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飘散着香肠香味的中午以后,我跟卢师傅混熟了,后来又来吃过一次,越来就越想来,有个中午,正是大人们习惯于用来睡午觉的那个时段,我已在食堂吃过饭了,跟几个小孩爬到院子里的沙果树上去摘沙果,收获颇丰,摘下了一大堆来,由于这棵沙果树就长在单身宿舍的前头,让我想起要给卢师傅送去一点,好下次再去吃他做的香肠饭,我便用脱下的外衣兜了一些沙果,朝着他家跑去,到了他家门前,腾不开手,我便伸出一脚踹开了他家的门——
我看到的情景有点怪异,但又无从判断其怪:只见卢师傅下身赤裸地躺在他的那张单人床上,上身穿戴着一件胸罩——就是邢阿姨平日所穿的那种传统背心式的胸罩,只是他没长奶子,胸部扁扁平平的……
我所看到的这幕情景,只是让我稍微觉得有点怪异,真正奇怪的是卢师傅在一瞬间里的过激反应:他从床上跳了起来,破口大骂,直朝门口冲来,将门砰的一声关死了,我还听到插销被他恶狠狠地从里面插上的声音……
在上述这幕情景中有个特写,被我目击继而留在了脑子里:在其下身黑乎乎的一团(像我们在房檐下掏过的鸟窝)中,他的小——不——大鸡鸡高昂着头,还朝着我频频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口吐白沫……
我到日后才会明白:当时,我在一位寂寞大爷自寻快活的节骨眼儿上破门而入,让人受惊的同时也大大地扫了人家的兴,他的大为光火甚至是不由自主的。但也不能全怪我呀!他大白天里整这事儿,怎么就忘了把门插上呢?再说,我此次找上门去,也是出于一番好意,那滚落在他家门前地上的沙果,便是明证。
在从操场通向我们所住的那一片“临时家属区”的路口上,树立着一块很大的壁报栏,估计是早几年运动来时专门用来刷大字报用的,近两年基本闲置了(偶出两张单位通知),渐渐被大家所忽略,从旁经过往往视而不见。突然有一天,卫国他那秃了顶的爸爸(是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和邢阿姨(是办公室秘书)在那儿忙活了一上午:将上面的残纸废片一一撕下,刷上糨糊,将事先已经抄好的壁报一张张贴上去,通栏大标题上的每个字我都认得,写的是——
将批林批孔的斗争进行到底!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但一幅很大的漫画帮助了我:那上面画着一个巨大的拳头,从上面砸下来,拳下有两个可怜的小人儿,被砸得魂飞魄散:一个小人儿是个瘦瘦的秃子,很快被围观的孩子们指认出来:“林彪!”、“林秃子!”、“大坏蛋!”、“野心家”、“阴谋家”、“想害毛主席!”……那么,这个“批林批孔”中的“林”字就是指的“林彪”了!另一个小人儿也是瘦子,是个干巴瘦的老头,穿一件古代的袍子,孩子们就认不出来了,在卫国向他那秃顶爸爸请教的同时,我也问了邢阿姨:这个老头是谁?他们的回答完全一致:“孔老二”——至于这“老二”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是不是也想害死毛主席)?我们也问了,但是他们没回答……反正,这个“批林批孔”中的“孔”字我们也算搞清楚了,指的就是这个叫做“老二”的瘦老头子。
贴完壁报,卫国的秃爹就回去了,他爹一走,我就把在心里已经憋了半天的一个鬼念头讲了出来:“卫国,你看你爸长得像不像林彪——林秃子?”所有的孩子(除了卫国本人)都笑了,连留下来继续工作的邢阿姨也开心地笑了……邢阿姨之所以要留下来,是因为还要在壁报上的空白处画上一些装饰性的图案,她一直画到了中午,等所有的孩子都回家吃饭去了,我还在那里陪着她,心里觉得她怪有本事的,在最后的一块空白处,她画(写)了六个红色圆形的篆刻体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阿姨用手中那饱蘸颜料的毛笔逐字点给我认:“机、关、理、论、组、宣——有你认识的字吧?写成美术字,你就认不出来了。”
这个大批判壁报的建立(应该说是恢复才对),使得这一块成了一个引人关注的地方,甚至变成了一个舞台的布景——在春天的一个晚上,单位又组织了一个以家庭为单位的职工文艺演出活动,名头是要建立“向阳院”什么的。邢阿姨是组织者之一,于是就很积极,叔叔上班去了,她和我便组成了一个“家庭”,唱的是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的唱段,她唱李奶奶,我唱李玉和,就是有“临行喝妈一碗酒”和“谢谢妈”的那一段,那个鸟电影我看过无数遍了,本来就基本会唱,阿姨又逐字逐句地重新教过我一遍(对京剧她似乎还懂得不少),演出的时候,我的小公鸭嗓子和横眉立目的样子带给了观众很大的快乐,笑声此起彼伏……
这天晚上,整台演出中真正像模像样的节目出自陈晓洁他们家——具体说来:是她和她那白发苍苍的老爸爸:她爸是音乐学院专教小提琴的教授,水平自不必多说,完全是很高的专业水平;令人惊叹的是陈晓洁,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尤其是近一年来,她被父母关在家里刻苦练琴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早已不是拉琴如同拉锯的“幼稚园水平”,在我看来,除了没有她爸拉得快,也看不出有太明显的区别……
这天晚上,陈晓洁拉的《红色娘子军》主题曲是我在这一年里所受到的最好的视听上的美育,自然也包括她那娇俏的小模样(长得越发得像她的漂亮妈了),她头上的蓝色蝴蝶结,像是随时要带她飞起来……
夏天到来之前,我生了一场病——自打我记事起,似乎很少生病,现在总算来了一场。
这场病是由发烧开始的,某晚临睡前,邢阿姨发现钻进被窝的我浑身发冷、脑门发烫,便有些惊慌失措,赶忙给我穿好衣服,连夜找了单位医务室惟一的一名专职大夫——就是平日里总穿着一件白大褂晃来晃去的翔翔他爸给我瞧瞧,在医务室,翔翔他爸看过之后问我是否出过麻疹,我不记得出过,也不晓得他说的“麻疹”是什么玩意,就说没有。 翔翔他爸就对邢阿姨说:“没事儿,是孩子要出麻疹了,等过两天疹子发出来,这烧自然就退了。”
果然如翔翔他爸——马大夫所说(这证明了在单位里不受好评的他至少不是一名庸医):过了两天,我全身上下都起了小米状的东西,瘙痒难耐,出汗时尤其如此,这烧也就自然而然地退了。根据马大夫的医嘱:出麻疹期间不能受风,所以必须禁止在户外的一切活动,也就是说:我不能出去玩了。马大夫——也就是翔翔他爸在这时想到了翔翔到现在还没有出过麻疹,并考虑到他要在9月和我以及这一拨孩子一起入学,想到上学之后再出麻疹就得请假在家一段时间,所以便想出了一个主动请病的办法:让我把麻疹传染给翔翔,让翔翔抓紧时间把这讨厌的麻疹给出了——医生自有医生的妙招:他给了我一块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让我含在嘴里一阵子,但又不许吃下去,到时候再吐出来,吐到他的手帕里,他将糖包好马上拿回家去让他儿子吃进去……此招很灵,翔翔果然就给传染上了。小猴子的母亲也领着小猴子跑来凑热闹,我用同样的办法还传染给了小猴子,卫国、四妮和虎子则不需要,他们都在很小的时候出过了,幸灾乐祸地把我们称做“麻子”。
我因为出麻疹而成了院子里的一块宝,最后问讯赶来的是陈晓洁的妈和陈晓洁,可三块被我含过的饱蘸我唾液的大白秃奶糖被她吃下去,竟然没有传染上。她妈跟邢阿姨一商量,干脆把她留在了阿姨家,陪着我玩,试图通过更加密切的接触来达到被传染的目的……
于是我便有了一段跟这个小美女朝夕相伴的日子——是我们自三年前在省第一保育院那段短暂的同学岁月后的喜相逢……白天,我们被邢阿姨锁在家里,晚上和邢阿姨挤在那张大床上——由于多出两人实在太挤的缘故,下夜班回家的叔叔索性睡到隔壁我家去了。但那段日子,他和阿姨都格外高兴似的,一直围着我俩转,给我俩做各种好吃的(还有些好吃的是陈晓洁她妈在家里做好了端过来的),就好像他们在一夜之间美梦成真地拥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是那个年头最理想的家庭构成……
两天之中,我眼看着陈晓洁漂亮的小脸蛋终于变成了一张小麻脸,这让我看着难受,她的脸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自己的模样,更要命的是那种遍布周身的瘙痒难耐的感觉,最痒的是大拇指指甲盖附近的那密密麻麻的几颗,简直痒得惊心!我因为实在无法忍受而忘了坚决不能抠的医嘱,将他们全都抠破了,便在那里留下永久的麻子的印记——回想起来,实在叫人后怕!我倒没什么,陈晓洁这个小美女如果不堪忍受在其脸上乱抓乱挠的话,一个小美女将在世界上消失,一个大麻子将在我中国崛起,这可如何了得?大约十天以后,这些丑陋的“小米”在我身上消失,但我还是在家里多呆了几天,继续跟陈晓洁同居,等到她也好了之后才和她一起跑出去玩……
这段日子,我和一个满脸麻子的小美女被锁在同一个房间里,还是干过一些有意思的事:
——我俩闲极无聊,便在屋子里到处乱翻,总算翻找出一点“玩具”来了,是好多好多盒避孕套——那是这个单位为推行计划生育(那时尚未上升到“基本国策”的高度)而给职工免费发放的,这对苦恼于生不出来的夫妇显然并不需要,便积存了这么多,我们将其中的多个盒子打开,仔细研究了半天,一致认为:这是一种白颜色的气球,就由我动手动嘴吹了一只,对拍着玩……
——小便自然也是在屋里进行的,往往还同时进行,我要撒的时候,她也要跟着撒;她要撒的时候,我的尿意就来了。我对女孩子没长小鸡鸡但却能够撒出尿来的“奇迹”原本就怀有莫大好奇心,非要在陈晓洁撒尿时蹲在地上歪下头去看个究竟,陈并未阻止我看,但我看了半天还是没有看懂:只见一股白哗哗的自来水喷了出来,但却不见水龙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们还一起尝过尿的味道,由我带头,用手指头伸到痰盂里蘸着尝,等我在几年以后初尝大海的滋味时,我觉得大海和尿液的滋味是差不多的……
——邢阿姨下午上班走了,命令我们在床上继续睡午觉,我想起在许多个夜里叔叔对阿姨所干的事,就自作主张地爬到陈晓洁身上去,使劲朝下压,陈晓洁说:“索索,你干什么呢?你想压死我呀!”我就说:“叔叔就是这样压阿姨的,我一压你就叫噢!”她问:“怎么叫?”我说:“啊啊啊,呀呀呀——就这么叫。”她不叫,我就说:“那你骂我吧。”她问:“怎么骂?”我说:“你骂:轻点,死鬼!”她也没骂。她不配合,让我觉得很无趣,使劲压了她一下就翻身下来了……
当我和陈晓洁被允许从邢阿姨家这两间屋子所构成的“禁闭室”中跑出去时,我们一起跑进的是一个多么盛大的夏天啊!到处是灿烂的阳光,单位门外的田野又是金黄一片,麦浪滔天……
和我俩差不多同时,翔翔和小猴子也退去了一身的“麻子”,从各自的“禁闭室”中欢天喜地连蹦带跳地跑出来,和卫国、四妮还有虎子他们(羊羊上学去了)汇合,我们掀起了一个疯玩的高潮——这也注定是我们最后的疯狂了,再过两三个月,我们这拨孩子就全都得上学去了。和我同居的这十几天下来,陈晓洁也起了变化,最明显的是:说话多了,饭量大了,性格变得开朗了,人也活泼好动了……被其父母一致认定是朝着健康的方向所发生的可喜变化(为此还特别鸣谢了我),便决定不再把她管得那么死——整天关在家中练琴了,由着她跟着我们一起疯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