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得到了一次证明:在这件事上,我做得极对,至于为什么能够做得这样对,我也不知道,人在长大以后反而看不明白小时候的自己:难道我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吗?牢记着父亲说过的话并将其当成“圣旨”:吃饭一定要上食堂?我想肯定不是的。难道我是一个特别懂事的孩子吗?在八岁时就懂得:不要吃别人家的饭?我想也不是的。有一个原因倒能够成其为可靠的理由:我们家是南方移民,我顽固地爱吃米饭,职工食堂里自然是什么都有的,我可以选择我爱吃的米饭;而邢阿姨家,几乎顿顿都是面条(连菜都少有),我偶吃两顿便腻味了,所以还是喜欢上食堂去吃。
总之,我做对了,因为很快他们就打架了。
以往他们也是老打的,我只是隔墙听到过但却没有亲眼看见过。
矛盾的焦点正是吃饭问题。
这天晚上,和往常并无不同,叔叔下夜班回到家时,我已在里屋的大床上睡着了,还跟往常一样,他在夜半归来,将我吵醒。我记得在此之前,阿姨还是躺在我身边靠在床头上捧读《红楼梦》(她已经教我认全了这三个字)的,我被外屋的响动吵醒时,发现她已不在我身边了,外屋传来了说话声——
叔叔的声音不大好听:“咋只做了这点饭?做这点饭你给谁吃呢?你这是在糊弄谁呢?!”
阿姨的声音也不大好听:“没面了,咱家的面缸又见底了,最后这点面就只能做这么多!你先凑合吃点吧。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吹啊!”
“凑合?你叫我凑合?吃饭咋能凑合?!”
“你不凑合咋办呢?你叫我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上哪儿给你买面去?!你说咱这日子过的:这个月还有十来天呢!咱俩的定量粮都已经吃完了……你就知道吃,吃吃吃!一天三顿吃那么多还不够,半夜回来还要吃一顿!你是猪啊咋的?”
只听嘣的一声——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接着是啪的一声——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后是叔叔怒不可遏的声音:“你个臭婊子!敢嫌我吃多了!我干那么重的活流那么多臭汗——我不吃咋能扛得住?!”
又是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这一定是叔叔在打阿姨!以往在不大隔音的隔壁(我家)听到时,父亲还曾跑来拉过架……
“臭婊子!你敢骂我是猪!你狗日的才是一头不会下崽的母猪呐!我摊上你真是倒了血霉了!三十大几的人了,连个娃都没有,你他妈的是想叫我无后啊!”
劈劈啪啪。
“不会下崽你咋还这么骚!整天抱本黄书啃啥呢!是不是又在想你那开车撞死的死鬼啊?!是不是?!”
这才听到了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是!”
“不是?说得倒轻松!你今儿非得跟我交代清楚不行:你到底跟那个死鬼谁过觉没有?!是不是趁我不在上他屋里跟他睡过觉?!说!”
“没——有!”
“没有?那这院子里头的人怎么唧唧咕咕地议论你俩?!咋不议论别人呢?!我叫你给我戴绿帽子……”
又是一阵更加猛烈的劈劈啪啪……
那一刻,我穿着裤衩背心站在了里屋门前,看见地上全都是面条(像是呕吐出的脏物),一只黑色的铁锅已被摔成了两半……我的突然出现让两个撕打中的大人住了手,在他们一起望向我的同时,我惊恐万状地向他们举起了父亲留给我的那叠厚厚的饭菜票(是我下床之后从我外裤的裤兜中取出来的),说:
“别……别打架了,给你们这个!”
就这样,我一语终止了一场发生在成人夫妻之间的战争。这天夜里,接下来的一幕是这样的:脸被搧红眼已哭肿的邢阿姨羞愤难当地走过来一把牵起我的手,也顾不得给我穿上外衣外裤就拉着我朝门外走,去了隔壁的我家……
开了灯,让我在里屋的大床(在上一年中我和外婆就睡在这里)睡下,拉过一床被子给我盖好,自己又去了外屋,插好门,关好灯,再回到里屋,先关了灯,然后在黑暗中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哭,饮泣之声越来越大……之后,她掀开我身上被子的一角,躺了进来,并翻过身来将我紧紧抱住,继续饮泣……她那丰腴而又光滑的裸臂将我的头搂抱在其胸前,她那丰满的胸部正压迫着我的嘴脸,那硬壳一般的胸罩表面磨蹭着我的鼻尖,痒痒的,唤醒了我的嗅觉——我又嗅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好闻的香气了,但却气不敢大出,在她温暖的体温中手脚冰凉,一动不动……
万籁俱寂。
刚才发生过激战的隔壁已经恢复了安宁。
阿姨的饮泣声渐弱,随着一声伤心的抽噎,终化于无……
我很香甜地睡去了,在我的记忆之中,我生下来还不曾如此甜美地睡过:和一个成熟的女人同睡在一个被窝里,感觉到遍布全身的光滑、温暖和芳香,我在无意之中伸出双臂,拼命地想要抱紧点什么,头也向前拱去,拱去——企图将自己融化在这美梦之中似的……
一觉醒来时,天已蒙蒙亮,我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异样:发现自己嘴里含着什么东西——湿湿的肉肉的枣核状的东西——随即赶紧吐出……
“吃啊!儿子,再吃……”
黑暗之中,我听见了阿姨那悦耳动听的声音,睁大眼睛看见她脑袋的轮廓就在我脸的上方,我微微张开嘴,那湿湿的肉肉的“枣核”又被塞进到我的嘴里,与此同时,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好吃的“枣核”是长在一个同样是肉肉但却是光滑柔软的“葫芦”上的……
“吃吧!乖,儿子……”
阿姨似乎很喜欢我这样吃她,我就认真地吃着,吃得她啊啊哟哟地哼叫起来,将她胸前整个“肉葫芦”彻底压了下来,那团肉便盖满了我的脸,叫我透不过气来……
“索索,叫我妈妈,快叫!”
有奶便是娘,没奶也是娘,于是我叫了,只是因为很小就不再叫的缘故,还有嘴被那“枣核”塞满又被那“葫芦”堵死的缘故,发出的声音有点怪异:“马……”——但已经足以让她感动和满足的了,一边答应着一边俯下来亲我的脸,她的嘴唇湿润而又滚烫……
天已大亮,屋内的一切都已看得清清楚楚,阿姨忽然变得羞怯了似的,突然收走了她的“枣核”跟“葫芦”,但还不忘在我脸蛋上重重地亲了好几下,我睁大眼睛,望着她胸前的那两个漂亮无比的“葫芦”,望着她将解开的胸罩扣子一粒粒系上,望着她下床穿好外衣外裤……
我翻了个身,又香甜地睡去了,朦胧中听到阿姨在说:“……早饭从食堂买回来了,在外屋桌上,有叔叔的一份,你吃了给他送过去……”
这天早上,我起得比平时晚些,变得有点恋床,慢慢腾腾地起床之后竟还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回想起昨天晚上——不,应该说是今天凌晨所发生的事,看来那几个不正经的叔叔说的很对:阿姨是要给我吃奶的……
嘴里吃着一个馒头,手中攥着两个馒头,我就到隔壁去找叔叔了——与往常有所不同的是:他没在睡觉,人已起来了,推出自行车,正要出门去,他面无表情地接过我递上去的两个馒头,什么话也没说,骑上车就走了……
中午之前,叔叔便回来了,我在单位门口玩的时候看见了他,他自行车的后架上夹着一袋面粉——我在后来才知道他是去附近的一家粮店买了高价粮,这对夫妻是需要靠买高价粮才能度过每个月的——我跟着他回了家……
等到中午12点的电铃一响,阿姨下班回来的时候,叔叔已经做好了饭,一块让我递给阿姨的热毛巾便也就敷化了昨夜的冰雪……
一般情况下,我还是上食堂去吃饭。一个孩子嘛!很容易贪玩误事,日子一长,就不像开始时那么准点了,去迟的次数越来越多,迟到的程度越来越严重,终于有一次,迟到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谁叫你来得这么晚!你个小孩子怎么比人家上班的大人还要忙呢?”卢师傅一边锁着食堂的大门一边说,“以后你要再来这么晚就让你饿肚子!你现在拿好你的碗,跟我来!”
我像犯了错误似的低着头,跟在卢师傅的身后来到他的宿舍——是那排男单身宿舍的头一间,进得屋来,房间不大,但因为只有公家配发的那几件简单的家具: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两个凳子,还是显得十分空旷,空地上有个挺旧的电炉子,卢师傅一进来就把这个电炉子的插头插上了,然后从桌上拿过一个铝合金的小锅,在桌下的米袋子里舀了大半锅米,到门外的水龙头上去淘了掏,回到屋内,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两根粗壮的香肠,将其埋在锅中放了些水的米里头,将锅放在已经发红的电炉上,开始煮饭……
很快,香肠的香味便弥漫了整间小屋……
“香不香?”卢师傅很得意地问我。
我朝肚子里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回答:“香!”
卢师傅点起一支烟说:“等米饭熟了,吃起来更香。”
在我的感觉里——是在漫长的等待之后,那锅饭才终于煮熟了,卢师傅给我盛了一碗米饭外加一根香肠,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外加一根香肠,我们就坐在桌边的凳子上吃起来,卢师傅一边吃还一边问我:
“怎么样?比食堂的饭好吃吧?”
“好……好吃。”
“这单位里头,上上下下,谁不说我老卢做饭的手艺好?一个南方厨子糊弄他们这些北方人还不是小菜一碟的事?可再好吃的饭啊,也架不住天天吃,别说是你们,我这个做饭的都有点受不了了,所以就得自己想办法给自己改善一下……诶!索索,我看你差不多是顿顿都往食堂跑,怎么不到小邢——就是你邢阿姨家去吃饭?”
“她家的饭……不好吃!老是……面条……”
“哈哈哈!小家伙,你也不爱吃面条啊?哦哦,我都忘了,你家是南方人,你爸是四川人,你妈是上海人,那你也算半个上海人了,我跟你妈是老乡,阿拉上海人是把面条当点心的,不能当饭吃的,阳春面,阳春面,就是点心嘛……”
说话间,卢师傅已将他的那碗吃完了,重又点起一支烟,一边抽一边看着我吃……
“慢点!吃慢点!好东西要慢慢吃,细细品,细嚼慢咽……诶!索索,最近你邢阿姨和他男人是不是又打架了?”
“嗯。”
“他们……为啥老打架呀?”
“阿姨嫌叔叔吃得多,叔叔就打了阿姨……”
“唉!作孽呀!这打铁的真是个粗人!我要摊上这么一个又白又嫩的漂亮媳妇,怎么舍得打哟!你说说看,他是……怎么打的?”
“我……没看见。”
“你晚上不是跟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吗?都看见什么啦?”
“看见……看见……叔叔爬在阿姨的身上,使劲压,他想压死阿姨……”
“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这说明:你肯定是看见了,看见了……那阿姨怎么样呢?”
“阿姨快被压死了,老是叫,还骂叔叔:轻点,死鬼!”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你肯定是听见了,听见了……”
说着话,我已经把那碗香肠米饭给吃完了。卢师傅问:
“吃饱了吗?”
“吃饱了。”
“好吃吗?”
“好吃。”
“好吃以后伯伯再做给你吃……索索,你是不是九月份就要上学了?”
“是,到时候我爸就从野外回来了,带我去学校——那个学校,他已经带我去看过了。”
“那好啊!我儿子到时候就来了,他妈妈把他从上海带来,跟你一块去上学,跟老师讲讲:把你们编在一个班里。”
“你骗人!”
“骗人?我为什么要骗人?我儿子是快来了呀!他跟你同岁,都是文化革命爆发的那年生的呀……”
我之所以会觉得他是在“骗人”,是因为想起了大李叔叔(他活着时也是住在这一排单身宿舍的某一间里的)——他就曾对我说过:他有个儿子要来和我一起玩的,可是没有来。这让我觉得大人说话是不算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