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震接连发生,上头终于绷不住劲儿了,下了一纸通知:命令各级单位成立“防震工作领导小组”,由各单位的头儿亲任组长。接下来便是一段四处大盖防震棚的“峥嵘岁月”:有天早晨我们到学校去上课时发现,仅仅在一夜之间,我们学校的操场上已经盖满了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防震棚,操场边的一面围墙上还被凿开了一个很大的缺口,那是在昨天深夜小震再次袭来时,住在学校附近苦于空间狭小的居民在情急之下干出来的。我们的课也不敢在教室里上了,起先是在露天,后来是在学校统一搭建的防震棚中。在一个星期天,父亲带着我拎着一些从野外带回来的土特产去看过舅爷、舅婆一次,看见秦岭厂那块在四年前还曾举办过全国性专业比赛的标准足球场如今已是惨不忍睹,毁得不成样子了——上头也是盖满了防震棚,像个难民营一般!舅爷家也在其中搭了一个,到了晚上,他们一家人就住在里边……
父亲所在的单位倒是不用搭建什么,因为本身就是地质队,帐篷这种物资是常备的现成的有的是,从仓库里去拿就是了。和那些私自搭建的五颜六色奇形怪状丑陋不堪的“防震棚”相比,我们的军用帐篷显得正规而又漂亮。在家属院每一排的空地上都支开一个大号的棉帐篷,但只允许妇女、孩子和老人进驻,为青壮年男人准备的帐篷是支在了单位的操场上……
父亲将单位发给他的一个行军床支在我们那一排的帐篷里,在上面铺好被褥,算是把我安顿了,还当着我面将一只事先备好的棕色皮箱塞到床下,有点郑重其事地将我拉回家来给我交代说:
“索索,如果真的发生了大震,四周会变得很乱,你一时半会找不到我的话,就照看好这只皮箱,千万别把它弄丢了——你爷爷、奶奶还有你妈的骨灰盒全都在里头呢!还有一个存折——是咱家的全部积蓄……”
父亲将我安顿妥当并做出如上交代的当天晚上,并未像其他“青壮年男人”那样去单位的帐篷里睡觉,他就在我家的床上开着门睡的,也就距我在帐篷中的位置有个几十米远——这让我感到很踏实,但他却置身于危险之中:我们所住的虽说是平房,但房顶却是水泥预制楼板盖的,就算有机会爬到床底下,木床腿的承受力也不行,有人因此而怀念起我们过去住的旧瓦房来了。以大家现在都很了解(因为老在宣传)的唐山和松潘的经验:在家中睡觉时把家门打开无疑是正确的,但真要有大震发生的话,能够在剧烈的震动和摇晃中逃出屋子的可能性是极小的……
我在长大以后想到过:如果我的家庭健全母亲在世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任父亲这么做的!正是因为母亲早早地死了,没人管着父亲,他才可以这么胆大妄为!而年幼无知的我是不知道加以劝阻的,甚至还为他这种天不怕地不怕八级地震更不怕的“英雄行为”深感自豪——用当年流行的一句话叫做“老子英雄儿好汉”。
我在长大以后还曾想到过:父亲在当时表现得过于有点不怕死了!这让我深感后怕。这多少说明:他其实并不怎么留恋活,因为活得并不快乐!母亲死后,属于他个人的一份生活之乐就几乎没有了,他主要是在为我在活!活得很累,想要解脱?!在那生死关头,他是将生与死的判决权交付给了天,他对我的那一番交代越琢磨越具有“最后的”、“临终的”、“诀别的”的意味,让我洞悉到他在当时内心的颓废、坚硬和残忍,甚至于想要放弃对于我这个儿子的责任,真是“无毒不父亲”啊!
在当年的那个晚上,我睡在黑暗的集体宿舍般的帐篷里,睡在被褥很厚的行军床上但却想不了这么多,全新而且特殊的环境令我感到新鲜和兴奋,迟迟地睡不着觉,在别的孩子都没声了之后,我还能听到不远处冯红军他妈对马天翔他妈说:“真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脱衣服……”
“我反正不脱,穿着睡。”马天翔他妈说。
没有听到刁卫国他妈的声音——自打地震初发当夜的裸奔事件发生之后,这个女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少言寡语十分低调,再也不抛头露面说三道四了……
这时,帐篷门帘撩开手电光一闪,宣告着公交车售票员白晓莹的姗姗来迟,黑暗中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啥叫爷们儿?啥叫男子汉?你们站到帐篷外头来听听——老武在家打呼噜呢!呼噜打得山响!再瞧瞧我们家那口子,饭一吃就跑得没影儿了……”
“骚货!”马天翔他妈压低声音骂道。
“留个男人在这排也好,万一有小偷强盗趁火打劫……”冯红军他妈不阴不阳地“总结”道。
感谢白晓莹在这个时候带给我父亲的信息!它让我在巨大的安全感(尽管是虚假的)中甜然入睡。
我一睁眼,周围已经亮了,大家正在起床,放眼一瞅我的两眼立马发直:满帐篷的娘们儿全都只穿着奶罩和裤衩,包括昨晚临睡之前宣告不脱的两个:冯红军他妈的奶罩真叫那个大,因为奶子长得要比别人家的都大,大得连那个也很大的奶罩都快包不住了……最惹眼的还有白晓莹,她的奶罩和奶子倒不大,但却和别人的式样不同:只有奶子上的两块布,白生生的肚皮和小腰都露在外面,裤衩也是小小的三角形的,两条晃眼的大长腿在地上走来晃去,像是故意在这些年纪比她大有一轮的生过孩子的妇女面前展览身材……看得我眼花缭乱直咽唾沫!
接下去,我在这个集体宿舍般的帐篷里头住了有十多夜,它令我永生难忘——最难忘的正是每天早晨起床时刻的风景。
由于这段日子闹地震,我学画的事给中断了,一直到10月上旬才得以恢复。
还是在一个无须到校的周三下午,我在去南郊美术学院的途中来到市中心的钟楼转车,看见全市最大的那个新华书店旁边的壁报栏前围满了人,都是一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样子,爱看热闹的我从人缝中钻了进去,出现在壁报前,只见上头刷着几条白纸黑字的大标语:
枪毙江青!
吊死张春桥!
油炸王洪文!
活剥姚文元!
这些触目惊心标语却令一个十岁的男孩感到匪夷所思——这些人不都是经常在广播里听到其大名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嘛!怎么又是“枪毙”、又是“吊死”、又是“油炸”和“活剥”的?“油炸”这个字眼尤其让我浮想联翩,脑子里已经出现一口热油滚滚的大油锅了:我们学校门口的一家小吃店里就有这样的一个油锅,是专门用来炸油糕的,我特别爱吃那家的油糕,经常买来当做早点的……与此同时,我还在脑子里拼命地搜索着极其有限的有关这四个人的信息:我知道这个“江青”是个女的,最初在电视上看见戴着一顶帽子的她时我还以为她是个男的呢!是单位电视房里和我一起看电视的大人说她是个女的,还听他们大人说:这个江青是毛主席的老婆——这话让我将信将疑,我的理由是:毛主席怎么能像普通人那样娶老婆呢?这多不好!毛主席是谁呀?是神而不是人!另外一个名字我也听说过,那就是王洪文——是去年党的“十大”开完以后,父亲单位曾经搞过一个图片展,里头就有他:有一幅是穿着军装在讲话,另一幅是他和毛主席、周总理坐在主席台上(坐在“九大”时林彪所在的位置),这个“十大”图片展是“干妈”具体负责搞的,记得“干妈”当时还说过这么一句话:说我相貌长得好,长大了准保会像这个王洪文一样生得“一表人材”……
这天下午我在钟楼的这个壁报栏前耽误了一些时间,转车到达美院时已经迟到了,见我的美术老师面带不悦之色,我就如实向他讲明了迟到的原因,顺便将钟楼看到的情况向他做了汇报,他一听便面色严峻起来,反复追问我: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在得到我一五一十的回答之后,他有些兴奋地说:“孩子,要变天了!”
我带去的消息竟让我的美术老师没有心思教我了,那天下午的课上得草草了事,给我布置了些作业就提前结束了。因此当天吃晚饭时,我已经回到了家,下班归来的父亲已经做好了饭还摆好了酒,约了他关系最好的几个同事到家里来,他们关起门来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北京来的消息”——就是标语上的那四个家伙被抓起来的消息,显出十分兴奋的样子……
没过两天,这个消息就公开了——“四人帮”被粉碎了!
消息传来,我们全校师生到城里去游了一次行,来到城里发现这是一次全市出动的狂欢节式的大游行,车水马龙、锣鼓喧天,比过年还要热闹。游行队伍走过解放路口的解放餐厅时,我还对身旁的卢福根讲起了两年前“干爸”和他徒弟比赛吃饭,看谁吃得多,结果把他徒弟吃死的事,卢福根不信吃饭还能把人吃死,就跟我抬上了杠。回来的路上,他和我一直在争论我们俩如果比赛吃饭谁更能吃的问题。我们的苏老师自打在毛主席追悼大会那天被淋病之后便一病不起,直到这时候还没有到学校里来,我们班正好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苏的课是由别的老师代上的;班主任的工作是由三班的那个男老师(年级组长)兼管的……这让我和卢福根这样的“自由分子”不亦乐乎!
游行归来,各班队伍在操场集中、集会,这时我班的队伍里头却忽然不见了卢福根——连一直和他走在一起的我也没有注意到:他是怎么就给不见了的?我们的女校长在台上讲话,我正纳闷这小子跑到哪儿去时,忽然听到有人叫唤:
“打倒‘四人帮’!拥护华主席!打倒‘四人帮’!拥护华主席!打倒‘四人帮’!拥护华主席……”
我和操场上的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目而视,只见教学楼二层的水泥护栏上站着一个小人儿——正是卢福根!他手中举着两面小红旗,高呼着游行中的口号……
“你是哪个班的?!”女校长中断了讲话,用面前的麦克风冲着二楼上的卢福根厉声喊话:“快点下来!下来!”
这一回,卢福根还算听话,他是下来了——不过,是手举两面小红旗,纵身一跃,从二楼的水泥护栏上跳了下来,人在空中还在高呼口号:
“打倒‘四人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