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琦学院。
午后的阳光斑驳地洒在图书馆的玻璃上,颜夕坐在桌前却无心看书,她心里惦记着严禾,此刻的她,应该煮着可口的菜肴等她回去吧。颜夕把头埋进臂弯,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想着和严禾初相识的场景。
她睡在自己的梦里,身后是一大片盛开的指甲花,色彩鲜艳,有一只白色的蝴蝶不停地在她身边飞转,不肯离去,她用手指轻轻地触摸它柔软的翅膀,它停留在空中,任由她轻柔的抚摸,忽然吹过一阵强风,蝴蝶消失不见,她抬头,只看到刺眼的阳光,照得她有些晕眩。
她醒来的时候,抬头看到图书馆的时钟,显示14点14分。尽管内心迫切地希望见到严禾,但还是坚持读完下午所有的课程,在黄昏时分踏出校园。
小夕。有人叫她的名字。
颜夕看到身着警服的卓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她跑到他的面前,气喘吁吁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凌晨。卓扬目不转睛地看着颜夕,你瘦了。
颜夕摸着脸颊笑了笑。
韩姨的事情我听说了,不要太难过。他又说,小夕,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的表情异常严肃,始终没有笑,颜夕隐约觉得有事发生,但又不敢问,害怕得到证实的声音。
她被卓扬领进一个房间,除了冷还是冷,她的手指划过苍白的墙壁,墙壁上的冰水粘附在她的指尖,然后从她肌肤的表层蒸发。面前是一张窄小的床,白布盖住了躺着人的身体和脸,只有一双脚露在外面,那双脚很漂亮,脚趾纤长洁美,左脚的脚裸有一道醒目的深黑色伤疤。颜夕全身颤抖,眼泪决堤般地涌出。
下午接到报警电话,我去的现场,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帮我们确认她的身份,以及尽可能地提供数据给我们。卓扬的口吻冷静,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地梳理整件案子的疑点,不止是因为她是严禾,更因为他是警察。
卓扬揭开那层白布,严禾安静地躺着,额头有轻微的擦伤,头发凌乱,早上亲手为她夹的发夹已经不在,她的嘴唇发白,几乎和房间墙壁的颜色相同。
致命伤应该是这里。卓扬指着严禾的手腕,腕间残余着的血块掩盖了伤口的深度,所有的血管像棉花絮一样涌在外面,红得触目惊心。
严禾的手很凉,她今天早上说过的一番话再次浮在脑海,她对严禾说,姐,你的手很凉,但以后你有我,还有爸爸疼,你的手会慢慢暖起来的。可是现在,不管她倾注多少的爱,严禾的手都不会再暖起来了。
我应该陪着你一起回去的,都怪我不好,姐,你起来骂我啊,你起来打我,都是我不好,你醒一醒,我求求你……颜夕紧紧地抱住她冰凉的身体,声嘶力竭地放声哭泣,姐,我求求你!
小夕,她已经走了。卓扬紧紧地抱着颜夕,不断地摸着她的头说,她已经走了。
听到残酷的证实声,她仅存的细微幻想也彻底地破灭,她顿时失去了力气,瘫倒在卓扬的怀里。
醒来的时候,她只轻轻睁开眼,泪又忍不住地涌出,头发浸湿了一大片,原来即使她睡着了,她的心灵深处还是清醒地接受了这个噩耗,试图以眼泪来清洗心底的忧伤。
还好吗?卓扬细心地坐在身边问。这个消息对你来说太突然,无法接受是正常的,我需要多给你时间,但因为还要了解一些情况,所以我把你带到休息室,不好意思。
颜夕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另一组的同事把叔叔也接来了,我事先并不知情,但这样也好,总比想办法瞒着他好,早一点知道真相,长痛不如短痛。接二连三的打击并不是每个人都扛得住,我会多陪陪他,或者带他去我家里小住,你不要担心,先照顾好自己比较重要。卓扬贴心地说。
尽管如此,她还是担心父亲,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软肋,父亲这么辛苦才把失散多年的女儿盼回身边,却这么快就走了,而且还走得不明不白。
你想知道些什么?
可以吗?卓扬仍是难掩的担心。不用勉强自己,慢慢来。
我可以。颜夕也希望可以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卓扬安排重案组的同事为颜夕做笔录,她竭尽全力地回想过往的每一个细节,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她现在面对的是离开的严禾,可是在她的脑海里,严禾是有生命的。
依你对严禾的了解,你认为她会自杀吗?平头警察开笔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不可能!颜夕的情绪立刻崩溃,她努力营造的平和被瞬间瓦解,她放声痛哭,不可能,她说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你冷静一点!理着平头的警察安慰她。
我没办法冷静,死的那个人是我的亲生姐姐!她歇斯底里地怒吼。
卓扬拍了拍平头警察的肩膀,把颜夕从房间里带走,一直走到警局的院子里,颜夕抬头看着天空不发一语。
良久,她问卓扬,你们是几点接到的报警电话。
下午14点整。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她开始相信严禾已经离开,严禾前来和她告别,在她的梦里。
卓扬送她回家,她倚靠着玻璃窗不说话,双肩不断地耸动,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卓扬只是安静地递过棉质的手帕,他以这样的方式纵容她,让她可以从伤痛中走出来。
车子停在离家附近的小吃店,卓扬帮她打开车门,解开安全带,然后牵着她的手径直走向店内,向店员要了三份牛肉汤,一份打包带走。
你也认为严禾不是自杀?卓扬问。
换作以前的她,我可能会相信,因为她的世界里太多的虚伪和欺骗。可是现在,我没办法相信她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我,今天早上,她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还清楚地记得,她说以后会好好活下去,为了我。她还说她有九条命。颜夕苦笑,这个世界对她真的不公平。
我认识严禾这么久,看到她内心积极乐观的一面,她看似对任何事情都不在乎,其实她心里也有柔弱的一面。我认为她不是自杀,更加认为这不是单纯的劫杀案。如果你想起任何事情,都要记得告诉我。
来,先喝点汤。卓扬把牛肉汤推到颜夕的面前。
她摇摇头。
如果真的有在天之灵,我相信严禾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子,她说会为你好好活下去,她那么想活着,她一直希望你可以继续延续她的生命。卓扬将汤勺放进她的手里。
她和着眼泪喝光了整碗牛肉汤,汤的浓香及眼泪的咸,成为她告别严禾独特的方式,正如卓扬所说的,她可以继续延续她的生命。
卓扬露出满意的笑,买单后拎着另一份牛肉汤走出菜馆,颜夕紧紧地跟随其后,她的目光无识地停留在巡逻的警察身上,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画面,她在马路的中央突然停下脚步。
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司机不断地鸣笛以示不满,卓扬慌忙道歉,拉着发呆中的颜夕过马路,把她塞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后才松了一口气。
10年前你就是这样,站在马路中间,轻易就把我忘记了,我用了10年的时候来想念你,重新回来找你,重新让你认识我记住我,你……卓扬情绪激动地用手拍着方向盘,宣泄心底的痛苦,这是颜夕从来都没有看到的一面。
心里刚冒出的一些画面被卓扬突如其来的表情吓得全无,她无辜地看着卓扬,显然还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卓扬欲言又止,以后不要这样了。
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会记住你的名字,不会再忘记了。颜夕冲他笑了笑。
是我太紧张了。卓扬对于刚才失控的自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从来不介意她忘记了十年时光的卓扬,其实内心深处对于那些记忆是计较的,他渴望在颜夕的旧时光里刻下身影和他的名字。
为什么突然又站在马路中间?卓扬还没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来,声音有轻微的涩,眉头紧皱,手指不听使唤地打着方向盘。
只是想到一些事情。颜夕并没有把握。
说说看。卓扬显得不在乎地问。可是他的一些细微表情还是出卖了他,他不断地吞着口水,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颜夕,他是警察,身经百战,面对毒犯或犯罪集团的大佬时都不曾有过半丝疏忽,可是他面对的是颜夕,他无法掩饰内心的紧张。
颜夕的记忆不断地碰撞,它们在脑袋里激烈地角逐,颜夕默念出陆小锦当日说的每一个字——好!如果让我找到韩青研和那个婊子,我就把他们活活地烧死。或者,我把他们的血放掉,看着血慢慢流,是不是也挺刺激的?
是谁?卓扬不让她的记忆力停住,紧跟着问。
陆小锦!是她,没有错,是陆小锦!声音从心底穿出,穿过她的胸膜,她咬着下唇,是她没有错,陆小锦!颜夕再一次重复陆小锦的名字。
我会派人去调查她,你不要去找她,知道吗?卓扬看着颜夕愤怒的表情担心地说。
颜夕不说话,她把头转向窗外,看着繁灯初上的夜晚,喜欢繁华的严禾是多么喜欢在夜里游荡,她现在应该化作天使,在更广阔的天堂飞翔吧。
父亲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满满的烟蒂,颜夕将尚还温热的牛肉汤放在他的面前,从他的指缝里取走余下的香烟掐灭说,爸,吃点东西,这是卓扬特地买给你的。
她的父亲的面前坐下,隔着烟雾看他老去的脸,时光真的不饶过每一张脸,她不禁在心里感叹。
父亲缓慢地拿起筷子,很快又放下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姐一定不希望看我们为她难过,一定希望我们可以快乐地替她活着。颜夕将卓扬刚安慰她的话照搬。
他踌躇地端起汤,也是泛着泪把整碗汤喝光的。
小夕,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说。父亲的语气中带有刻不容缓的坚定。
我也很久没和您谈心了。颜夕认真得像个小学生,她直挺挺地坐好,等着父亲开口。
他再次点起一支烟,烟雾遮住了他历经沧桑的眼睛。
他说,我和你母亲结婚,责任大于爱,也可能是这样,为了惩罚我,她将我最爱的严禾送给别人收养,每年都会给严禾一笔学杂费和生活费用,我一直认为严禾的失踪并不单纯,我请当时还在做警察的卓扬的父亲帮我查,他帮我查到严禾始终被一对夫妇收养,可是在我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连夜搬家离开了这里,我还是差了一步……
每年给学杂费和生活费用,连夜搬家?颜夕重复着这几句话,心里的伤痛和顿时的惊愕已让她来不及流泪,她只觉得心很疼很疼,伤口并未愈合,而这些字句就像一把把的盐,掀开她的伤口肆意地洒进去,她痛得发出不声音。
我对这个孩子,有太多太多的愧疚,所以要让她走得安心,安安心心地上路。她的面前只有烟光不断地亮,她听到父亲起身离开,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快要窒息的疼痛。
她将那只镯子递给严禾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她异样的表情。可是,她也不会忘记,严禾提起那个女人时的仇恨眼神;严禾幼小心灵的创伤以及永远附在皮肤上的深黑色伤疤。严禾在临死之前原谅了她,她们的亲生母亲。
多么可笑的故事。多么可笑。颜夕坐在沙发里耸着肩冷笑。眼泪,在那一刻刹间倾落。
是,她终于明白,严禾说她们彼此的姓名是为了相遇,是,她也终于明白。
她在天未光亮的时候醒来,在客厅的沙发上,心里因堆积了太多的苦痛而让她觉得沉重,并未深睡,知道父亲夜里为她添被,关灯,抚摸她的长发,她知道父亲向来内敛,她渴望这样的亲密接触太久,但从未奢想可以得到,于是在获得之后,她觉得心里再无牵挂。
她将相机揣进怀里,放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在家附近的地方洗印了她和严禾的合照,付了双倍的钱恳请店员可以寄送到家里。然后买了豆浆,油条,肉包和若干的葱油饼,这些都是父亲喜欢的。
豆浆加热少糖,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油条以盘子装好放在一旁,酱瓜和泡菜用小盘装满,配肉包和葱油饼,这是父亲向来的饮食习惯。她为父亲挤好牙膏,拿干净的拖鞋给他,然后叫他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