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部门内的小型聚会,由刘晓茹在同庆楼订了间包房。
何知行不知何故没有到场,宗兆槐却意外出现了,就坐在郗萦身旁,一改之前高深莫测的态度,神色和悦地向她道贺。
郗萦跟他开玩笑,“如果我再不出点成绩,你是不是要考虑把我扫地出门了?”
宗兆槐也笑了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急功近利?”
他亲自给郗萦倒酒,眼看就要斟满,郗萦忙出手阻挡,“可以了,上次喝太多,回去难受了很久。”
宗兆槐没勉强,把酒瓶放下,嘴上却说:“你得练一练,销售酒量不好,做不了大单子。”
梁健忙贡献自己的经验:“小郗,你每天晚上喝一杯,隔几天加点量,不用太多,但得坚持,天长日久的这酒量就练出来了。”
“行,明天晚上我就试试。”
一位同事笑道:“干嘛要明天晚上,今天晚上就开始好啦,我们这么多人陪你!”
大家轮流向她敬酒,但郗萦坚持都是自己人,不肯玩命喝,宗兆槐又适度替她解围,因此这天晚上她虽然喝得双颊飞红,但没有酩酊大醉。
宗兆槐没喝酒,他自己开车来的,回去时,郗萦就搭了他的车,两人同路。
胜利的喜悦和因恭维而引起的得意还在郗萦身体里徜徉,酒也喝得刚刚好,身子轻飘但理智尚存,她有了强烈的谈论欲,在每个问题上都渴望与人一争长短。
宗兆槐整晚都对她和颜悦色,能回答的问题尽量回答,对她近乎挑衅的语气也不过一笑置之。
“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是靠什么让员工对你俯首贴耳的?”郗萦神色亢奋,“你很少在员工面前高谈阔论来强调你的意图,你甚至连员工大会都不召集,你知道我在TEP这七年开了多少所谓增强公司凝聚力的会议吗?”
她掰着手指头胡乱数了数:“平均每个月一到两次吧。可我到永辉都三个月了,一次都没有。”
宗兆槐想了想,这样回答她:“企业是个团队,团队必须有领路人,但如果领导的个人意志太强,反而会对团队造成伤害。每个人都渴望一定程度的自由,尤其是在他自己管辖的领域内,谁都不愿意有个外人跑来对自己该怎么做指手画脚,所以我宁愿隐藏起来,让员工按照自己的思路工作,我只在被需要的时候才出现。”
“你能这么想真是不容易,一般民企的老板控制欲都很强,他们希望把企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员工的想法如果超出他的理解范围就会不舒服,他们宁愿相信亲戚也不找职业经理人,所以一个企业就像一个王国,有王,有封臣。”郗萦歪着脑袋思索,“可是,我也没感觉到永辉有什么民主气氛啊!他们除了谈论自己的工作,就是在谈论你:你会怎么想,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她的口气仿佛自己是宗兆槐请来的分析师,然后,她恍然大悟。
“你看!这家公司其实并不是靠流程,而是在靠你的个人魅力运作嘛!因为他们相信你,把你当作,呃……精神领袖,哈-梅-内-伊,你是永辉的哈梅内伊,哈哈!”
极少有人会跳出来对公司的大政策说风凉话或是不合作,即便何知行,他所有的怨毒也只针对梁健,从不触及宗兆槐。
“永辉还是有跟你想的不一样的地方,需要时间,你自己慢慢去发现。”宗兆槐曾这样对她说过,也许指的就是这个。
宗兆槐不表态,也不接茬。
郗萦的手在空中挥舞,“如果明天你把公司卖掉,我是说如果,搞不好过不了多久永辉就垮了。就像当年的德国首相俾斯麦,他能利用大国之间的矛盾巧妙周旋,为德国赢取最大利益,他的继任者卡普里维说俾斯麦可以同时向空中抛五个球而不落地,但他自己连抛两个球都做不好!”
宗兆槐等车子转过一个环岛,驶进宽阔的马路后才开腔,“靠流程运转是很好,但得等公司各方面都成熟了才行,你不能让一个两岁的小孩写论文。”
郗萦嫣然一笑:“我不是在批评你管理公司的方法。说实话,你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看到永辉的工作效率比TEP高很多。”
她讲了太多话,这时终于觉得累了,便沉默下来。
车子再一次转弯,进入一条分道。
宗兆槐忽然说:“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魅力可言,大家肯留在永辉做事,只是因为我出手大方。”
“你指那些福利?”郗萦晃了下脑袋,但思考忽然变得费劲起来。
“对。我给出的薪水、提成、还有各种福利,都是尽我所能给到最高——对打工者来说,经济利益才是衡量满意度的根本指标。”
郗萦眨了眨眼睛。
也许他是对的。遍布整个公司的仍是单一的人治思想(这点与其他民企没什么不同),但宗兆槐废弃表面的强制,用另一种方式(优厚的待遇,还有尊重员工的态度)将自己的意愿渗透进员工心里,员工们便自觉自愿按照他的要求去履行了。
宗兆槐总结:“大部分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大部分东西也可以用钱买到。”
郗萦单手撑着脑袋,笑了笑,有点不以为然。
“就没有例外?”
他们又停在那个十字路口等绿灯,已经进渔港了。
“有,但不多。”
他扭头看向郗萦,黄色灯光打在她额前,营造出类似舞台的效果。她歪着身体靠在椅子里,看上去很小,像个娇嫩的小女孩,迷蒙的脸部有种圣洁的感觉,宗兆槐转开了视线。
“如果我说想买下你今晚,出多少钱你会愿意?”
他口气里没有玩笑成分,反而有种冰冷的类似悲凉的感觉。
郗萦怔了一下,竖起脑袋想了想,又继续躺回去。
“你这是在跟我调情吗?”
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并不令她意外,但出自宗兆槐之口,郗萦还是感到一丝失望。
宗兆槐依旧没有用笑意来解围,保持着平淡的语气说:“只是打个比方。”
他那么严肃,郗萦便也认真想了想,随即摇头,“不。”
“多少钱都不愿意?”
“对,不愿意。”
他终于笑了笑,很轻。
“所以,也有钱买不来的东西,比如,一个女人的尊严。”不知为何,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嘲弄,也许是针对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钱的确是个好东西。”
郗萦介于半梦半醒之间。
迷糊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六岁,还躺在爸妈那张老式婚床上。床靠着墙的那面镶嵌了一幅镜子。独自一人时,她喜欢趴在床上,腹部以上高高仰起,手掌捧住面颊,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自己,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脸上的某个部位变得好看一些。六岁时她还没什么审美,自我评价无非来自对大人谈话内容的采集。
镜子后面是略显斑驳的白墙,她纤细的手很容易就穿过床栏的缝隙去触摸那墙,她在墙上抠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孔,完全是无意识的,那些至今说不定还在的细孔可以用来测量她童年时无聊的程度。
有时,她会刻意让自己留意周围的情境,加深印象,向自己保证遥远的将来她还能记得起当时的一切——她的确通过这种方式记下了时光中的许多片段,那些片段并没有什么特别,又一种无聊时自娱自乐的把戏而已。
某个星期天的早晨,她醒了,但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母亲在厨房忙碌,碗碟不时发出各种碰撞声响,父亲不在家,也许是被母亲差去买东西了。窗外下着雨,滴答个没完。那时候她的心是满的——父母虽然彼此间交谈不多(她不知道那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开始恶化),但都很宠她。
好多年以后,她仍会想起这普普通通的一幕,平淡无奇,却能通向永恒,至少当时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蓦地醒来,所有恍惚和不确定都像云烟一样散开。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单身公寓的床上,她不再处于童年期,而是早已过了三十岁的生日。父亲在八年前过世,母亲也被她巧妙地抛弃在城市的另一端。
此刻,她孑然一人。
月光侵袭进来,银辉洒满房间——临睡前,她忘了拉上窗帘。
她在床上缓缓挪动脑袋,月亮很快映入眼帘,淡金色的一轮,如一只温柔性感的眼睛。
她默默地与它对视,感觉到情欲在体内如潮水般涨起。她的手慢慢探入下身,轻轻抚摸自己。她十几岁时就学会了自慰,虽然过后也会有羞愧感,想要戒掉,但没能成功,那是她应对母亲以及繁重学业的一种放松方式,一如烟瘾。
长大后,她接触的书多了,才知道这属于人类自然的生理需求,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隐秘行为,她的罪孽感顿时完全消失。
后来她与高谦相恋,他为郗萦在性爱方面打开了一扇门。在那之前,郗萦自认为在异性眼里是高傲的冰清玉洁的形象,这也是母亲致力培养她的方向。
高谦毫不犹豫地把她从神坛上拉下来。他们约会后不久,他把郗萦带到自己新租的公寓,给她放一部日本AV,那是郗萦第一次看到如此荒诞大胆的情色内容,内心大为震憾。
高谦在性方面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想象力,他曾要求郗萦当着他的面自慰,以助“性”致,但郗萦做不出来,她连自己有自慰的习惯都耻于向高谦坦白,她知道高谦有过,他在这方面从来都是开放坦率的。
母亲从小严格的管教早将她的外在行为牢牢束缚在一个壳里,她的一部分自我给捆绑了起来,而她的前卫、叛逆只敢藏在思想深处。
潮水猛烈涌来。郗萦咬住下唇,身子用力蜷曲,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一点上,随后,她在呻吟中得到了满足。
她仰面躺着,后背有轻微的汗意,内心却空落落的。
有个问题她一直不愿多想,母亲是怎么度过这些漫长而寂寞的日子的?她曾有过如自己这样的欲求么?
有血缘关系的人在这方面尤其难以启齿,更不可能互相刺探,更何况母亲总是在她生活中扮演着指导者的角色,高高在上。
想到将来有可能和母亲一样,变成一个孤僻古怪的年老妇女,郗萦忽然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恐惧,冰凉刺骨。
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很快就过去了。人总有软弱无助的时候,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
她转头去看月亮,它已经移过对面楼顶,在两座建筑物中间,温柔的眼睛始终含情脉脉注视着她。
有些男人以高智商让女人对他膜拜,也有些浑身上下都充满荷尔蒙的气息,在肉体上对女人形成吸引力。
她一直把宗兆槐归为前一种。然而刚才,她闭着眼睛陷入幻想时,满脑子都是宗兆槐的身影。意识到这点,郗萦的心一阵悸动。
难道她也落入俗套,和刘晓茹她们一样,迷上了那个咫尺之间最出色的男人了?难道人注定会沦为环境的奴隶?
她翻了个身,背对窗户,闭上眼,勒令自己停止思考。
希望明天在公司,她还有勇气正视宗兆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