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确实还没完,也很难说就跟我没关系了。
我在当时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刘虎子他三哥这个目露凶光的劳改释放犯,领着刘虎子和习小羊到街对面的那所中学走了一趟,硬是在那么多的学生中将那四个家伙找了出来,每人的脑袋上都给结结实实地拍了一砖头,场面极其血腥,那“两员小将”回来之后告慰我说:大仇已报!
他们这四砖拍下去的结果是把我的好事儿给打没了:这所已经“晋升”为市级重点的中学将我免试录取的资格给取消了,他们在对那四个头破血流的受害者中做了一番详细的调查之后,认为我是这次野蛮地强行闯入校园凶残殴打学生的事件的幕后主谋——这些个中学教育工作者把我这个小学生想得也太牛B了一点!我能指使一个服了十年刑出来的劳改释放犯吗?这帮没长脑子缺心眼的大人,不但取消了我的免试资格,还冲我小学的老师放出话来:“这样学习、体育虽好但道德败坏的学生,我们绝不欢迎!”——此言一出,等于宣判了我的“死刑”——那就意味着:我就算在统考中考得再出色,但想考上这所重点中学已经是没门的啦。而在当年,重点中学刚刚设立,还是按照学区划分来录取学生的,我就是想考别的重点学校,也不是那么顺理成章名正言顺。
我们的女校长在校长办公室里告诉我这个结果后说:“武文革呀武文革,你打小养成的毛病就是爱打架,上了五年小学都没改过来呀,瞧你这架打的——把个好端端的前途都快打没了你知道不?!”和我一同被校长叫到办公室来的我的班主任牛老师则是站在一旁不住摇头连声叹息,连说我一句的兴致似乎都没有了:接连两次高考落榜的他对人生紧要关头机会的把握和丧失是深有体会尤其敏感的。
毕竟太小不谙世事,我对由此带来的后果的严重性估计不足,走出校长办公室时心里还在想着:大不了就不上这重点中学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鸟学校,摆出一副重点的面孔来要求我,另一方面又在袒护历史遗留给他们的那些非重点时期招进来的学生,也真够操蛋的!
不过这事儿倒真把我给激发起来了,暗自发誓要在统考之中给自己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就算考不上这所重点也得考个高分出来!由此开始,我反而一心扑在学习上了,下午放学以后,连习小羊家的那部“黄宝书”我也不去看了……
夏天来了。
这一年的夏天是这样到来的:到了傍晚,院子里纳凉的人们开始议论陈晓洁她妈的事儿——这个最先由“小神探”习小羊侦破到的事情已经公开化了:与以往此类偷情事件最终曝光的形式有所不同,这一次,没有人狼狈不堪地被捉奸在床,是偷情的女主角陈晓洁她妈公然向其丈夫陈晓洁她爸提出了离婚要求,而更令单位和院子里的广大俗人开眼的是:没打没闹,不哭不笑,几多祥和,一片宁静,陈父这位风度翩翩的老教授——老一代艺术教育家欣然接受了妻子的离婚请求,有传言说,其实教授也早已有人,私下里好着,是一个他当年教过的女学生,现在省歌舞团拉小提琴的……
在此时代的春天里,这真是一对走在时代前头去的文明夫妻,给大家上了一堂生动的文明教育课。
围绕着这个带色的话题,马天翔他妈、冯红军他妈这两个娘们儿又活跃起来,只要一谈绯闻,她俩就特别亢奋,马天翔他妈的心理很容易理解:自己有事儿,就希望人人都有那么点事儿,都有事儿,可以增强一点安全感……这个冯红军他妈就不好理解了,仅仅是为了那一点高高在上的道德优越感吗?她们两个老在我家厨房的窗子外头议论这件事,倒是让我搞清了一个不该忽略的细节——
原来陈晓洁她妈那个满脸疙瘩的小相好,正是当年一到单位里来就追我继母并和我爸互为“情敌”还在野外打过一架的那个小伙,他正是在追我继母未果的沮丧与颓唐中,接受了带领他工作年龄比他大了整整一轮的“老师”陈晓洁她妈的宽慰和关爱,并在暗中好上了,现在他们就要结婚了……
我听到这个细节的最初感受是:说来说去,原来大家都是“亲戚”呀!
不知我和陈晓洁算不算“亲戚”,算哪门子“亲戚”,反正她没饭吃了知道先来投奔我家——再说,我家这阵子又没大人(这个情况她自然晓得),那就是投奔我来的呀!他妈他爸这阵子不是在办离婚嘛,虽说是和平离婚,但毕竟是离婚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杂务要办,这个家需要分,已经顾不上这位“白雪公主”了,她放学回家不见大人,只看见了个冷锅冷灶,跟我这个打小时候起就没人管没人疼的野小子不同:她又不会做饭,独自坐在家里,漫无目的地傻等了一会儿,直饿得眼泪汪汪地跑来找我……
来的早不如来得巧,这时候,我正好把饭做好,饭菜刚刚放到桌上:一盘又红又黄的西红柿炒鸡蛋、一盘绿色的青椒炒肉丝,还有一大碗白生生的大米饭——是我蒸出来的,我喜欢蒸饭而不喜欢煮饭的原因是:前者不易糊。那两样菜也正好是我自己最爱吃做起来也最拿手的,所以说:陈晓洁口福不错。她噔噔噔地走进屋来,像是遭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进屋后就一屁股坐在饭桌前的凳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饭菜……一时半会,我还没有看出来她的狼狈和窘迫是出于饥饿的原因,还问她:“你怎么吃得这么快?”
一听我这么问,她心里觉得更委屈了,眼里的泪珠就流下来,我虽不完全明白他们家现在的情况,但什么也不敢多问了,看样子她还没吃饭,我就把给自己已经盛好但还没动的一小碗米饭推到她的面前,将一双筷子递到她手里,等我起身去到厨房又取了一副碗筷回来,她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上了,甚至已经饿得顾不上吃菜,只是拼命地朝着嘴里扒拉着米饭,素来都被梳得一丝不苟的芭蕾少女式的头发竟也散乱下来……
真像是个落难的公主!
我一边从大碗里给自己盛饭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着陈晓洁,心里头潮乎乎的,在此一瞬,平生头一回体会到了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感——不,我这是滥用成语而不当,词不达意了,我真正的感觉是“天上掉下了个林妹妹”——还不是,是亲妹妹!她的无助在召唤着我的关爱和呵护!我用自己的筷子给她夹菜,当脸上泪痕未消的她不住地说出“好吃!好吃!”的时候,我忽然感到父亲看似严苛和冷酷地让我在从单位搬回到家属院的十岁那年就学会了自己给自己生火做饭,一方面让我有了喂饱自己的本事,另一方面就是为了通向今天中午的这一餐饭——为这个小姑娘做上一顿好吃的饭,在她最饿的时刻!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还有两个中午的机会来为我心爱的小美人继续展示自己的厨艺,就像是非要让她记住我做的饭不可似的,她也不可能忘记的——大约在十年以后,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她远赴奥地利深造,随后嫁给了一个瑞士男人从而在日内瓦定居,她的洋老公当然做不出一手地道的中餐,也不具备我十三岁那年的手艺,我因此而成为她永生的念想……值了啊!
事实是:她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我和我的家,还不仅仅是因为她在最为饥饿的状态下吃了我做的这三顿好饭——我最后一次为她做饭的时候,她的肚子忽然疼了起来!疼得非常厉害!她疼得蹲在我家里屋的地上,把门关起来不让我进去看,自己检查了一下才隔着门告知我:
“我……我……流血了!跟蔡铃莉一样的病……”
这回我可不慌了,因为已经懂行了,像习小羊一样做出医生状,他家的那部“黄宝书”还真不是看着玩的:
“别怕!你这是来……来月经了——这不是病,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说明你已经发育了成熟了变成大人了……你等着,我到商店给你买……买月经带和红糖去!”
我马上放下手中做饭的活儿,跑出院子、跑出小巷,一口气跑到街上的百货商店里,站在妇女用品专柜前,眼也不眨口气老练地向着女营业员说出我想要的东西,女营业员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她用吃惊的表情望着我,竟然忘了给我这个顾客取东西了……
我买到我要的东西之后又朝着家中猛跑,在初夏正午温暖过度的阳光中,在流云写意的蓝天下,我的心中有一种伟大的满足感——那也是我此生之中一个最为经典的幸福时刻!
也真够快的!仅用了一周,陈晓洁的父母便办完了他们婚姻的后事,面对他们的独生女儿,原本该有一场头破血流的争夺,但理智迫使其母做出了痛苦无奈的让步,因为有一件事似乎是天定的——那就是陈晓洁生下来就必须要拉琴,她的人生必须围绕着如何能够把琴拉好来设计,所以跟随在音乐学院做教授的父亲一起生活,是其必然的选择。
也就是说:陈晓洁很快就要离开我们,跟随她爹搬到音乐学院去住了。
六月初,有一个在学校内部进行的毕业考试,她一考完这个试,就算是从这所八仙庵小学正式毕业了,再往后她需要去参加音乐学院附中的专业课考试,文化课则是要参加我们都要参加的全市小学生的统考——这个统考在哪儿都可以考的,所以留在这里已经毫无必要。
班里给她搞了一个欢送会——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小学时代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更像是以送她为名而搞的一次告别会,从内容上说,又被搞成了她的独奏音乐会,她把她拿手的曲子逐个拉了一遍,很久没有听到她的琴声了,我觉得她拉的最好听的还是《红色娘子军》的主题曲:“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这个班级活动搞得很隆重很煽情,还把我们的女校长请来了,她在讲话中提到了陈晓洁同学在历次文艺汇演和比赛方面为这所学校所带来的无数荣誉,希望她勤学苦练努力钻研将来成长为一名音乐家,五年里最宠爱她的音乐老师也被请来了——她一定会出现的一个新的原因是:她跟我们的班主任牛老师正恋得如火如荼,听说马上就要结婚了,多年以来飘来荡去的她,发现自己靠岸的码头其实就在身边。到了欢送会的尾声,在音乐老师的风琴和陈晓洁的小提琴伴奏下,全班同学齐声高唱《一路平安》,我们双目如洞永远严肃的班主任牛老师竟然还洒下了两行热泪,陈晓洁则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
受不了!
受不了!
我简直受不了这个酸劲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疾步快走拼命朝前猛赶,想走在所有人的前头赶回家去,不过是想从这种让人快要酸掉大牙的氛围之中挣脱出来……
“武文革!武文革!等一等!”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叫我,还听出来是陈晓洁,可我就是不想停下来,更加奋力地向前走去……
“武文革!索索!等等我……”
这一天,在我身后出现的一幕是:一个身背琴盒的美丽少女沿着大街奔跑着,超过了一个又一个路上的行人,追赶着我……
她终于跑到了我的前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