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年9月23日 晴
我一直记得六年前的春天,那个午后有着温暖的阳光。我站在窗口,沉默看着你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从我面前走过。
到了门口,你终是想到了什么,走过来握着我的肩说晨雪等我先过去安定好,我就回来接你。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咬着唇点头,拼命地点头。而后听到你连声说不哭不哭。
我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我深知现实的无奈,就像你曾经说过,没有事业的男人宛若是没有帆的船,无法找寻方向,只得任意随波逐流,你说你怎可放任自己这样无靠地载上钟爱的女子飘荡于人生之海?
我想着,你亦是为了我们有更好的将来,说到底你是有责任心的。况且世上恐怕没有不想干一番事业的男人,而最重要的是眼前还有着这样一个好机会。
你生长在单亲家庭,性格颇为内向,再加上是学美术的,骨子里有着那种不为外人理解的清高。所以毕业后虽说亦做过不少工作,但却总是处处碰壁得罪人。
自校友会上我与你认识走到一起后,你也曾尝试做过生意,但终告以失败,且欠下了为数不小的债务。就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你决定向远在上海家境富有的舅舅求助,你告诉过我从小舅舅就很喜欢你,因父母亲离婚后跟着父亲的关系,才和舅舅渐渐疏远了。
还好,你没有费多大周折便联系到了舅舅,且在他那里借到一笔钱,之后我们算过,这钱最多刚好还债。不过未料到的是在不久后,你的舅舅便打电话问你愿不愿意去上海,说是无意听朋友说他的广告公司需要人手,报酬亦极高。
虽然你接到这个消息便问我意见,我却看得出你听完这个电话后眼神充满了期许与愉悦,你是很想去那个梦寐以求的大都市的。
你知我爱你,当然是希望你有成就感,而非像蜗牛一般躲在自己小小的世界,你应该有展示自己的大舞台。
我一直相信,你是个优秀的男人,欠缺的只是机会。虽然这样想,但走前那晚我在你的怀里还是掉了泪,你捧着我的脸亲吻我的眼睛,你说傻瓜,我过去安顿下来便会把你接过去的,我们不会分开太久,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的缱绻柔情你的温馨承诺,都如同你身体的温度,真实而虔诚得无庸置疑。
我开始等待。
起先你两三天便会打来一次电话,我们一聊便聊上多个小时,为了节约电话费,我们约定信件联系,让信笺来诉说彼此无尽的思念,自打那后,收到你的信便成为了我最浓烈的渴望。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你在信里总会重复着当初离开时的承诺,你会说晨雪,我一定会来接你的,不会太久了。每每这时,我都会觉得是一种满足与安慰。我亦这样反复地告诉自己,不会太久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相信,你会回来的。这个信念如此坚定,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或退减过。
虽然这个信念放进现实中来是这般脆弱,因为现实便是,我失去了你的消息。在你离开的短短三个月后,我便失去了你的消息。你的手机变成了空号,而信件,也均被一一告之查无此人地退回了,并且连我找到你的父亲仍是不得而知。
但我却依旧坚信着,你会回来接我的,因为爱,这份爱便是惟一的理由,无懈可击的理由。
你知道吗,柯柯是个惹人疼爱的小孩。我一空闲下来便会到姑妈家看他,每次都不忘给他带阿尔卑斯过去,虽然姑妈常说小孩子吃多了糖不好,但我迷恋他在用白净的小手接过糖时那纯洁得宛如天使般的笑靥。
是的,天使。唯一能带给我快乐与希望的小天使。
我喜欢给他讲故事,讲伊索寓言。每次都会不忘给他讲伊索寓言《冬天和春天》的故事。我喜欢这个故事,柯柯也喜欢,他从不厌倦。我会抱着他坐在膝盖上,用手腕圈着他,柔声地给他讲。他不会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听故事时总反反复复地问个不停。他会很安静地坐在我的膝盖上,睁着那双美好的大眼睛望着我,认真地听我说话。
最近姑妈说柯柯老想看金字塔,自从他看了电视中那个有金字塔的画面后。当时柯柯指着画面对姑妈说,为什么房子是尖尖的呢?
姑妈讲到此处时笑个不停,她说,这个小家伙还嚷着一定要去看这样的房子呢?
我望着柯柯的脸,这样一个可爱的天使。我告诉柯柯,在他满5岁的那天带他去看尖尖的房子。
当然,我是不能带他去埃及的。但我想我可以带他去世界乐园,让他看看仿造的金字塔。
自从失去你的消息,不再写信的我便习惯写日记。当夜渐渐静下来,我会坐在书桌前,开始用笔尖倾诉我对你的思念。
日记已有厚厚的一叠,亦沉积了我深深的思念。夜晚的灵魂是脆弱的,仿佛袒‘露得寻觅不到任何地方藏躲。思绪在记忆里打转,很多时候,我无法将日记一下子写到最后。白色的纸张上,纯蓝的墨迹被眼眶中无意滑落的东西打湿,继而变得模糊,我的心便开始剧烈的疼痛,犹如被撕碎般,令人窒息。
我却从未放‘纵自己肆无忌惮地哭过。每每这个时刻,我会离开书桌,走向窗口,让夜风毫无保留地穿透进来。
就这样,颊边的湿润刹那被吹干,而眼里的晶莹也顷刻被吹散。就这样一直站着,当情绪便慢慢平复下来,我便能够重新回到书桌前继续我的日记。
在我闭上眼睛入睡时,我是会感到特别恐惧与不安的。我害怕睡得太沉,怕万一就这样睡下去无法醒来,怕再也见不到天使的笑靥,怕听不到你回来拥着我说爱。在你走后的每个夜里我都似乎没有熟睡过。所以,我不确定闭上眼睛后,那些脑海浮现的点点滴滴到底是我想来的,还是真正是做的一些梦。
而当天际泛白,我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是愉悦的。我想,也许就在下一分钟,你就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带着那熟悉的微笑说,晨雪,我回来了。
不管日子是怎样滑过皮肤,我坚信你有一天会回来的,如同我坚信柯柯以后会长成一个俊朗的男人一样。
9月22日了,天气晴朗,阳光柔和,我抱着柯柯坐在公交车上。柯柯将脸贴在我的怀里,他睡着了。垂着长长的微翘的睫毛,像个可爱的洋娃娃。我低头注视着他,禁不住漾开了笑意。我用手轻轻抚着他红润的小脸蛋,他略被惊动,但仍没有醒过来,只是嘴角牵动了几下。
终于到站,我有点不忍心地小心翼翼地叫醒了柯柯。柯柯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窗外,没有看到尖尖的房子,他说。
我笑了起来,用手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说,因为房子在那个墙里面呢?
我牵着他的小手站在世界乐园门口。
9月22日,是柯柯五岁的生日。
这是我第二次来世界乐园。第一次来的时候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是你带我来的。
记得你说置身于这些闻名又陌生的建筑物中,可以满足你小小的虚荣心。仿佛真的在周游全世界。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发着光,如同孩子般的稚气。我面带笑意地凝视你,听你说着你的梦想 —— 那个带着心爱的人站在他喜欢的那些世界闻名的建筑前的梦想。
更记得你站在耶稣十字架的塑像前,拉起我的手,亲吻我的指尖。你说晨雪,知道吗?不管我有什么梦想,它们都不能没有你,我觉得幸运,能够让我在这辈子遇上你,不管生命会怎样轮回,我的爱却只能为你存在,晨雪,我爱你。
我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柯柯拉了拉我的衣角说,那边好多鸽子啊。
我猛地回过神来,听到柯柯又问我,鸽子不怕他们吗?它怎么飞到人家的手里呢?
因为它知道大家都爱护它呀,我笑意盎然地说着话,然后牵着柯柯往广场上走。柯柯突然抬头望着我说,我们把爆米花拿给它们吃好不好?他的话让我忍俊不禁,我说柯柯,它们不吃爆米花的。柯柯噘着小嘴问我那叔叔阿姨他们在喂它吃的什么?
我抚着柯柯的头问他是不是想喂鸽子,他点了点头,然后蹲在那里看别人喂鸽子。
于是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卖部告诉柯柯我去买鸟食,随即快速地走向小卖部,买好两袋鸟食后,我转过身,望向柯柯。
柯柯依旧蹲在那里,但他已伸手在喂鸽子了,他的旁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子,那女子正蹲在他的身边,面带笑意地和他说着什么。
我不免一惊,赶紧朝那边走了过去。
我将鸟食放入柯柯的手心,柯柯笑着望向我说,刚才阿姨让我喂鸽子了。
我微笑着看了看他旁边的那个女子,说了声谢谢。
那个女子亦是礼貌地回以一笑并用普通话说这个小朋友好乖巧,他多大呢?听我说柯柯5岁,她又笑道,比我儿子大3岁,我儿子可淘气了。
听她这样说,我不由问她是否带了儿子一道来,她答来了,说是刚吵着要喝汽水,他爸爸便带他去买汽水去了。随后我不由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她是上海人,先生是本地人。前几天才来这里。这次是陪先生回来的。
刚说到这,柯柯拉了拉我,示意让我再给他鸟食。我把鸟食倒进柯柯手心,然后看着柯柯用小手轻抚鸽子的羽毛。
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听到那女子说话并站了起来。接着,有个声音传进了我的耳畔,他说,这个小家伙突然又说要吃冰淇淋,所以绕到那边去给他买去了。
于我而言,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我白天想着夜晚梦着,与之魂牵梦萦,我怎么能忘?
我慢慢站了起来,缓缓转过了身。
就在这一秒里,我的头脑轰的一声,思绪一片空白。
是你,真的是你。
杜帆。女人叫着你,然后微笑着朝我看了看便介绍说这个是我刚认识的朋友。
你怔怔地望着我,脸上有种无法言喻的表情,似乎有千分诧异万分惶恐,但,很快,很快便掩饰过去了。
你说,嗨。
我翕动了一下唇,说,嗨。
爸爸。你抱着的小男孩叫到,他睁着那双美好的大眼睛,用手指了指柯柯手心里的那只鸽子。
爸爸这两个字使我的心猛地抽痛起来。那种夜里才有的脆弱突然在身体蔓延,一种窒息之感霎时袭来。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对你微笑说,我先走了,还有些想看的地方没去玩,得抓紧时间才是。
这时,你的太太对我说不如我们一起吧?要不然,我们去那边的咖啡厅喝点什么?
我微笑回绝了,我望着眼前的你,望着这张让我日夜思念的面孔说,我想去耶稣的十字架前感受一下曾经的某些气息。
听闻我的话,你凝视我的眼里像是闪过了疼意。
我拉起柯柯的手转过身,叫他与你们道声再见。
你低头看着柯柯,又抬头望着我,眸中霍然溢满惑意,像是有某种询问。
迎着你的目光,我笑着微微摇头。
你永远不会知道,当转过身的一瞬,我的眼泪是怎样的汹涌而出。
牵着柯柯的手一步一步地走,我能感觉背后有你的目光,虽然步履沉重,我却一直向前,我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此时此刻,我才深知,我徒守一段自以为美好的时光,而那段时光,却早已被你遗忘,已然无息,已然无痕。
柯柯望着我,轻轻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呢?
我怎么哭了呢?悲恸之余,我终究领悟,宛若那歌词所唱: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不时地回想过去。
赠我空欢喜,留我独角戏,当一首旧歌结束,我亦只能这样说,再见。
是的,再见,杜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