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电影回到家,是“娘娘”给我开的门。舅爷舅婆已回他们的房间睡下了,“娘娘”把我领到厨房里,看着我洗脸、洗手、洗脚、刷牙——只有做完这一切才会被允许进她的屋上床睡觉,来到这个家后,我一直是睡在“娘娘”的“闺房”里的,并与她同睡在一张大床上,她的“闺房”也是三间屋子里最漂亮最舒适最温馨的,每夜睡前,我们还要做件事:相互测一下视力——她在房间里挂着一张视力测试表,我帮她看,看手捂着一只眼睛的她说对了没有,她很怕自己近视,她觉得女孩家戴上眼镜人就不好看了……这一晚也不例外,我先帮她测,她的一只眼睛已经达不到1.5了,这让她十分担心;之后她再反过来帮我测,我的两只眼睛在最小的2.0上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让她羡慕不已……
刚开始和“娘娘”同睡时,我还老是能想起常红来,脑中的情景还十分具体,定格在大暴雨之夜的我家——那一夜真像是老天爷开恩特意安排好了似的,让我们离开常奶奶的土房躲过了一场灾难,一场大劫……想起常红的好处在于:我在睡觉的时候开始有了自律的意识——那肯定是一个小男孩最初的自律——那便是:我得管好自己的两只爪子,再也不能伸出去乱抓什么了!在梦里头也得管住!向毛主席保证:这绝不是我有意看到的:“娘娘”的胸看起来比小姨要大,人也更白……
以往睡下以后关了灯,在黑暗之中我们总是还要说上一阵儿话,那时我正处于问题多多的年龄,有许多问题都要向“娘娘”请教,我向她问过的最重大的一个问题(关系着党和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是:“娘娘,你说毛主席是男的还是女的?”“胡说八道!”“娘娘”十分严肃地指出,“毛主席是活菩萨——菩萨是不分男女的。懂吗?”“懂了!娘娘,你说毛主席会不会死?”“不会!”她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我们红卫兵在高山上给毛主席采到了世界上最名贵的一种草药,他吃了之后就不会死了,至少能活一万岁,到那时他领导着我们一定把全世界的人民都解放了!”我听完之后就放心地睡着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在一起看完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宁死不屈》的当晚,我曾问她:“娘娘,如果你是地下党,被盖世太保抓住了,敌人对你严刑拷打,你会不会说?”——这个问题令她有点惶惑,想了半天,才回答道:“我不想说……可我怕疼。”我听了之后,对她很是失望,觉得我这“娘娘”肯定是上不了电影的——因为她做不了一个女英雄!在此睡前的“夜话”中,“娘娘”还曾在无意之间向我这个“小屁孩”流露出过一个少女纯真的情怀和心中私藏的一点小秘密,她问我:“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看你呀?”我回答说:“不知道。”她说:“你爸爸长得可真神气——这才是男子汉的长相啊!你要好好长,争取长大以后长成你爸爸这个样子,娘娘才喜欢你!”黑暗之中,她双目明亮……
这天晚上,睡下以后,当“娘娘”问我看的什么电影时,我却答非所问地说:“我见到大民了!”
“大民?你怎么见到的?”“娘娘”马上问。
我先讲了白天在二民家见的那次,然后又讲了晚上的:在我们看完电影走回秦岭厂的路上,只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的一个岔路口闪出来,走在了我们前面,二民马上叫了声:“哥!”那人影站住了,等我们走到近前,他就对着二民吼道:“叫我干吗?叫我干吗?!大晚上你出来干吗?不好好在家呆着……”说着,还照着二民的屁股踹了一脚,吓得二民赶紧朝家跑去……
“这人在学校就这么阴,跟鬼似的……”“娘娘”说。
我讲完之后就睡着了。
半夜却被惊醒——是被“娘娘”在梦中所发出的一声尖叫!
她自己也被吓醒了,伸手拧亮了床头的台灯……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梦见……我正在我们学校上厕所……有人从便池下面伸出来一双手,想把我拉下去……我低头一看……是……是大民!他满身臭粪,像一条大蛆,还嘿嘿阴笑着……”
“娘娘”讲述着她的梦,吓得我从头到脚浑身冰凉……
这是春天——1972年的春天里充斥着“娘娘”讲的恐怖故事,她在和我的“睡前夜话”中忽然对讲这类吓人的故事上了瘾着了迷,欲罢而不能。她的故事有的来自当时在民间传抄或口头传播的小说《梅花党》《南京长江大桥》之类的——她自己未必看过,是听同学讲的,她再讲给我;有的则纯粹是一些古老而经典的鬼故事……
当时我的年龄不过才快满6周岁,这类情节曲折的离奇故事对我来说还太过复杂,“娘娘”在其讲述中为了交代清楚所以老是在枝枝蔓蔓的地方太过纠缠,搞得线头太多太乱,听得我一头雾水,反而失去了恐怖效应,既吓不着我,又充当了我的一支睡前催眠曲,经常遇到的情况是:她尚在黑暗之中睁大双眼津津有味地讲述着,我已经小鼾起兮呼呼大睡了,搞得她很是扫兴,很是被动:独自一人深陷于自己所营造的恐怖的气氛之中,最终搞成了一场自己吓自己玩的无聊游戏——不过,爱讲恐怖故事的人,至少有一半图的不就是个自己吓自己的那份快感嘛!所以,她也不算白讲。
整个春天,“娘娘”只在一个话题上给我的心理上带来过一丝恐怖,那便是:当她将她的讲述指向现实的环境的时候——比如她说厂里的女单身职工楼曾经闹过鬼:有个女工因为失恋自杀多年了,可最近以来,有人老是在夜半时分听见她在公共水房里唱歌(这确实是她生前的一大爱好),歌声凄凉,久久不散;比如她说在菜市场附近的6号防空洞(因为这里是军工厂所以防空洞特别多)里发现过一个死孩子,是被人勒死后扔在里头的……她在夜里讲给了我,我又在第二天白天出去玩时讲给二民他们,其中有的孩子也从他们家的大人口中听到了这些事儿,吓得我们再也不敢去这些地方或是附近玩了。还有她老是提起的那个喜欢偷窥女厕所的大民,后来她又说起大民是因为偷看了一本叫做《少女之心》的手抄本黄书而犯了如上错误的——他在被抓住之后也就是这么向学校交代的,老师告诫大家:警惕黄色书籍!一想起大民那副阴沉的样子我就感到心虚,二民的家我是自打上次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
上午的时间我们还是用来踢球,下午则到处乱转,我们秦岭厂的这片家属区四周是建有很高的围墙的(高到我们根本就翻不过去),但除去两个大门之外,每隔两三百米还有一个小铁栅栏门,那些小铁栅栏门常常是不锁的,似乎也没人管——这些孩子都知道,我们转着转着就来到了高墙下并从一个小门溜到家属院外面去了,爬上了一个挺高的土坡——那高高的土坡比家属院的围墙还高,并绕着家属院绵延了一个大圈,形成了一条供人走的土路,站在土坡上的这条土路上可以俯瞰这一边的家属区和另一边的农田:农田平坦而开阔,农田的尽头是塬,塬上的风景也是清晰可见——听说翻过这个塬就到蓝田县的地界了,这个塬叫白鹿塬,在多年以后因为一部小说而为更多的人所知道……当时,我站在那里,忽然想起来:这也是“娘娘”在“夜话”时警告过我不能来玩的地方,她说,有人在晚上,从家属区的楼上看见: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女鬼正站在这围墙外的土坡上,还沿着这条土路走了好远……说不止一个人看见过,还有人在夜里听到此地传出了敲锣打鼓的送葬声……
“有人过来了!”二民一声喊,把我魂儿都快吓出来了!
顺着土路朝着一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女的正在走过来——从装束上看,应该是厂里的一名青年女工(她穿工作服),长了一张瓜子形的脸,挺好看的一个人儿——正因为好看才越发像个“女鬼”,我吓得差点从土坡上一头栽下去,等这“女鬼”从我们面前翩然走过,我才看见:在她身后十米远的地方又走着一个人——是个男的,我眼尖,一眼看出那是谁,便一声大叫:“二民,快跑!”
我跑得最快,冲下土坡,直朝小铁栅栏门里冲去,一口气跑到家属楼附近才敢回头看,见二民和其他孩子也都安全地撤回来了……
“索索,你跑啥跑?跑球呢!”二民说。
“我我我……看看……看见你哥了!”我说。
到了晚上,我将此情况向“娘娘”做了汇报,她说下午的两节课后是体育活动时间,在学校的操场上确实没有看到大民,还说他以前是很喜欢踢足球的,也是踢得很好的,可自打偷看女厕所事发之后,他干什么都不积极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在足球场踢球时看到:不知从哪儿开来了一辆压路机,将足球场的每一块地方反反复复地压平,前前后后压了有一周时间。在此之后,又来了一组工人在足球场边位于两端正中的位置开始施工,用铁架和木板搭建着什么,等建得差不多了,我们才看出来:这是一个临时的主席台……与此同时,我们从大人嘴里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喜讯:全国五项球类运动会的足球预赛即将在西安举行,并在军工城设了一个分赛点,分过来两场比赛,人家看上的正是位于我们秦岭厂家属区内的这块标准的场地。我们这些老在上头踢球的小孩听了之后无不感到高兴和自豪——说到底这是应该的:我们才是军工城稠密的足球人口的基本保障,人家赛会组织者正是冲着我们这些人来的——没有我们,没有这如此雄厚的群众基础,人家专业队之间的比赛才不会看上我们这块寸草不生的土场子呢!
我在很久以后才了解到:此次只在1972这一年举办过一届的所谓“全国五项球类运动会”,在新中国的体育史上却是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的,它标志着:从1966年“文革”爆发开始陷于瘫痪的体育行业开始恢复正常,这届运动会的举办正是一个重新起步的信号。而放在军工城举办的这两场足球预赛,也是有其鲜明的时代特色的:当时提倡体育比赛要深入基层为工农兵表演(服务),其结果确实对这里原本就开展较好的群众性足球运动又有了一个很好的推动和促进。如此说来,我很幸运,来到这里正赶上了这样的一个热潮,它对我这个刚从“六号坑”式的城市贫民窟里爬出来的拣垃圾的孩子在价值观上的颠覆和改造相当彻底——两三个月下来,我已经坚定地信奉:男孩就该踢足球!只有足球踢得好,你才会受到尊重,也才会有朋友跟你玩。与此同时,我的足球技艺也是从无到有,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经过一个春天的练习和实践,早已从一名守门员被“提拔”为后卫,还是一名相当管用的后卫,对我们那个以楼为单位组成的队来说,二民这名“小球星”在前面总是能进球的,后卫线的实力一旦加强,赢球率就大大提高了……
阳光灿烂,大赛在即,晴朗的天空中却飘来了一朵朵阴云:一名女工在下夜班回家的路上被人劫持到附近的农田里强奸了;一名子校的女生也在下晚自习后被人堵在学校内部的一个黑暗角落里强奸了——说起来,那个女生还是和“娘娘”同在一校的,是在高中部,高中部要上晚自习……
一时间,军工城里人人都在说“强奸”,听大人议论:本地区接连发生的这两起治安案件令比赛的组织者十分头疼,怀疑在暗中有“阶级敌人”有意捣乱破坏,已经开始考虑将我们的这个分赛点取消,所有比赛都收回到西安城里举行……
这是我们这些“足球儿童”最为担心的,大家也在一块谈论起这件事——
都是“强奸”捣的乱,我问二民:“啥叫‘强奸’?”
二民小眼一翻,答不出来,我已经不是头回发现:他在踢球之外,脑子并不灵光。
这时,有个孩子抢答道:“就是……就是把女的裤子脱了……”
裤子脱了?我想了想,还是不懂这“强奸”。
到了晚上,睡前“夜话”时“娘娘”又在把这两起案件当恐怖故事讲,我问“娘娘”:“啥叫‘强奸’?”
黑暗中,“娘娘”没有回答。
我问:“是不是……把女的裤子脱了?”
“别胡说!快睡觉!”“娘娘”拍了我一下——不过是拍打在手上,“你个小孩家瞎胡打听啥呢!你想学强奸犯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