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汉光武2:出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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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刀切之

【兄弟齐心北风暖】

接下来半个多月,刘秀都在安心地养伤,慢慢地又恢复了对四肢的控制能力,胸口和手臂等处的外伤也开始脱疤。不再疼,却痒得厉害,偏偏他还不能抓,只能两眼瞪着天花板干挺。

这一日,刘秀正在奋力与痒魔大战,门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马三娘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一边替他收拾药材,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阴固那老不死,居然买了十几条恶犬做护院。我下次再去,一定要带上绳套,全给它隔墙拖出来炖了狗肉!”

“三姐,你又去找丑奴儿了?”刘秀闻听,立刻被吓了一跳,从床上猛然坐起,大声询问,“你,你没被狗咬到吧?!不要再去送信了,那封信,丑奴儿看没看到,其实没任何分别!”

“瞎操心什么!赶紧躺好!几条笨狗,怎么可能咬得到我?!”见刘秀真真切切替自己着急,马三娘觉得好生受用,轻轻白了他一眼,“这次只是家伙不趁手,下次,我一定抓条笨狗回来给你炖了补身体!”

说罢,转身打水熬药,不肯再提书信半个字。

刘秀见她并未交出自己让朱祐替写的那份竹简,便知道她并未放弃。然而却无法干涉马三娘的行动,只能满脸内疚地摇头。

转眼又过去了大半个月,刘秀已经可以下床自己走路了。郎中替他检查过后,也断言他最多再有一个月,便可以恢复如初。众好友得知,几乎个个喜不自胜。唯独马三娘,没等郎中的背影去远,就忧心忡忡地抱怨,“身体好了当然可喜,但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越读越傻呢!眼看着正月都快过完了,执金吾还没抓到刺杀刘秀的幕后主谋,盗用军械大黄弩的罪行,眼看着也要不了了之。这无形中等于告诉王固和甄莼等人,他们可以放手施为,无论怎么做都不会受到追究。刘秀除非一辈子躲在太学里头,否则,走到哪儿都不安全!”

众人围在刘秀身边面面相觑。就在此刻,快嘴沈定忽然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大声叫嚷道:“文叔,士载,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笑?赶快想想怎么办吧?王固那厮,马上就要娶阴丽华过门了!”

“怪不得他们买了恶狗看门!”刘秀大病初愈,体力不济,一屁股坐回榻上,呆呆发愣。

“我听人说,求亲的事,发生在三天前。阴家富甲一方,家族中却缺乏高官庇护,所以两家一拍即合。根本不管王固是什么货色!倒是咱们那位阴博士,多少还有一点点良心,曾经极力反对过这门亲事。但后来王家又私下跟他勾兑一番,他不知道得了什么好处,也默不作声了!”

“无非外放为官呗!那阴方好歹也是个五经博士,只要能从太学里头出去转任地方,就可以做到州牧,见礼如同三公!”朱祐对礼制最熟,立刻将阴方被打动的缘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他的话立刻激起了一片质疑之声。邓奉,沈定和邓禹相继摇头。“不可能,天下总计才几个州,怎么用得了那么多州牧?况且王固又不是皇帝的嫡亲子孙!”

“顶多是一个大尹,否则州牧也忒不值钱!”

“大尹也不可能,皇上再糊涂,这当口也不会派一个贪心不足的书呆子去治理地方!”

“这当口,你们说这些废话做甚?还不帮刘秀想办法阻止阴家!”马三娘猛地朝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低声断喝。

四人俱被吓了一大跳,红着脸闭上了嘴巴。而阴方的弟子严光,却忽然眼前一亮,“三姐,他们几个说的可不是废话。我师傅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外放为官,如果王固的家人所答应的事情,根本办不到,他肯定会恼羞成怒!”

“你是说,王家在拿瞎话骗他。等生麦熬成熟粥之后再失言?”邓禹的眼睛也是一亮。

“五经博士转任,能选择的官职很少。最近九卿没有空缺,就算有了空缺,以王固及其身后家人的实力,也无法把阴方推上去!”严光想了想,缓缓点头,“而州牧和大尹,更没多少可能。除非我那师父肯去某些边远闭塞叛乱频发之地。然而据我所知,师父这人素来惜福,断不会为了享受短短几天富贵,就搭上他自己的性命!”

“如此,那王家就是口惠而实不至!”其他几人也恍然大悟,一个个相继点头而笑,“只要咱们将王家的图谋拆穿,以阴博士的性子……”

“那就赶紧去做,顺便告诉阴方,咱们知道他跟平阳侯府勾结起来坑害刘三儿,并且杀人灭口的事情,如果他继续跟王家狼狈为奸,咱们就想办法将他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马三娘的眼睛顿时也开始闪闪发亮,又用力拍了下桌案,果断替刘秀做了决定。

刘秀原本还想再仔细谋划一番,众人哪里肯依?将他强行按在床上,勒令静候佳音。然后收拾好了各自的行头,大步流星奔向阴府。

太学距离阴家不算太远,仅仅用了一刻钟,众人就已经到了阴府门口。整顿衣衫,正欲上前去叩门,几个家丁却像恶狗一样扑了过来,为首一人满脸警惕,大声威胁道:“许三娘子,你怎么又来了?告诉你,我家老爷已经跟五城将军府打过了招呼,你再敢惹事,官兵立刻过来抓人!”

“阴丰,你给我滚一边去!”马三娘手按剑柄,冷笑着反问,“大路又不是你家修的,我还不能走了?!有本事这就去搬救兵,我倒是要看看,路过你家算什么罪名?!”

“你,你把我家狗给勒死了五六条,还好意思说路过?”家将头目阴丰气焰一滞,立刻变得结结巴巴,“你,你怎么不路过别人家?你分明是仗着自己身手好,故意,故意欺门赶户!”

严光赶紧走上前,笑着拱手,“诸位且莫着急,三姐今天的确只是路过。因为严某来拜见恩师,恰好跟她顺路,所以才结伴而行!”

“严子陵?折煞了!”阴丰没资格受他的礼,赶紧跳开半步,长揖相还,“非小的故意阻拦,三爷这会儿正在会客,没有工夫接见任何人。严公子,还请你改天再来!”

“既然家师有客,严某在门房里等就是。做弟子的拜见师傅,哪里有连面都不见转身就走的道理?”明知道对方是在拿话敷衍自己,严光也不戳破,笑了笑,缓缓迈步走上台阶。

他是五经博士阴方的嫡传弟子,以前从不当着师傅的面替刘秀出头。而阴方见他聪明好学,性情淳厚,也不愿意将这样一个良材美玉扫地出门,所以师徒之谊虽然单薄,却勉强还能维持得住。

阴府的家丁们都是奴仆,当然没胆量对主人的弟子用强,一个个追在严光身侧,不停地打躬作揖,“严公子,子陵少爷,您行行好,别让我们为难。您跟三老爷都前程远大,犯不着踩我们这群不成器的家奴。我们这几天如果让您进了门,从上到下谁都得被脱掉一层皮!”

就在此时,阴府的正门忽然被轰隆隆拉开,一个武将打扮的家伙,在四名侍卫的团团保护之下,仰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众家丁顾不上再阻拦严光,争先恐后冲到武将身侧,点头哈腰。

“嗯,到底是书香门第,连看门的家丁都比别人家有眼色!”

“王将军过奖了,只是犬子平素多花了些心思调教而已!”阴固立刻开始炫耀阴虚,“他前年就已经于太学卒业,如今正在中郎将帐下做参军。将平素从中郎将那里学到的本事,拿出一些来用在家中,奴仆们的模样立刻就与以前大不相同!”

王姓将军手捋胡须,连连点头,“这法子好。早闻令公子大名,果然有几分手段。那中郎将廉丹,跟王某也算至交。哪天遇到他,老夫一定会向他提一下令公子的大名!”

“多谢王将军!”阴固和阴方喜出望外,双双拱手行礼。

王姓将军大咧咧受了二人一拜,缓步走下台阶。阴固和阴方兄弟俩小心翼翼地送出老远,对让开道路的严光等人视而不见。直到王姓将军的马车滚滚而去,才双双掉头回转,对着严光大声怒斥,“严子陵,你不好好在学校里读书,跑到我家来做什么?莫非看到自己即将卒业,就以为翅膀硬了么?”

“弟子不敢!”毕竟对方有一人是自己名义上的老师,严光强忍愤怒拱手行礼,小心翼翼地补充,“弟子今天读书时遇到了一点疑惑,想当面请恩师赐教!”

“嗯?你是来讨教学问的?这个借口倒也不错!”阴固从严光身上挑不出半点儿毛病,冷笑着连连摇头。

阴方知道自家弟子机敏睿智,口齿伶俐,一本正经地摆手,“子陵,你读书心生困惑,理当先自己从书中寻找解答。一味地求助于为师,绝非什么好习惯。况且为师精力有限,不可能指点你一辈子。子陵,你且回去仔细斟酌,等开学之后,如果还没能自己找到结果,咱们师徒再当面探讨!”

严光是何等的聪明,立刻猜到,阴方不愿意给自己说话的机会。赶紧上前半步,再度躬身施礼:“恩师说得是,弟子受教。但弟子今日读诗,忽然看到如下几句,‘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6],忽然觉得里面好像说的不只是男女情事!”

“当然不是,古人多以香草美人为隐喻。亏你读了四年书……”当了半辈子五经博士,阴方早就形成了教育别人的本能。然而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卡在了喉咙中,“憋”得他脸色青紫,眉头瞬间也锁成了一团疙瘩,“你,你胡猜些什么,小小年纪,哪里来这么重心思!老夫岂是你猜的那种人?!”

“你这小子,居然敢出言嘲讽师傅。老夫一定要将此事告上太学,让刘祭酒将你革出门墙!”阴固肚子里缺少墨水,见自己弟弟被气得马上要发疯,立刻扑上前,指着严光的鼻子大声威胁。

严光又向后退了半步,低声冷笑,“师伯此言大谬,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7]我这个弟子,为了师傅可是费尽了心思!不信,回头你看他是不是也说,我这个弟子用心良苦?”

语毕,又给阴方施了一个礼,转身大步离去。

阴方气得鼠须乱颤,却没勇气喝令严光站住,更没勇气质问严光最后那两句话什么意思。

此前他与平阳侯府的人勾结,指使婢女小荷将刘秀骗到城外树林,意图置之于死地。事败之后又果断杀人灭口,并伪造了婢女小荷畏罪自尽的现场。种种作为,表面上看似天衣无缝,但细究起来,却到处都是窟窿。

倘若他真的把严光逼到了急处,令这个“得意”弟子不顾师徒之情全力报复,绝对有的是手段跟他拼个玉石俱焚!

更何况,严光引用那几句古风,未必是无的放矢。先骗阴家将女儿嫁给王固,再将私底下的许诺断然推翻,这种事情,王家的人绝对做得出来。他阴方平白结了许多仇人,最后却捞不到外放为官,肯定会成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然而已经对王家作出的承诺,他又没勇气收回,一时间,竟像个傻子般愣在了自家大门口。

“站住,你不要跑,你好歹也是五经博士的女儿,怎能像个毛贼一样翻墙入室!”正迷茫间,身后院子里忽然传出来一声咆哮。紧跟着,怒骂声,斥责声,不绝于耳。

阴方顾不上再胡思乱想,转过身,大步流星往自家院子里冲。从家丁们的叫嚷声中,他判断出许家三娘子又翻墙去见了阴丽华。这个女魔星跟刘秀情同手足,她来找阴丽华,不是奉命替刘秀传递消息,就是要带着阴丽华一起翻墙逃走!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阴方一只脚踏入家门,迎面已经冲过来一个矫健的身影。就像一团旋风般,紧贴着他的左肩闯了出去,将他带得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三老爷,三老爷!”家奴们怕阴方有闪失,连忙围拢上前,七手八脚将其扶起。待一通鸡飞狗跳之后,再去追马三娘,哪里还看得到踪影?

“先由着你们这些小王八蛋折腾,尔等折腾得越凶,王家越要急着娶丑奴儿过门!”朝着马三娘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阴方以一个豪商子弟的本能在心里断然作出决定,“到那时,答应阴某的说不定要提前兑现,一定能活活气煞你们这群小王八蛋!”

“阿嚏!”已经跑出了两里多远的马三娘,猛地打了个喷嚏。

信,终于送到了阴丽华手上。信物,也从阴丽华手里又拿了一件。丑奴儿跟刘三儿两个,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倒也是天造地设……

忽然间,她的眼睛里涌出了几滴泪水。抬手用力擦了擦,她笑着低声呵斥:“小心眼儿,醋坛子,又犯什么傻!丑奴儿是个好女子,刘三是真心喜欢她。这辈子,自己能在他心里占据一小块地方,已经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三姐,三姐!你刚才去哪儿了?我们在四处找你!”前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将她心中的酸涩之意瞬间打散。

抬手迅速在脸上抹了抹,马三娘快跑几步,炫耀地挥动捏在左手的红色绳结,“我当然去找丑奴儿了!趁着你们在大门口吸引阴方注意力的时候。”

“啊?”朱祐,严光等人的目光僵在了马三娘被狗血染红的裙摆处,嘴巴大张,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把朱祐写的,不是,是刘三儿托朱祐写的那份竹简交给了丽华,她看完后,感动得无以复加!”不愿意大伙将注意力都放在血迹上,马三娘张开左手,将绳结在阳光下快速展示,“然后,她就从枕头旁,拿来这个东西,让我转交给刘三儿。你们看,肯定是早就打好的,就等着有人帮她送到刘三儿手上呢!”

众人闻听,果然纷纷低下头,仔细端详。只见两条红绳绾成连环心形,中间还裹着一缕青丝,虽然简单,其意却不言自明。

“同心结,取的是永结同心之意!”沈定见识广,嘴巴也快。

“真的是同心结哎!以前只是听人说过,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朱祐,邓禹两个羡慕得两眼放光。

“丑奴儿是个有心的,不枉文叔差点为她丢掉性命!”素来仔细的严光也没留意到马三娘眼角处隐约的泪痕,盯着同心结,看了又看。

“朱祐,你帮我带给刘三吧,我去买药,一会儿再回去!”看着众人写满了羡慕的笑脸,马三娘心中又是一阵酸涩翻滚,迅速将同心结塞进朱祐的手里,转过身,快步离开。

早春的寒风吹过,屋檐上的残雪纷纷坠落,宛若落英,挡住了她修长的背影。

【朝雨晚风皆如剑】

虽然送信和带回同心结,都是马三娘主动所为,但做这些事情之前,她所考虑的,只是刘秀会不会开心,阴丽华是不是可怜;做过之后,才又想起了自己,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应不应该?

平心而论,阴丽华被嫁入王家,对她才是最好的结果。从此刘秀就属于她一个人。但想到刘秀听闻阴,王两家即将联姻消息之时,脸上所呈现的凄楚,她又无法让自己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一阵古怪的乐曲传来,令她好生烦躁。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群身穿彩衣的西域男女,正在一家刚刚开业的脂粉铺子前,载歌载舞。男人个个都戴着古怪的高帽,女人个个都用薄纱蒙住了面孔。薄纱与头发之间,则是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顾盼处,令围观者神魂为之颠倒。

大新朝皇帝“德被宇内”,曾经多次下令,给予前来中原贩货的异域胡商各种优待。所以,眼下在长安城中,充满异域特色的男男女女并不罕见。很多商人带着各种香料,宝石和男女奴隶,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换成丝绸,漆器和其他方便携带的货物,再掉头向西。

音乐和歌舞,则是胡商们招揽客人的重要手段。那些女奴个个手柔腰软,随着音乐轻歌曼舞,将看客们勾引得血脉偾张。等音乐和舞蹈到了高潮处,店铺大门就会猛地被人从里边拉开,各色宝石做成的首饰和罕见香料,就会被放在木盘上,一盘接一盘端出来,任由客人们挑选。如果客人们看上了哪个正在跳舞的胡姬,只要出得起价钱,就可以直接带走。即便一时荷包不够鼓,也可以租一个年龄稍微大一些的胡姬回家,春风数度之后,再“原物”奉还!

马三娘天性好动,若是在平时,少不得要停下脚步欣赏一会儿胡姬的美妙身姿。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是看别人越开心,自己就越烦躁,当下捂住耳朵,一闪而过。

待终于听不到音乐时,她将双手从耳畔移开,收摄心神一看四周,只见行人双双对对,彼此间含情脉脉,这才醒悟,自己竟然不小心跑到了金荷池畔,民间男女正月末相约见面的好地方。

“啊!”一声尖叫忽然从左侧树林中传了出来。

只见不远处一棵柳树下,身手矫健的王固,正跟在一名少女身后紧追不舍。以他的本事,分明可以轻松将那少女擒获,却像玩猫捉老鼠一般,追得兴致勃勃。而在其周围,则有十数个家丁,双手抱在胸前,满脸淫笑。另外还有两个家丁死死按住了一名头戴方巾的书生,任那书生如何挣扎求恳,都坚决不肯放手!

正在金荷池畔谈情说爱的男女们,谁都不敢多事,拉着手远远逃走,唯恐跑得慢了,也像那书生和他的未婚妻一样,成为长安四虎的猎物,过后还有冤无处申!

“一群胆小如鼠的废物,即便是牛羊,被人杀的时候还知道叫唤几声!”马三娘心中暗骂,俯身捡起一块尚未完全化冻的土坷垃,朝着王固头上丢去。随即一拧腰,迅速躲入某棵柳树之后,撕下裙子一角,干脆利落地遮住了自家面孔。

“哎呦”,惨叫声从不远处传来,二十三郎王固捂着脑袋倒了下去。

家丁们被吓得魂飞天外,争先恐后上前救护,那文士也趁人不备,用毕生最大的力气甩开控制自己的家丁,快跑几步拉起少女,双双夺路而逃。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王固被砸得眼冒金星,依旧色心不减。

“是!”众家丁不敢怠慢,拔腿就追。冷不防,从一棵柳树后,又飞来数枚石头,冰块和土坷垃,将他们个个砸得鼻青脸肿。

“谁?谁吃了豹子胆,敢管长安四虎的闲事!”

“我呸,什么长安四虎,不过是四条癞皮狗而已!”马三娘故意捏尖了嗓子,大声痛骂。紧跟着,又是一通石头,冰块,土坷垃,将家丁们打得手忙脚乱,然后双腿发力,掉头沿着来时旧路如飞而去。

“抓住她,抓住她剁碎了喂狗!”王固终于看清楚了偷袭自己的人只有一个,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咆哮。

“站住,有本事别跑!”众家丁素来欺软怕硬,发现自己这边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也勇气备增,从腰间抽出刀剑,一哄而上。

马三娘自幼在山间长大,又练武不辍,脚力之强,岂是一群家丁所能匹敌?即便故意放缓了脚步东转西转,也只用了短短一小会,便将追过来的家丁们全都甩得踪影不见。

她恨长安四虎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肆无忌惮。更恨王固,王麟等人勾结起来,试图谋害刘秀性命。而长安城内官官相护,想要将长安四虎绳之以法,肯定难比登天。今日既然姓王的又撞在了她手上,如果轻易放过,怎对得起名号勾魂貔貅?

想到这儿,马三娘嘴里偷偷发出一声冷笑,三步两步冲到西域女奴们正在献艺的店铺门口,向一个正在跳舞的妙龄女奴身上指了指,低声吩咐,“她身上的衣服和鞋子,给我来一套。快点儿,我家夫人等着急用!”说罢掏出四枚大泉,重重拍进迎上来的胡商手心。

那胡商在长安城里生意做得甚大,平时见惯了有钱人家的女眷购买胡姬衣服,为内宅增添闺房之乐。所以也不觉得马三娘举止怪异,立刻收起大泉,不多时,就将装衣服的包裹连同鞋子一并呈了上来。马三娘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屋门,忽然眉头轻皱,再度转身,指了指胡商腰间的弯刀,低声补充:“这样的刀,也给我一把。我家老爷一定喜欢!”

胡人的冶铁技术,远不如中原。西域弯刀跟中原环首刀来比,只能算开过锋的废铁。平时根本卖不出去,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当作添头白送。此刻听闻女客居然要花钱买,那胡商岂有不卖之理?当即从后院抱出十几把长短不一但装饰得非常华丽的弯刀,供客人随便挑选。

马三娘挑了其中刀鞘被装饰得最扎眼的一把,迅速付了钱,用衣服将弯刀一包,转身就走。从始至终,都没跟店铺的主人讨价还价。那胡商开心得像吃了蜂蜜一般,冲着她的背影连连躬身。直到彻底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才直起腰来,兴高采烈地去招揽其他客人。

他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

【煌煌大道如青天】

“你听说了吗?长安四虎,招惹了西域公主,被阉成了太监?!”

“西域蛮荒之地,哪里来的公主?分明是他们几个作恶太多,惹怒了神明,化作民间女子前来报应!”

“呸,子不语怪力乱神,分明是绿林山的女侠,如当年的居辛,郭解!”

“哪里来的女侠,分明一名大侠为了掩人耳目,男扮女装!当年百雀楼的案子,有可能也是他亲手所为!”

长安城内,各类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王家当然也曾怀疑到刘秀头上,然而,刘秀本人重伤未愈,这当口根本没力气男扮女装跑到金荷池畔攻击王固。严光,邓奉,朱祐等人,也都有不在场的证据。因此,王家虽然不甘心,却没有办法将罪名硬栽到刘秀头上,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马三娘不在场的证据,当然是严光等人私下串通好了伪造出来的,而有关衙门之所以没敢登门抓人,则多亏了许子威的师兄孔永出手施压。事实上,就在王固被阉割的当晚,宁始将军孔永就已经猜到了事情恐怕与许三娘子这个惹祸精脱不开关系,立刻派人把三娘接到自己的书房里,狠狠教训了一通,随即勒令其在自己后宅内某个房间闭门思过,一个月之内,非经允许,不准再离开孔家半步。

然而,教训归教训,许子威尸骨未寒,孔永这个做师伯的,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刘秀和三娘两个被抓进牢狱,稀里糊涂死于非命。只好暗中出手,替二人挡过这一场灭顶之灾!

眼瞅着到了夏末,四年的求学生涯马上就要结束了,参照太学的规矩,他们在九月份之前,必须决定自己的选择。是留在太学里,继续寒窗苦读,以求在学问上更好地追随古圣先贤的脚步;还是就此卒业,到中枢和地方各级衙门,寻找各自的安身立命之所。

邓奉,严光二人家境都不算宽裕,当然越早出仕,对其自身和背后的家族越有利;邓禹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被大司徒严尤招揽,更是巴不得早日投奔到对方帐下,一展心中抱负。至于刘秀,虽然表面上断绝了晋身之路,但好歹师伯孔永那里,还专门为他留着私人幕僚的空缺,倒也不愁卒业后就没有饭吃。因此,兄弟几个不约而同地作出了立即卒业的选择。

然而,理想总是很美满,现实却经常令人扼腕。整个七月,邓奉,严光,朱祐三个,都在四处投递名刺和文章,以求能被相关衙门选中,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长安米贵,居之不易。眼看着秋风将起,依旧有八成以上选择当年卒业的学生无处容身,大伙都着了急,纷纷串联起来,四处鼓噪。两位祭酒闻听,连忙带领一干秀才,公车出马,极力安抚,并承诺将学子们的诉求直达天听,才勉强稳住了众学子之心,没闯下惊天大祸。

太学距离皇宫如此之近,里边的动静,当然瞒不住王莽的耳朵。学子们串联鼓噪的事情才过去两日,圣人天子就睁开了重瞳,亲自颁下口谕,着令朝廷各级衙门广纳贤才,相应官员不仅要认真筛选太学生投递上门的名刺,更要主动去太学招徕优秀的学子入幕。

这一句话,可比学子们千言万语都好使。从口谕传下的第二天起,太学之内,各色朝服涌动,官员们个个变得求才若渴,再也不提最近数年太学扩招过快,自己麾下早已人满为患。

然而光明总是别人的,又过了半个多月,就连苏著这种岁考成绩非常一般的人都有了满意去处。邓奉,严光和朱祐,居然依旧无处容身。

这一日,刘秀又陪着三位好兄弟投递名刺和文章回来,四人都形神俱疲,正准备到校门口的汤水馆子喝一碗黄酒,以浇心中块垒。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文叔,仲先,子陵,士载,你们几人居然也在?快过来,一起喝上几杯。今天的账,全由沈某包了!”

四人闻言回头,恰恰看到快嘴沈定红光满面的模样,忍不住愣了愣,笑呵呵地询问:“沈兄今天莫非遇到了什么喜事?居然如此客气!”

“诸位哥哥见笑了。论学业,太学里头,谁能跟你们书楼四俊相比。沈某只是运气好,写的文章对了一位世伯脾气,被他看中,提携我补了个共工命士的缺,下月便可就职而已!”

“啊?恭喜沈兄,贺喜沈兄!”刘秀等人大吃一惊,随即纷纷大笑着拱手。

新朝官制,三公六卿之下,各有三个大夫。二十七名大夫之下,则有八十一名元士。每名元士之下,再配三名命士为佐。而共工原名少府,主管山海地泽税收和百工经营,绝对肥得流油。

沈定刚一卒业,就进入中枢要害部门任职,并且做了年俸六百石的共工命士,前程堪称远大。人逢喜事精神爽,出手就变得格外痛快。

刘秀等人平素跟他走得颇近,知道他是什么性格,所以也不跟他客气,转眼间,大伙喝得眼花耳热,回忆起四年来身边发生的种种,都不胜唏嘘。再说起将来有了差事后,就要天各一方,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更是红了眼睛,相对举盏狂饮不断。

沈定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人品和学业却都不差。多喝了几盏之后,他头脑就开始发热。“士,士载,听,听师兄一句话,别,别瞎忙活了。早日跟文叔一道,去孔将军麾下谋个出身吧!暂时虽然不能出仕,但以孔将军的本领,用不了太久,肯定,肯定能替你们几个另辟蹊径,否,否则,就是你们把文章直接投三公手上,也是一样,白,白费功夫!那八只蚂蚁,和他们背后的家人,恨你们入骨!早就发下话来,无论如何,要坏掉你们几个的前程!”

【年少莫道行路难】

“该死!当日分明是青云八义试图踩着我们四个出头!”话音未落,邓奉已经拍案而起。

“早知这样,当日真不该救那姓王的下山!”朱祐和严光两个,也气得满脸铁青,咬牙切齿。

唯独刘秀,因为半年前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对眼下发生的事情,反而能看得开。先笑着拉了下邓奉的衣袖,又冲着朱祐和严光二人轻轻摇头:“八义当初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窃居青云榜,就是因为没把任何同学放在眼里。咱们不肯低头,在他们和他们背后的人看来,自然就等同于故意坏人好事。你们三个没必要生气,先顺利把文凭拿到,然后咱们兄弟一起去孔师伯帐下另寻出路便是。等到了军中,凭借真刀真枪立下来的功劳,那些人总不能轻易抹去!”

“也是,在他们眼里,咱们恐怕连人都不算。踩着咱们上位,那是给咱们面子!”邓奉闻听,满腔怒火顿时化作了寒气,撇了撇嘴,大声冷笑。

朱祐和严光两个心里头,也是冰凉一片。“多谢沈兄告诉我们这些,否则我等平白浪费许多钱财不说,到头来还自取其辱!”

“几位也不要太着急,否则小弟心里也会不安!”沈定平生第一次有点儿后悔自己嘴快,扭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安慰,“王家也好,甄家也罢,都不可能永远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你们先找个落脚之处暂避其锋缨,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彻底将你们四个忘掉。”

“那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才真的像蚂蚁般,谁不高兴都踩上一脚。踩了也就踩了,至于踩死没踩死,大人物们根本懒得低头细看!”邓奉闻听,继续大声冷笑。

朱祐和严光心思都比他细,立刻从沈定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不寻常味道。双双低下头,小声追问,“沈兄,莫非朝堂之上,最近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没想到两位同学反应如此敏锐,沈定后悔得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大耳光。站起身迅速四下张望,然后将头趴在桌子上,哑着嗓子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但是,你们自己瞎猜,我也管不着。反正咱们同学一场,我不会害你们。耐着性子等,早晚都会苦尽甘来!”

“多谢沈兄!”四兄弟心领神会,端起酒盏,一道向沈定致谢。

“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各位兄弟千万别客气!来,今天只叙同学之谊,干!”沈定自己也端起一盏酒。

“干,一醉方休!”刘秀等人知道他胆小,也不再追问更多细节,笑着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虽然沈定后面的话说得极为隐晦,四兄弟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朝堂上的几位权臣之间,恐怕也早就斗得剑拔弩张。眼下王家和甄家要替各自的儿孙“出气”,所以会不约而同地封堵大伙的出仕之路。但大伙儿这等小人物,绝对不会是王家和甄家的重点对付目标,更不可能受到长期关注。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接下来的日子,兄弟四人反倒清闲了许多。再也不去到处投递名刺和文章,只管蹲在太学里头等着拿卒业文凭。然而,世上之事就是奇怪,大伙儿明明已经对出仕不抱任何希望了,机会却自己找上门来。

这一日,四人正在藏书楼内修补书简,听到有人在楼下大喊,“刘文叔,你们几个都在吗?羲和大夫要召见你们书楼四友!”

“羲和大夫鲁匡?”刘秀犹豫着站起身,大步迎到楼梯口,满脸难以置信。

羲和原为大司农,下设一卿三大夫。地位排在司允(大司马),司直(大司徒)和司若(大司空)之后,乃是本朝第四要害部门。兄弟四个知道自家斤两,前一段时间投递名刺,刻意绕开了此处。却万万没想到,此处竟然派人找上门来!

“文叔,你这小子,就是吉人天相!”大热天,苏著跑得满头是汗,却根本顾不上擦,“师兄我最近动用了全部关系,想替文叔你们几个寻找出路,都毫无结果。谁料到我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居然对你们四个赞誉有加。昨天才从洛阳催征回来,今天一大早,就询问你们四个被哪里征召!”

他曾经是个无赖恶少,三年前受人挑拨,试图谋害过刘秀。但是后来,他却跟刘秀不打不成交,彼此之间走得很近。而苏家,也因为自家子侄跟刘秀结交之后,读书开始用起了心,对书楼四友好感颇丰。

临近卒业,连沈定都知道谁在背后对刘秀等人大肆打压,以苏著的家世和人脉,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听到?而明知道出手者是谁,他还依旧努力替朋友奔走,无论成功没成功,这份心意,更加难能可贵。

当即,刘秀等人纷纷拱手,向苏著道谢。而苏著竟难得羞红了脸,手挠后脑勺,低声抗议:“都是自家兄弟,你们跟我客气什么?这辈子要不是遇到你们四个,苏某在太学这几年,肯定是虚度了光阴。行了,废话别多说了,赶紧跟我去见鲁大夫。如果你们四个也能到他手下做事,咱们兄弟就又凑一起了,彼此之间,刚好互相帮扶!”

“那是一定!”众人点头而笑,连日来积累在心中的郁闷,瞬间一扫而空。

已经有不少同学听到了风声,沿途纷纷向四人道贺。不多时,兄弟四人来到了羲和大夫鲁匡处理公务之所。

“鲁大夫是陛下得意门生,很快就有希望高升为羲和卿!”唯恐刘秀等人不知轻重,苏著压低了嗓子提醒,“五均六筦[8],就是鲁大夫根据古制,率先向陛下提出的,被陛下采纳之后,一年之内,便令府库里的铜钱米粮翻了数倍。所以,等会儿他万一考你们,你们一定记得别再嘴硬,非说古不如今!”

“明白,多谢子虚兄!”刘秀四个知道事关重大,相继认真拱手。

“还有,鲁大夫跟司若卿(大司空)关系极近,而王司若[9]跟甄家一直不对付。比起王固等人的父辈来,王司若才是陛下的嫡亲兄弟。所以鲁大夫这里,根本不会买平阳侯的账!”自认为有必要让刘秀认清形势,苏著又絮絮地补充。

虽说是奉召而至,四人也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被小吏领到了屋内。隔着老远,就被勒令停下了脚步,按照一套完整且复杂的规矩,向羲和大夫鲁匡行礼。那羲和大夫鲁匡,待人十分友善,笑呵呵摆手,令四兄弟上前叙话。先依次考校了一番大伙的学问,确定书楼四俊并非浪得虚名,然后命人拿出四份绢布做的空白告身,笑着说道:“老夫两年之前,就曾经听说过你们四个的才名,今日一见,传言诚不我欺。最近朝中有些人,借题发挥,以年少狂悖为由,阻止尔等出仕。而老夫虽然欣赏你们四个的才华,却也要尽量避免一些非议。因此只能先创造机会,让你们立下一些功劳堵住他们的嘴,然后才能委以重任。不知你们四个各自意下如何?”

“学生但凭大夫差遣。”能找到机会凭本事出仕,刘秀等人早就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上再谦虚,齐齐躬身下去,高声回应。

“嗯!”对四人的态度甚为满意,羲和大夫鲁匡含笑捋须,“既然如此,老夫就长话短说了。冀州盐荒,大户人家尚可高价购买私盐度日,寻常百姓却已经持续数月只能靠熬硝[10]为食。你们四人文武双全,可堪大用。老夫决定——”故意拖长了声音吊起几个年轻人的胃口,他笑着补充,“征召你等四人为羲和卿门下均输下士,结伴押送五十车粗盐前往冀州,以解百姓之困。刘秀,严光,朱祐,邓奉,你四人可愿受召?!”

“多谢大夫,我等誓不辱命!”刘秀等人再度躬身,四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感激。

终于出仕了,寒窗苦读四年,终于有了结果。虽然只是年俸三百石的下士,做的也为押运物资的苦差,但比起以白丁之身投奔到长辈帐下去做私聘幕僚,依旧强出太多!

虽然到长辈帐下做幕僚后,也许很快就能补上肥缺,但别人的恩赐,哪里如自己挣来的官职和俸禄,更让人心安!况且,均输下士虽然职位低微,好歹也是朝廷正式命官,能给家族带来免除全部赋税的特权。

“久食土盐,必生疫情。你们准备一下,老夫会派人通知刘祭酒,尽快下发卒业文凭。五天之后,你们四个带着文凭找元士张荥报到,他会带着你们去挑选押运粗盐的兵丁和民壮。老夫再给你等三天时间去熟悉各自麾下的部属,然后立刻出发,解冀州万民无盐可食之困!”

“是!”四人齐齐躬身领命,每个人都激动得热血沸腾。

“用心做事,老夫在长安,静候你们的佳音!”羲和大夫鲁匡笑着点头,挥动毛笔,在四份空白告身上填入刘秀等人的名字。

四人在小吏的指点下,像木偶般拜谢,受召,领袍服,取印信,然后又晕晕乎乎地向羲和大夫鲁匡告辞,一直走到了大街上,依旧像梦游般步履蹒跚。

“尽早上路,咱们,后会无期!”大司农衙门的廊柱下,忽然闪出一张惨白而又狭长的瘦脸,声音嘶哑,双眼里写满阴戾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