊。如果他早知道有这么一条缝,那他早早地用一块石头堵上,那条小鱼就是他的了。

他如此这般地想着,有气无力地走出水坑,瘫倒在潮湿的地上。起先,他悄声地跟自己哭,随后他冲着把他团团围起来的无情的蛮荒之地号啕大哭;哭够了他又浑身哆嗦着啜泣了很久。

他生起了一堆火,喝了几夸脱热水温暖自己,然后像昨天夜里一样在一个岩石架上露营。睡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查看火柴干不干,把手表上了弦。毯子又湿又滑腻。他的脚脖子跳着疼。但是他只知道自己饿得不行,他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梦里净是酒席和宴会,还有摆满餐桌的应有尽有的佳肴。

他醒来时又冷又痛。没有太阳。大地和天空的灰色越来越重,越来越厚。湿冷的风在吹,最初的雪片飘满了山头。他周围的空气很浓稠,在他生火烧水的工夫就变白了。这是一场湿雪,雨雪参半,雪片很大,水分很多。起初雪片一落地就化了,但是雪越下越大,把地面铺满,把火浇灭了,他点火用的苔藓燃料都给糟蹋了。

这是一个信号,他得打起背包,磕磕绊绊往前赶路,尽管他不知道去哪里。他不关心小枝地在哪里了,也不关心比尔和那个狄思河边独木舟盖起来的秘藏处了。他被“吃”这个词彻底掌控了。他饿得发疯。他不在意他追寻的路线,只要这条路把他带出沼泽洼地就行。他在水雪里凭感觉行走,走到水汪汪的沼泽上,他摸索着把灯芯草连根拔起来。但是,那都是些味同嚼蜡的玩意,不能让肚子满意。他发现了一种草,嚼起来酸酸的,只要能找到就都吃掉了,可惜没有多少,因为这种草是蔓生植物,几寸雪就覆盖得看不见了。

那天夜里没有生火,没有热水喝,他爬进毯子里睡觉,却经常被饿醒。雪变成了寒冷的雨。他醒来好几次,感觉雨下在了他仰着的脸上。白天来了——灰蒙蒙的天,没有太阳。雨停了。饥饿的疼痛感消失了。他仍渴望食物,但是那种敏感度耗尽了。他的胃疼得发钝、发沉,但是不再让他那么坐卧不安了。他比较清醒了,再次关心起那个名叫“小枝地”的去处和狄思河边的那个秘藏处。

他把毯子剩余的部分撕成碎条,把血淋淋的脚捆扎起来。他又把受伤的脚脖子再次扎紧,准备开始一天的旅途。他打点自己的背包时,对那个矮墩墩的鹿皮口袋犹疑了很久,但是最后他还是背上它上路了。

雪被雨融化了,只有山头还有雪覆盖着。太阳出来了,他继续在罗盘上确定方位,虽然他知道他迷路了。也许,在前几天的游荡中,他已经过分往左边行走了。他现在往右边转向,纠正他偏离正确路线的那个可能的角度。

虽然饥饿感不再那么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但是他意识到他很虚弱。他碰上沼泽浆果和灯芯草进行采摘时,便不得已经常停下歇脚。他感觉舌头干巴巴、肥大,仿佛长出来一层细毛,含在嘴里苦涩难忍。他的心脏给他带来很大麻烦。他走上几分钟后,心脏就开始无情地怦怦乱跳,怦怦、怦怦,然后上蹿下跳,一种痛苦的波动不断冲击,让他喘不上气来,让他头晕眼花。

中午时分,他在一个大水坑里发现了两条鲦鱼。要把水坑里的水舀净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现在冷静多了,想着法子用那个小白铁桶捕捉到了它们。它们还没有他的小拇指大,好在他不是特别饥饿。他的胃的那种钝疼越来越轻,越来越弱。感觉好像他的胃在打瞌睡。他生吃了两条小鱼,耐心地嚼了又嚼,因为这种进食完全是一种纯理智的行为。他没有进食的欲望,但是他知道他必须进食才能活下去。

晚间,他又捕捉到了三条鲦鱼,他吃掉了两条,留下一条当作第二天的早餐。太阳已经把零星的苔藓晒干了,他能够烧热水暖和一下自己了。那天他走了不到十英里;第二天,只要他的心脏允许,他就走下去,只走了不到五英里。不过,他的胃没有给他造成丝毫的不安。胃已经睡着了。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驯鹿越来越多,狼也越来越多了。狼的嗥叫在这蛮荒之地经常响起,有一次,他还看见三只狼从他走的小路上溜过去了。

又过了一夜。到了早晨,因为更为理智,他解开拴着那个矮墩墩的鹿皮口袋的皮绳。他从口袋倒出来一溜黄灿灿的金沙和金块。他大体上把那些金子一分为二,把一份包进毯子里,藏在一个突出的岩石架上,把另一份又装进了那个鹿皮口袋里。他又开始在那块剩余的毯子上撕条子缠脚用。他还舍不得把枪扔掉,因为狄思河边的那个秘藏处还有一些子弹呢。

这是一个雾天,这天饥饿又把他闹醒了。他虚弱不堪,眩晕折磨得他苦不堪言,经常让他眼前发黑。现在绊倒在地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了。有一次,他绊倒在地时正好倒在了一个松鸡窝里。窝里有四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松鸡,刚出壳一天的样子——搏动的小小生命他一口就能吞下去;他狼吞虎咽地把四只小松鸡都吃掉了,活生生的小东西塞进他的嘴里,牙齿像嚼碎蛋壳一样把它们嚼得咔哧咔哧响。松鸡妈妈大喊大叫,拼命攻击他。他用枪当棍子把它打翻了,但是它逃到了他逮不到的地方。他向它投掷石头,一块石头碰巧打中了它的一只翅膀。然后,它扑棱着翅膀慌忙逃脱,那只受伤的翅膀拖着地,他在后面紧追不舍。

四只小松鸡不解饥渴,却把他的胃口吊起来了。他一瘸一跛地追逐着那只受伤的松鸡,跌跌撞撞,一边扔石头,一边不时地粗声吼几声;有时候他只是一声不响地追逐,跌倒了便咬牙站起来,耐心追下去,或者在眩晕袭来、两眼发黑时,使劲地揉搓眼睛。

这样一路追逐,他来到了谷底的沼泽地上,在潮湿的苔藓上他发现了足迹。它们不是他自己的足迹——他看得出来。它们一定是比尔的。但是他不能停止,因为那只母松鸡还在逃跑。他应该先把它捉住,回头再来琢磨那些足迹。

他把母松鸡追得筋疲力尽,而他自己也筋疲力尽了。母松鸡歪着身子直喘气。他歪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相距只有十几英尺远,却爬不到它那里。等他歇过劲来,它也喘过气来,他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捉它,它扑棱着翅膀逃离了。追逐接着进行。夜幕来临,它却逃掉了。他虚弱得踉踉跄跄,脸朝下一头栽倒在地,把脸颊磕破了,背包压在了他的背上。他很久没有动一动;然后,他翻过身来,给手表上弦,躺在那里直到天亮。

又是一个雾天。他最后一条毯子的大半都撕了做裹脚布了。他没有找到比尔的足迹,没有关系。他的饥饿逼得他惶惶不可终日——只能——只能奇怪比尔是不是也迷路了。到了中午,背包的重压搞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又把那袋金子划分一次,而这次他索性把一半金沙倾倒在了地上。到了下午,他干脆把剩下的也扔掉了。他只剩下了半条毯子、那个白铁桶和来复枪。

一种幻觉开始折磨他了。他很有把握他还有一发子弹。子弹就在枪膛里,他却一直没有想起来。另一方面,他始终知道枪膛里空空如也。他和这种幻觉斗争了几个小时,然后他把来复枪打开,眼前只是空枪膛。这一失望让他不堪承受,仿佛他真的指望找到子弹似的。

他跋涉了半个小时后,这种幻觉又来了。他又开始和幻觉斗争,可幻觉挥之不去,真真切切,他只好打开枪膛打消这样的念头。有时,他的脑子漫游到更远的地方,只是机械地向前跋涉,听任怪念头作祟,种种狂想像虫子一样啃噬他的脑子。不过,这些不着边际的怪念头持续时间都不很长,只要饥饿蚕食的种种痛感袭来,他就清醒了。有一次,他想入非非时一下子清醒过来,眼前的一幕差一点把他吓晕。他晃晃悠悠的,像一个醉汉一样前栽后仰,挣扎着别倒下。他眼前站着一匹马。一匹马!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两眼前面是一团黑,只觉得金星乱蹦。他野蛮地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情况,仔细一看,那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头巨大的棕熊。那畜生用好战的好奇的目光打量他。

这个人把枪架到半肩时意识到枪里没有子弹。他放下枪,从胯间的镶珠刀鞘里抽出猎刀。他面前是鲜肉,是生命。他用拇指试了试刀刃。刀刃锋利。刀尖锋利。他多想扑上去把熊杀死。然而他的心脏开始怦——怦——怦地跳,发出了警告。然后,心脏向上疯狂地跳跃,突突乱蹦,心尖像铁箍箍紧了一样挤压,眩晕慢慢地爬进他的脑子。

他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因为恐惧凶猛地涌来而掉链子了。他虚弱不堪,如果这畜生攻击他,那他可怎么办呢?他打起精神,做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紧握猎刀,恶狠狠地盯着那头熊看。熊笨拙地走近一两步,后腿站起来,试探性地嗥叫几声。如果这个人跑了,熊就追赶他去,但是这个人没有跑。他这时的恐惧生出来了勇气,他受到了激励。他也嗥叫起来,野蛮、恐吓,声音里的恐惧骨肉同源,在生命最深的根须里拐着弯隐藏着。

熊慢慢地退向一侧,嗥叫着威胁人,它也被这个神秘的生物镇住了——站得很直,一点不害怕。这个人没有移动,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直到危险过去,他才让一阵哆嗦占了上风,瘫倒在潮湿的苔藓里。

他重又振作起来,接着前行,在一条新道上害怕起来。他不是害怕他会因为没有食物眼睁睁饿死,而是担心饥饿还没有耗干让他活下去的最后那点能量,他就会被大卸八块。这一带有狼。这蛮荒之地前前后后都有狼出没,狼嚎声声不息,在空中编织成了威胁的织品,简直触手可及,他竟然两臂伸向空中,想把它从跟前推开,好像它是灌满风的帐篷的墙壁。

时不时,狼三三两两结队从他的小径走过去。不过它们都在躲避他。它们的数量还不够,再说它们正在追猎不会搏斗的驯鹿,而这个直立行走的怪物也许会抓、会咬。

下午晚些时候,他碰上一些散乱的骨头,狼显然进行了一场猎杀。这些碎骨头一个小时之前也许是一只小驯鹿,嗷嗷叫,蹄下生风,活力十足。他仔细看了看那些骨头,啃食得又干净又光滑,上面粉色的生命细胞还没有死掉。没准这天还没有过去,就该轮到他了吧!这就是生命,嗯?一件空虚的易逝的东西。只有活命才感到痛苦。死了就没有什么伤害了。死了就是睡着了。死了就意味着结束、休息。那么,为什么不心甘情愿地一死了之呢?

但是他没有如此这般地推论很久。他蹲在苔藓上,嘴里咬着一根骨头,吮吸那点依然微微泛红的生命的残渣。可口的肉味,淡淡的,不易捕捉,如同回忆,让他发疯。他咬紧骨头,津津有味地吮吸。有时,骨头咔嚓一声碎了,有时是他的牙齿碎了。随后,他用石头砸碎骨头,砸成稀烂状,吞咽下去。因为着急,他还把指头砸了一下,可是一时间他感到很惊讶,因为事实上,石头猛地砸在他的指头上他竟然不觉得很疼。

连着几天又是雪又是雨的,很吓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安营,什么时候拔营上路。他白天行走,夜里也行走。什么时候倒下来,他就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垂死的生命在他身上闪现了,微微燃烧了,他就爬行。他不再像一个人一样拼力赶路了。是他身体里的生命不愿意死去,是生命在驱赶他行走。他不再受苦受累了。他的神经已经变钝、麻木,而他的脑海里怪相多多、美梦多多。

但是,他一直吮吸和咀嚼那只小驯鹿的碎骨头,剩下的骨头他都收拾起来带在身上了。他不再跨越小山和分水岭,只是机械地顺着一条穿过宽大的浅谷的大河走下去。他没有见过这条河,也没有见过这条山谷。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幻景。灵魂和肉体,肩并肩,或者走路或者爬行,可它们是分开的,连起它们的那根线很细,很细。

他脑子正常地清醒过来,仰身躺在一个岩石架上。太阳灿烂地照耀着,很温暖。他听见远处小驯鹿在嗷嗷叫。他模模糊糊记得下过雨,刮过风,下过雪,不过他被暴风雨吹打了两天还是两个星期,他就不知道了。

有时,他躺下一动不动,温和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那饱受痛苦的身体享受温暖。他想:一个好天气。也许他能设法确定一下自己的方位。痛苦地用了一把劲,他侧过身来。他下方奔流着一条宽阔的缓慢的河。这条河很陌生,不免让他迷惑。他缓缓地顺着河望去,只见宽阔的河流在荒凉的光秃的群山间逶迤而行,那些山远比他见过的任何小山都更荒凉、更光秃。缓慢、从容、不动声色,不过抱着最无所谓的兴致,他顺着这条陌生的河的流向,向天际看去,看见它注入了一片明亮的闪光的海域。他依然没有激动。他想:真是不同寻常。是幻景还是海市蜃楼?很可能是幻景,是他脑子紊乱的把戏。他看见闪光的大海中间停泊着一艘船时,他肯定眼前只是幻景。他闭上眼睛待了一会儿,然后又睁开了。好奇怪,这幕幻景还是老样子!不过也不奇怪。他知道在这荒凉的土地的中心地带,不会有大海,不会有船只,正如他知道那条空枪里没有子弹一样。

他听见身后传来嗅辨的声音——一声半噎住或者咳嗽的声音。因为他虚弱得不行,僵硬得不行,他非常缓慢地侧过身来。他在近处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好耐心地等待。那嗅辨声和咳嗽声又传过来,在距离他不到二十英尺远的两块巉岩之间,他辨别出来一只狼的灰脑袋。两只尖耳朵不像他见过的其他狼的耳朵竖得那么挺直,那两只眼睛混浊、充血,那个脑袋似乎耷拉下来,很沮丧的样子。那只野兽在阳光下不停地眨眼睛,看上去一副病态。在他观看的当儿,它又嗅辨了一声,咳嗽了一声。

这情景起码是真实的,他想着,向另一边翻过身去,看一看刚才让幻景蒙住的那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不过,大海仍然在远处闪亮,那艘船显而易见。这么说,此情此景是真实的?他闭上眼睛好一阵子,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终于想明白了。他把东方当作北方,偏离了狄思河分水岭,闯进铜矿谷了。这条宽阔的缓慢的河原来是铜矿河。那片亮闪闪的海域是北冰洋啊。那艘船是一艘捕鲸船,从麦肯齐河开来,偏离了东方,偏离得太远,只好停泊加冕湾了。他想起来他很久以前看见过的哈德森湾公司的地图,这下他全清楚了,合情合理了。

他坐起来,把注意力转向眼前的事情。他把毯子裹脚布磨破了,他的脚成了两块不成形状的生肉。他用完了最后一条毯子。来复枪和猎刀都丢了。他把帽子也落在了什么地方,帽带里的那份火柴随即没了,不过他胸口里的火柴安然无恙,藏在烟叶袋子和油纸里,很干爽。他看了看他的手表。十一点了,手表还在走。显然,他一直给它上弦来着。

他平静下来,镇定自若。尽管极端虚弱,他没有什么疼痛感了。他不饿。食物的念头于他竟然没有好感了,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只是凭着理智。他把膝盖以下的裤腿撕成布条,把脚缠上。幸亏他把小白铁桶好好地保留下来了。他得喝些热水,然后再开始他所见的那段到达那艘船的可怕旅程。

他的行动很慢。他颤抖得像得了半身不遂。当他开始收集干苔藓时,他才知道他站不起来了。他试了一次又一次,而后随遇而安,手膝并用地爬行起来。有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跟前。那只野兽很不情愿地拖着身子躲开了,舌头使劲舔着嘴巴,似乎连打弯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人注意到那条舌头不是惯常的健康的红色。那条舌头的颜色黄不黄、土不土,似乎覆有一层粗糙的半干的黏膜。

这个人喝下一夸脱热水后,发现自己能站起来了,甚至能像一个垂死的人强撑着身子走动了。每一分钟他都不得已停下喘息。他的脚步发软、不稳,正像那只狼跟在他身后一步一个趔趄。那天夜里,亮闪闪的大海被夜幕罩上时,他知道他离大海更近了,不过四英里的样子。

整个黑夜,他听见那只病狼在咳嗽,时不时传来小驯鹿的嗷嗷叫声。他周围有生命,只是那种生命很强壮、活力十足,他知道这只病狼紧随一个病人的踪迹,是希望他先死了。第二天早上,等他睁开眼睛,看见它瞪眼看着他,目光满是渴望和饥饿。它蹲卧在那里,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如同一条悲惨的丧家的狗。在料峭的晨风里,它瑟瑟发抖,每逢这个人对它吃力地发出一种沙哑的低低的喊声时,它只是无精打采地龇牙咧嘴。

太阳升起来,光芒万丈,整个上午这个人一步一挪,朝那艘停泊在闪亮的大海上的船只走去。天气完美。这是高纬度短暂的小阳春。它也许会持续一个星期,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无影无踪了。

到了下午,这个人遇到了一条痕迹。那是另一个人的踪迹,此人不能行走,只能拖着身子爬行。这个人想到这踪迹是比尔的,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很淡漠,没有兴致。他没有好奇心了。事实上,他已经丧失了激情和感情。他不再有什么痛苦感了。胃和神经都沉沉入睡了。然而,生命不息,依然在驱使他前行。他很疲惫,但是拒绝死亡。因为拒绝死亡,他才一直吃沼泽浆果和鲦鱼,喝热水,用警惕的目光盯紧那只病狼。

他追寻另一个人的踪迹,拖着身子行走,没走多远那人的踪迹就没了——几根刚刚啃净的骨头堆在水汲汲的苔藓上,还有许多狼的蹄印。他看见一个矮墩墩的鹿皮口袋,和他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被尖利的牙齿咬破了。他把那袋子捡起来,尽管袋子很重,他无力的手指几乎拿不住。比尔把它背到了最后一步。哈哈!哈哈!他可以嘲笑比尔。比尔本应该活下来,带着袋子走到那艘停泊在亮闪闪的大海上的船上。他的笑声沙哑、狰狞,如同乌鸦的聒噪,而那只病狼跟着他叫,嗥叫得瘆人。这个人突然不笑了。倘若那真是比尔的,他怎么能嘲笑呢?倘若那些骨头,那么粉白而干净,是比尔,他怎么能嘲笑呢?

他转身离去。嗯,比尔抛弃了他,但是他不愿意拿走那个金袋子,也不愿意吮吸比尔的骨头。不过,比尔,也许会做相反的事情,他一边冥想一边踉跄而行。

他来到了一个水池边,探身往水池里看,搜寻鲦鱼,却猛地缩回身子,仿佛他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他在水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孔。那张脸太吓人,理智一下子恢复过来,他吓得不轻。水池里有三条鲦鱼,可水池太大,舀不干水;他用还带在身边的小白铁桶尝试了几次都无功而返。他害怕,因为他虚弱不堪,也许会掉进水池淹死。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信不过自己,没有爬上那些顺河漂流的木头,随河水漂流而行。

那天他把他与船的距离缩短了三英里;第二天缩短了两英里——因为他现在像比尔一样爬行了;到了第五天头上,却发现那条船还在七英里之外,可他一天连一英里都爬不了了。幸亏这小阳春还在,他继续爬行,一次次晕倒,辗转不停地前行;而那只病狼就在他脚后面咳嗽,喘息。他的膝盖像他的两脚一样成了生肉,尽管他用身上的衬衫垫在了膝盖上,可他身后的苔藓和石头上还是留下一条鲜红的痕迹。有一次,他向后张望,看见狼饥不择食地舔着那条血淋淋的踪迹,而他由此一下看出来他自己的结局——除非——除非他能把狼先干掉。接下来,如同生存的悲剧一如既往地上演那般严酷无情——一个爬行的病人,一只跛行的病狼,两个生物都拖着垂死的躯体,跨越这蛮荒之地,彼此盯着对方的生命。

倘若它是一只健康的狼,这个人觉得喂了狼也没有什么。但是一想到让一只病狼饱腹,一个奄奄一息的东西,它那样子令人作呕,他就感到极为反感。他死到临头了还很讲究。他的脑海又开始漫游,被种种幻象搞得迷迷瞪瞪,而清醒的间歇越来越少,越来越短。

有一次,他被紧贴耳朵的喘息声唤醒了。那只狼向后跳去,因为自身衰弱不堪,蹄下发软,跌倒在地。它的样子很可笑,但是他没有心情发笑。他连害怕都没有了。他到了不死不活的地步,不懂害怕了。但是他的脑子一时间还算清楚,他躺在那里盘算。那艘船还有不到四英里远。他把眼睛上的迷雾擦干净时,能看得一清二楚了,他还看见了一条在亮闪闪的大海上迎着风浪前进的小船的白帆。然而,他再也爬不完这四英里路程了。他知道这点,而且知道这点后还很平静。他知道他连一英里也爬不了了。然而,他还是想活下去。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就这样死去,实在是没有道理。命运要求他的也太多了。而且,死到临头,他还是不愿意死掉。也许,这个念头是在发疯,但是哪怕死神紧紧抓住了他,他还是会反抗死神,拒绝死亡。

他闭上双目,让自己镇定下来,万分小心。他让自己刚强起来,克服那种令人窒息的倦怠,哪怕它像涨潮一样灌满他肉体的所有容器。它就像大海,这种索命的倦怠,往上涨,再往上涨,一点一点淹没他的意识。有时,他完全被淹没了,只好用无力的划动游过遗忘的空白;有时,凭借某种奇怪的灵魂的魔力,他会找到另外的一丝意志,更坚强地划水脱身。

他仰身躺着,一动不动,他能听见那只病狼在缓缓地越爬越近,呼出和吸进的喘息清晰可闻。它越爬越近,一直在接近他,费了无穷无尽的时间,而他一动不动。它就在他耳边了。它那生硬的干巴巴的舌头像砂纸一样摩擦他的脸颊。他把两只手猛地伸出来——或者至少他凭借意志把它们伸了出来。他的指头弯得像鹰爪一样,可是他抓空了。迅捷和准确是需要力气的,而这个人没有这般力气了。

这病狼的耐性令人生畏。这个人的耐性也一样令人生畏。大半天时间,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把无意识赶走,等待那个要把他吃掉的东西,而他希望把那个东西吃掉。有时,那片倦怠的大海涨起来淹没他,他便做漫长的梦;不过就算在这样的梦境里,不管醒着还是做梦,他都在等待那个喘息声,等待那条生硬的舌头来舔。

他没有听见呼吸,他从某种梦境里慢慢地挣脱出来,感觉一条舌头顺着他的手在舔。他等待。病狼的牙齿咬得柔软无力;咬力越来越大;这只病狼拼尽最后的力量,让牙齿咬进食物里,它等待到口的食物等了很久了。然而,这个人等待得一样长久,那只咬破的手抓牢了病狼的嘴巴。病狼无力地挣扎着,那只手也无力地紧握着,另一只手慢慢地伸过来把病狼抓紧了。五分钟后,这个人的全部重量压在了病狼身上。两只手没有足够的力气把病狼掐死,但是这个人的脸紧紧地压在了病狼的喉咙上,而这个人的嘴咬了一嘴狼毛。半个小时后,这个人感觉到暖乎乎的细流进入了他的喉咙。这股细流不好喝。那味道像熔化的铅水强灌进了他的胃,只是他凭借着意志把它灌了下去。之后,他翻身仰躺着,睡着了。

“贝德福德”号捕鲸船上有几个科学考察人员。他们从甲板上看见海岸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它一直向沙滩下的海水挪动。他们无法确定它是什么东西。由于是科考人员,他们便乘坐捕鲸船悬挂的小船到海岸一看究竟。他们看见某种有生命的东西,但是简直不能称作一个人了。它瞎了,没有意识。它像某种巨大的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它的多数努力都是白搭,但是它坚持到底,它蠕动、扭曲,也许一个小时都向前挪动不了二十英尺。

三个星期后,这个人躺在“贝德福德”号的床位上,泪水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流下,他讲述他的身份和他所经历的一切。他还嘟嘟囔囔地不连贯地谈起他的母亲,谈起南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以及橘子树和鲜花盛开的家园。

没过几天,他和那些科学考察人员以及船员坐在餐桌边用餐。他一边饿相十足地看着那么多好吃的食物,一边着急地看着食物进入了别人的嘴里。每看见别人吞咽下一口食物,他的眼睛里就流露出一种深深的遗憾。他的神志已经相当清醒了,然而他在用餐时还是对那些一起用餐的人耿耿于怀。他被恐惧缠住了,总担心食物不够吃。他分别向厨师、船上服务生和船长打听食物的储存情况。他们向他保证了无数遍,可是他就是不相信他们,仍然狡猾地侦察储藏间,非要自己亲眼看一番才放心。

人们注意到,这个人正在发胖。他每天都在变胖一点。科考人员纷纷摇头,从理论上加以论证。他们限制他吃食物,可是他的腰围还是在增加,在他的衬衫下与日膨胀。

水手们纷纷苦笑。他们知道怎么回事。当科考人员开始监视这个人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看见他早餐后溜上甲板,而且,像一个乞丐一样,伸出手掌,向一个水手讨要。那个水手苦笑一下,给他一块硬饼干。他如获至宝似的抓住饼干,像守财奴盯着金子一样打量饼干,随后赶紧塞进了他的衬衫里。别的水手苦笑着也送给他同样的礼物。

科考人员放心不下。他们没有横加干涉,但是私下里检查了他的床铺。床铺上摆着一排排硬饼干,床垫下也塞满了硬饼干;犄角旮旯都塞满了硬饼干。然而他神志很清醒。他是在储备食物应付可能再来的饥荒——如此而已。科考人员都说他会恢复正常的;是的,就在“贝德福德”号在加利福尼亚湾轰隆隆地抛锚之前,他就恢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