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对“野人”女真的经营先后约三十年。这三十年大致可以分作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万历二十四年(1596)至万历三十四年(1606)。这个时期形势的特点是,建州东邻朝鲜、西接叶赫、南为明朝、北界乌拉,四面被围,尤与叶赫、乌拉鼎立争雄。努尔哈赤仅在图们江流域蚕食东海女真,动作谨慎,以抚为主,未敢兴兵远袭。渥集部王格、张格二路长入贡,瓦尔喀部蜚悠城主策特黑越乌拉投附,是其主抚政策初获成效的验证。第二阶段从万历三十四年(1606)至万历四十四年即天命元年(1616)。这个时期以乌碣岩之役为转折点,建州军从长驱直入,伸向乌苏里江以东滨海地区,征抚兼施,取得辉煌成果。第三阶段从万历四十四年即天命元年(1616)至天启六年即天命十一年(1626)。这个时期建立后金政权,统一海西女真,努尔哈赤虽把注意力转向明朝,但他除继续并服东海女真外,开始统一黑龙江女真,势力扩展至黑龙江中下游地区,从而达到其经营“野人”女真之极盛时期。
努尔哈赤在上述经营“野人”女真的整个过程中,贯穿着“征抚并用,以抚为主”的政策。这种政策的基本出发点是:壮大自己,孤立敌人。而要壮大自己,必先树羽翼于同部。“野人”女真与建州女真为同民族、同语言、同水土、同习俗。因此,他为着丰满羽翼,壮大军力,稳固后方,崛起辽东,就要并取“野人”女真。魏源在《圣武记》中说:
夫草昧之初,以一城一旅敌中原,必先树羽翼于同部。故得朝鲜人十,不若得蒙古人一;得蒙古人十,不若得满洲部落人一:族类同则语言同,水土同,衣冠、居住同,城郭、土著、射猎、习俗同。(魏源:《圣武记》第1卷)
因为努尔哈赤含恨起兵,其恼恨集中于明朝统治者,所以他对同族的“野人”女真诸部,始终采取征抚并用,以抚为主的策略。这种政策,后来皇太极得以继承和发展。《清太宗实录》对这一政策有很好的说明。如皇太极对霸奇兰等率军往征黑龙江地方时,谕之曰:
尔等此行,道路遥远,备奋力直前,慎毋惮劳而稍怠也。俘获之人,须用善言抚慰,饮食甘苦,一体共之,则人无疑畏,归附必众。且此地人民,语音与我国同,携之而来,皆可以为我用。攻略时,宜语之曰:“尔之先世,本皆我一国之人,载籍甚明,尔等向未之知,是以甘于自外。我皇上久欲遣人,详为开示,特时有未暇耳。今日之来,盖为尔等计也。”如此谕之,彼有不翻然来归者乎?尔等其勉体朕意。(《清太宗文皇帝实录》第21卷)
而且皇太极对上述政策在不同情况下的实施,有过具体阐述。他对萨尔纠等率兵往攻库尔喀时说:“如得胜时,勿贪得而轻杀,勿妄取以为俘。抗拒者,谕之使降;杀伤我兵者,诛之;其归附者,编为户口,令贡海豹皮。”(《清太宗文皇帝实录》第48卷)显然,前述政策的最初制定者是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对“野人”女真的征讨,前已略及;其安抚策略如联姻、筵宴、赏赐、移民、安置、封官等,在这里加以简述。
后金汗对“野人”女真各部上层人物总是千方百计地施以恩惠,争取他们归附自己。他对前来归顺的各部首领,先是亲自迎接,大摆筵宴;接着是赏赐女仆、绸缎、牛马、房田、甲胄;继又授予各种不同的官职;还把宗室的女儿嫁给他们做妻子;并且答应在他们返回之后,如果受到别部的欺凌和掠夺,便派兵给予保护。建州同“野人”女真各部逐渐地建立起亲戚关系和臣属关系。他的这种施恩做得极为细致。如虎尔哈博济里等路长来归时,《满文老档》记载:“想到在寒冷时博济里要穿好衣服,所以大英明汗将自己穿的前胸吊貂皮、后背吊猞猁狲皮的皮端罩给他;还想到博济里从远处来,乘马疲惫了,所以给有鞍辔的马以便骑来。”路长们到达建州之后,《清太祖实录》又记载:“路长各授官有差,其众俱给奴仆、牛马、田庐、衣服、器具,无室者并给以妻。”他的这一套争取各部上层人物归顺的办法,是百试百中、屡行屡效的。
后金汗对“野人”女真的招抚政策,同乌拉贝勒布占泰的杀掠政策,形成鲜明对照。如朝鲜咸镜道观察使李时发在驰启中,对比努尔哈赤(老酋)和布占泰(忽胡)政策时说:
臣近观老酋所为,自去年以来,设置一部于南略耳,囊括山外,以为己有,其志实非寻常。今又诱胁水下藩落,欲使远近之胡尽附于己。江外诸胡积苦于忽胡之侵掠,无不乐附于老酋,故去冬以后,投入于山外者其数已多,而此后尤当望风争附。此胡举措,实非忽胡之比。(《李朝宣祖实录》第209卷)
显然,乌拉贝勒布占泰对“野人”女真之贪婪侵暴政策,与努尔哈赤对“野人”女真之安抚招徕政策不可同日而语。后金汗对“野人”女真的这一政策,《满文老档》中有一段详细的记述,虽文字较长,但读起来并不乏味:
十月初十日,听说东海虎尔哈部长纳喀达率民百户来归,派二百人去迎接,于二十日到达。英明汗去衙门,虎尔哈部人叩头谒见后赐宴。宴毕,要回家去的人站一行,愿留住的人另站一行。优厚赏给愿留者为首八人,阿哈(男女)各十对、牛马各十头,用豹皮镶边的挂蟒缎面的皮袄、长皮端罩、貂皮帽、皂靴、雕花腰带、蟒缎无扇肩朝衣、蟒缎褂,四季穿的衣服、布衫、裤和褥、衾等;其次的给阿哈(男女)各五对、牛马各五头、衣服各五件;再次的给阿哈(男女)各三对、牛马各三头、衣服各三件;最末的给阿哈(男女)各一对、牛马各一头、衣服各一件。来的百户人不论长幼都按等充足地给了。汗亲自去衙门赏赐五天,把房屋和生活用品锅、席、缸、瓦瓶、杯、碗、碟、匙、筷子、水桶、箕、盆等,全都充足地赏给。看见那样赏给,原说回家的人,又有许多留下不回去了。(《满文老档·太祖》第7卷)
留下的人托回去的人捎口信给家乡兄弟亲友说:“国之军士,欲攻伐以杀我等,俘掠我家产,而上以招徕安集为念,收我等为羽翼,恩出望外,吾乡兄弟诸人,其即相率而来,无晚也!”(《清太祖高皇帝实录》第5卷)
上引记述虽不免有粉饰之词,但从中可以看出努尔哈赤精心编导的这场招抚喜剧的演出,获得了惊人的成功。
后金汗还对归附的“野人”女真部民,给予永久的政治与经济特权,以络笼其更多的部民降顺。如他对虎尔哈部归顺部民说:
阿尔奇纳、彻齐克墨尔根、巴木布里、色勒交是虎尔哈路的部长,住在东海的岛上,与鱼、鸟共同生活。抛弃父祖的坟墓、出生地、喝的水,翻山涉水地走一个月的路程来,还有比这更可怜的吗?这来投顺的功劳,从那里跟随来的人,其子孙万代都免纳贡赋;若误犯死罪,免死;若犯罚财物的罪,免罚。永沐仁爱之道。(《满文老档·太祖》第70卷)
他接着宣布一张享有这种特权的四十七人的名单。按照当时的制度,“把这汗谕写在文书上,八贝勒以下,诸备御以上,挂在脖子上”(《满文老档·太祖》第69卷),俨然一枚大胸章。
后金汗努尔哈赤对招抚的“野人”女真,迁其部民,编丁入旗,首领授官,分辖其众。建州由对抗海西、蒙古,进而对抗明朝,其兵源严重不足。努尔哈赤将征抚的“野人”女真部民,大量迁至建州,编牛录。如万历三十七年(1609)间,他命在东海地区“尽撤藩胡,得精兵五六千,作为腹心之军”(《光海君日记》第23卷)。这些兵士悍勇、健壮,娴弓马、耐饥寒,为建州军补充了新生力量。他尤为信用其首领,库尔喀部长郎柱,率先附建州。子扬古利“日见信任,妻以女……号为‘额驸’。旗制定,隶满洲正黄旗”(《清史稿·扬古利传》第226卷)。
扬古利位仅亚于八贝勒,为一等总兵官;后来其子塔瞻擢内大臣,孙爱星阿官至领侍卫内大臣。其弟冷格里为左翼总兵官;幼弟纳穆泰后为八大臣之一;从弟谭布崇祯十二年即崇德四年(1639)与索海等率兵攻取雅克萨,败索伦部长博穆博果尔。
又如渥集部绥芬路屯长康果礼等率兵壮千余归附,“分其众为六牛录,以康果礼、喀克都里、伊勒占、苏尔休、哈哈纳、绰和诺世领牛录额真”(《清史稿·康果礼传》第227卷)。努尔哈赤以其弟穆尔哈齐女妻康果礼,号和硕额驸,又以其“能管辖兵,为三等总兵官,免三次死罪”(《满文老档·太祖》第67卷)。皇太极时康果礼位列十六大臣,任护军统领。康果礼弟喀克都里,也为三等总兵官,后列八大臣,领正白旗。另一屯长哈哈纳,被努尔哈赤妻以宗女,后佐镶红旗。其子费扬古以平定吴三桂叛乱功,被康熙帝授为副都统。而尼马察部长泰松阿子叶克书,归附后授为牛录额真。皇太极时位列十六大臣,为固山额真;其子道喇,康熙时任固山额真。
实际上,努尔哈赤对“野人”女真降民中授官之人,远不止以上数例;且其授官影响所及,至有清一代。仅据《满文老档》第六十七至第七十卷的不完全统计,仅天启五年即天命十年(1625),对“野人”女真各部首领及其部民晋官和恩赏的名单多至四百九十二人,约占升赏名单总人数七百八十四人的百分之六十二强。可见努尔哈赤“征抚并用,以抚为主”政策的明显效应。
但是,在征抚“野人”女真时,其军纪并不像后金汗所“谕旨”的那样,而是异常残酷。如一次出征瓦尔喀的八旗军士,行至必音屯,将居民四人砍去手脚后杀死,又穿刺十九人的耳、鼻!
总之,努尔哈赤在统一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之后,运用且战且抚、征抚并用,以抚为主的策略,迅速地统一了“野人”女真的主要部分。后来他的继承者皇太极,又经过多次征抚,统一了整个乌苏里江和黑龙江流域。明代奴儿干都司的辖境,完全被置于后金的管辖之下,后金取代明朝,有力地统治着乌苏里江和黑龙江流域的广大地区。
后金汗努尔哈赤在统一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之后,为了向明朝发动进攻,便着力征抚漠南蒙古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