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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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1979上 (4)

在这个20世纪70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里,我由于身体发育的急剧加速而过得有点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有些事情我完全是在无意插柳中做成的,做成了也毫无感觉,包括一件原本应该为之弹冠相庆的事儿:我是从三年级就开始代表学校到区上去参加小学生田径运动会的,头两年都没取得过名次,今年却一下拿了俩冠军——是60米和100米跑的两项第一名。除了表面上的风光之外,这事儿很快就带来了实质性的好处:和我们八仙庵小学同在一条街上的并且已被确定为市级重点之一的那所中学专门派人来了,与校领导还有我本人稍作接触,便决定将我免试录取——也就是说:我不需要参加7月初的全市统考,甚至可以不再上学了!用习小羊的话说:“你现在已经算是一名中学生了——还是重点中学的!”

这让我有了一点感觉!

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我现在需要做的事就是等着那所重点中学发一份录取通知书给我。

对于此事的重要性,身边的人比我认识得更加清楚,首先是父亲,他自己的好事仍然不断:这一年里,先是在组织的关怀下来了一个突击入党,接着又担任了这个地质研究所的所长(有意思的是:干妈担任了党委书记),还马上要出国(去加拿大)考察、学习三个月。即将踏出国门走向世界,让他放心不下的是两件事三个人:一是我考中学(关键是能否考上重点中学);二是继母分娩(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已经快要冲出肚皮了)——对这后一件“大事”他算得很准:按照日程安排,他会赶在预产期前回来;对于前一件“大事”的提前解决,他能不高兴吗?又像小时候那样用他粗糙蜇人的大手抚摩着我的头,夸我真是让他放心……

父亲就这么安安心心地去了加拿大。

与父亲同时离开家的还有我那肚子越来越大的继母,她特别听父亲的话,严格按照父亲临走之际为她精心制定的一个时间表:在单位请好假,从现在就开始休产假了,准备到省委大院里她的父母家去住,那边已经为她提前请好了一个保姆,既有专人照顾,还可利用她父亲的专车定期去做身体检查,直到父亲归来、孩子出生……临走,她还满含真诚的歉意对我说:“索索,为了肚子里的小弟弟,阿姨不能照顾你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哦,好在你什么都会……”

我心说:你们都赶紧走吧!各干各的去吧!等你们一走,我的好日子不就来了嘛!

读到这里的朋友,我想跟你们交流一下人生的体会:如果你碰巧逮着了一件大好事,你没有因之而感受到或表现出足够的喜悦——就像天上忽然掉下一块大馅饼,你没有立刻将它拼命吃掉的话——那么,它很可能就会没有了,转瞬即逝,化为乌有,像雪化成了水,水又被太阳晒干……我想说:有些事,你光付出努力还是不够的,还必须付出相应的情感(哪怕是在事后),力与心:二者缺一不可。

这是我在十三岁这年所获得的一项宝贵的人生经验。

因为出了事。

这是某天下午两节课后的课外活动时间,和往常一样,我还是在操场上和刁卫国他们几个踢球,正踢得欢着呢,素来不喜运动的习小羊从教学楼的方向跑过来叫我,说是刘虎子被四班的一帮孩子给揍了,揍得挺惨,出血了。我听后感到颇不耐烦:当年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刘虎子如今已经彻底沦落了,在学校里挨揍是经常的,他人已经都被砸成这样了,还常爱惹是生非,其结果往往是被人痛揍,如果仔细理论,往往还是他的不对,挺烦的,这小子……但我还是去了,真正刺激我去的信号不是“刘虎子挨揍”而是“四班的人揍了他”,四班是比“六号坑”的孩子所在的三班还要坏的一个班,也是由当年黄河泛滥时逃荒而来的河南难民的后裔为主组成的,他们都住在八仙庵一带的破房子里……我素来就和他们保持着一种相看不顺眼的关系,并且还在去年夏天在兴庆公园的游泳池打过一架而结下了梁子,一听是他们,我反倒来了劲,跟着习小羊就走了……

我们一口气跑到了教学楼的后面——这帮家伙可真会找地方打架!躲在这个地方打,老师很难发现,可以尽情地打个够。可怜的刘虎子已被这帮小畜生打成了一张大花脸,这帮畜生还在你一拳我一脚地狠揍这个残疾儿……

我打架的欲望随胸中的火苗腾地窜起,老实说:并非是这张惨烈的血脸刺激了我,也不是满腔的正义支撑着我,而是由于我一眼认出这帮打人者正是在去年夏天兴庆公园游泳池的男更衣室中嘲笑我长毛的那一伙,为首的正是被我当时就收拾教训过的那个高个子……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决定利用这个可以“公报私仇”的机会,一下就扑向了对方,把满腔的暴力欲全都倾泄在这家伙的脸上,我真的想试试我的拳头有多硬!不一会儿,我便制造出了一张比刘虎子的脸还要可怕的大花脸,这时我已经打疯了,又制造出了第二张、第三张……这样的花脸!

顷刻之间,我的四周已经洋溢着好几张花脸……

如果你知道这些孩子平时的所作所为,就知道用“人渣”来形容他们一点也不过分,在四年以后在全国开展的那次著名的“严打”行动中,这帮家伙所住的八仙庵一带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人被抓,很多家还是几兄弟一锅端,很多人此去再也无归。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这帮小子能否活到成年都很难说,即便活着也是大墙里头的常住居民,现在是小打小闹的“小人渣”,将来是危害社会的“大人渣”……如果说,他们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优点”的东西,我在当年感受到了一条,那就是:挨了打不告老师——他们在这一点上表现得都挺汉子的!所以,打了他们也就打了,学校方面一般是不会有麻烦的。

第二天中午放学时,刚一走出校门,我就知道我的麻烦来了并且知道它来自哪里:有三、四个中学生模样的家伙正手提板砖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朝我逼近,和我并排而行的习小羊也反应过来了,大喊一声:“快跑!”——我便撒腿就跑,在这三、四个家伙形成合围之前,夺路逃了出去,先是沿街一路猛跑,然后拐入通向我们家属院的那个巷子……!

我是全碑林区小学生60米和100米短跑的“双冠王”——我的速度救了我!

这几个穷凶极恶狂奔而来的中学生也无法将我真正的追上!

当他们对我惊人的速度感到有些绝望时,便命令手中的板砖飞出去追我……

结果,其中的一块砖头追上了我的后脑勺……

狂奔中的我顾不得脑后的剧痛和灼伤感,全力以赴地朝前跑着,终于跑回了我们的家属院!

到了家里,伸手一摸,我这才吓了一大跳:手上一把粘糊糊的血,跟红色的鼻涕似的!仔细再摸,发现那血还在淌着,油油地将覆盖着后脑勺的那片头发打湿了,似乎有一条很长很宽的口子隐在其中,像孩子的嘴一样大张着,是疼痛之泉眼……

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同院的几个伙伴也回来了,他们也都在惊恐万状中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现在都跑到我家来看我,他们带给我的最新信息是:因为追不上我,那四个(最终确定不是三个而是四个)家伙就等在巷子口上了,等他们几个走过来时,其中一个家伙还能记得是习小羊这个“大头”冲我喊过一声“快跑”的,就招呼另外三个一起围上去把习小羊揍了一顿,脸都给打肿了,还让他捎话给我:“有种就出来,别做缩头乌龟!”打完习小羊之后,这帮家伙还没有离开……

我手捂着血流不止疼痛不已的后脑勺,满含谢意地望了习小羊一眼,发现他那蛐蛐似的脸确实瞧着比平时胖了!我想冲这位“盟友”微笑着示意一下,但脸上的表情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出来是龇牙咧嘴得像是在哭……

马天翔将刚刚下班回家的他爸叫来了,他家里正好也有些简单的医疗器械,马大夫用一把冷冰冰的镊子将我后脑勺的伤口小心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每次微小的触动都痛得我心惊肉跳!然后说:“必须缝针!越快越好!”

由于怕遭到巷子口上那四名歹徒的伏击,我拖延和磨蹭了好半天(这让我失了更多血),才答应从另一条路到医院去,结果:我在马大夫的要求下,将继母给我织的一顶冬天戴的毛线帽找出来戴在头上,被马大夫用一辆自行车驮着去了第四军医大学附属的陆军医院……

哭爹喊娘的急救室。

不打麻药的十三针!

就好像我十三岁了,必须缝够这十三针,我才算长大成人!

这永生难忘的特殊体验是一名中国少年的成人礼!

从此,我把从我们那个野蛮年代中长大的中国孩子粗暴地分成了两种:一种是脑袋(其它部位也成)因为斗殴流血而被针缝过的;一种是脑袋(其它部位也成)没有被针缝过的。前者让我有着共同长大的亲切感,后者则容易让我小看……

头上有颗闪闪红星的美丽的女军医,嘴里说出的是江南之地特有的莺燕之语,纤纤素手缝出的每一针却是毫不含糊!她把我的脑袋当皮球缝着,她精心缝在我后脑勺上的十三针取得了比医治创伤更多的效果,每一针都让我从心理上更加恐惧、厌恶和憎恨暴力,当此不多不少的十三针缝完,我已经从一名打小崇拜暴力向往战争的少年蜕变成了一名和平主义者——虽说有相当一批人在有过这样痛得深刻的体验之后反而变本加厉更加疯狂地嗜血,但我相信还是有更多的人如我一样,在品尝到暴力带来的苦果之后决定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后来老是想和有此亲身经历的朋友探讨这样一个技术性问题:医生在给我们缝针的时候,拒绝给我们打麻药的根本原因是真的怕把我们的脑子搞坏了吗?我认为他们是别有用心的!

这天傍晚的时候,我头上包着白纱布,却已经在院子里疯玩开了——这便是我无限自由的“好日子”。

正玩着呢,刘虎子一摇一摆过来了,结结巴巴地说:“索索,我……我三哥……叫你过去!”

这件事差点被我忽略了:刘虎子的三哥被放出来了,在我干妈被放出来不久,那可真是:英雄和流氓都被放出来了!他的二哥还在里头继续服刑,他的三哥先被放了出来——此事对他那刚刚卸任离休的老红军的爹(我爹和干妈正是分别接任了他爹原本一身兼任的两职)是个莫大的安慰!虎子近来气盛,老爱滋事,敢和任何人打,估计也跟他那当年威震东关一带的三哥的出来有关。

我被虎子领到他三哥面前——是一个小眼眯缝满脸横肉的青年,拖着一双懒汉鞋,蹲在他家门前的空地上,手中还摆弄着一把三角刮刀,他眼皮都不抬地问我:

“你是索索?”

“恩。”

“你这小孩,挺够意思!为我弟弟打架,听说还挨了一砖头,缝了十几针……你放心,这个仇我替你报了!”

“我……不想报仇了。”

“你玩去吧!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这事儿已经跟你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