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健很快把区域调整的方案公布了出来,新方案表面看挺公平,实际还是朝郗萦作了倾斜,有明显讨好的意味,不过这回郗萦没提出异议,她坦然接受了。
十月一过,真正意义上的秋天终于来了,白天阳光依旧炙热,却已是强弩之末,太阳一落山,肃杀的秋意立刻尾随而至。
郗萦坐在詹湖边的露天茶棚里喝茶,几只鸥鸟在湖面上低翔,羽毛洁白,姿势优美,天上飘了太多云,看不出太阳的位置,也许快要落山了,她微微觉出点凉意。
时近黄昏,她在等宗兆槐。
一壶茶刚刚续过热水,耳边就传来脚步声。郗萦扭头扫了一眼,宗兆槐到了,隔着一段距离,他朝她微笑,郗萦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宗兆槐泊好车朝这边走来时就一直盯着她看,湖边风大,她身上那件浅灰色长风衣显得有些单薄,神情略忧郁,盯着不时泛起层层褶皱的湖面,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很深。
是郗萦主动约的他,也算是破天荒头一回,电话中没说缘由,从她笑容里,宗兆槐分辨不出吉凶,他渴望好消息,但直觉告诉他,希望不大。
“来了?”郗萦招呼他坐。
“等很久了?开会耽误了点时间。”他表示歉意。
郗萦给他倒茶,烫口的高山乌龙,这种天喝,倒也畅快。
宗兆槐眯眼眺望湖中央,那里有个秀巧的亭子,孤零零杵在水中,身后拖着长而笔直的木桥。这个时段,四周没什么人,景色优美,却尤显凄凉。
郗萦掏出一个U盘递给宗兆槐,开门见山说:“请你来,是有份礼物要送你。”
宗兆槐没接,仿佛已意识到那是枚炸弹,但还是温和地问:“是什么?”
她笑笑,脸上是惯有的嘲讽,“永辉低价策略的秘密。”
偷漏税,瞒报海关,贿赂,做假账,篡改数据蒙蔽客户。郗萦凭着记忆娓娓道来,这些内容花费了她数十个夜晚,早已烂熟于胸。
几个月来,郗萦一直在偷偷搜集证据,有些是她自己从公司系统中得到的,有些是让冯晓琪代为整理的,冯晓琪并不知晓她的目的,他给郗萦运来一块块拼图,最终她拼成自己想要的结果。
“我在考虑,该把这些数据发给谁,海关?工商?税务?媒体?或者,直接给客户?”
宗兆槐没吭声。
郗萦转头看着他,他很镇定,和平时没两样。
“你没什么要说的?”
“这些事,很多公司都在做。”
“但让有关部门知道就不一样了——严重的话,永辉可能会倒闭。”
宗兆槐想了想,点头承认,“有可能。”
他对郗萦手上的东西大致作了评估,捅出去的话的确会给永辉带来不小的麻烦,但杀伤力没她期待的那么大,永辉可能会被要求高额罚款或是赔偿,如果他找叶南疏通关系,损失不至于致命——永辉既非上市公司,规模也不大。但意外永远存在,一个谣言击垮一家企业的例子也有,何况她掌握的都是真凭实据。
郗萦端详他,“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宗兆槐耸肩,显得很轻松,“没什么好紧张的,大不了从头再来第四次……我的经验已足够丰富。”
郗萦被逗乐,神情不再是嘲讽,撇开他俩之间的恩怨,她是佩服他的。
“你为什么不威胁我?”
宗兆槐微笑着反问:“我能拿什么威胁你?”
“视频啊!”她的口吻是彻头彻尾的玩世不恭。
宗兆槐望着她,神色认真,“我不会一错再错。”
郗萦锐利的目光黯淡下去,包括敌意。过了会儿,她转过脸去,低声问:“你看过吗?”
她指那段视频。
“没有。”宗兆槐苦笑一声,他还不至于猥琐至斯。
郗萦没回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天越来越凉了,秋意渐浓。
“小郗,如果你去举报,我不怪你,我把公司交到你手里,你愿意怎么做都行……我只求你一件事,一旦你对永辉动手,不管结果怎么样,咱们以前的帐都一笔勾销,可以吗?”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要求我?”
宗兆槐笑了笑,“你以为那些数据你是怎么拿到的?”
郗萦怔住,前后串连,恍然。那时她一直纳闷,以宗兆槐的为人,公司的保密措施怎么会如此差劲?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不阻止她,他静静地看着她折腾。
郗萦心潮起伏,她苦心经营的这些东西,无法再给她带来振奋。
两人静默良久,郗萦忽然抬手,将U盘掷入湖中,宗兆槐望着她,目光深沉难测。
郗萦盯着湖面那一圈细微的涟漪,眼神迷茫,喃喃低语:“我做不到和你们一样卑鄙。”
她起身,宗兆槐伸手去拉她,被她用力甩开。她裹紧外套,一直朝前走,风大了,吹在脸上,令她阵阵起寒。
“我这是在干什么?”她质问自己,腿微微发抖,胃里有极不舒服的感觉。
也许她该强硬一些,她不是早就作好最坏的打算了?
只要宗兆槐敢拿视频威胁自己,她就公开那些证据,绝不退缩。一旦丑闻曝光,她会立刻消失,从此以后换个身份生活,她连地方都找好了。
但是,她果真希望走到最坏的那一步吗?那她根本就不该约宗兆槐出来谈判。
她脑子里混乱得厉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人有时比自己想象得更坚强,有时又比自己以为的更脆弱。
最可怕的不是打击或者失败,而是迷失自己。
胃里猛然间一阵绞痛,也许是凉风吹的,她挺直腰杆,继续走,试图无视。
宗兆槐坐在湖边,缓慢地抽一根烟,目光远远落在郗萦笔直的背影上,他轻轻吁了口气。
本质上,他俩都是赌徒,疯狂,不计后果,一旦投入,甚至不惜以身家性命相搏,而他们又是如此深刻地看透了彼此——她赌对了他的愧疚,他也赌到了她的不忍。
如果郗萦当真去举报呢?他果然能像刚才说得那么轻松洒脱?
宗兆槐用力抽了口烟。
也许他会咬牙扛下来——那女人心里始终藏着口恶气,不管他怎么努力消除也无济于事。
有些时候,连他自己都糊涂,究竟什么是手段,什么是目的。
那个愈行愈远的身影,倔强而孤独,与自己何等相似,令他心生怜惜。他想留住她,拥她入怀,渴望他们能像正常情侣那样相处,但也清楚这念头不过是惘然。
那身影忽然顿住,紧接着软软倒在了地上。
宗兆槐心一沉,抛掉烟蒂奋然冲了过去。
郗萦因为胃出血住院一周,宗兆槐每天晚上都会来陪她,巧妙避开公司职员——他们一般会在晚饭前离开。
只有一次被冯晓琪撞见,当时宗兆槐正坐在郗萦床边,替她吹凉勺子里的粥。冯晓琪脸上的表情就像他自己做错了事被人当场逮住一样。
有天深夜,郗萦无端醒来,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着,她转眸,看见宗兆槐坐在床前,头颅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郗萦翻身,惊动了他,他起身,体贴地给她掖好被子。
郗萦定定地注视他。
“你以前,也是这么照顾你太太的?”
宗兆槐的手僵持了一下,但神情并不惊讶,郗萦料想叶南早把酒会那晚的谈话都告诉他了。他没说什么,手在郗萦脸庞上轻轻抚弄了两下,柔声哄:“接着睡吧。”好像她还是个孩子。
郗萦闭上眼睛,听着他的脚步由近及远,门轻轻开启,宗兆槐走出了病房。
她重新睁开眼睛。
四周很安静,这是个单人间,走廊里的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朦胧而恍惚,又是无精打采的,这疲倦的夜,疲倦的人。
等了很久,她终于又迷糊过去,听到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进门,带来一股淡淡的烟味。
郗萦在半梦半醒之间皱了皱眉,终于义无反顾地沉入睡眠。
出院后,郗萦提出辞呈。
辞职书最先躺在梁健的办公桌上,半小时后挪到了宗兆槐面前,他打电话把郗萦叫去。
“什么意思?”他双眸紧盯着她。
“你犯规了。”郗萦微笑,“我警告过你,如果再有那种事,我会离开。”
宗兆槐握着笔,快速敲打纸面,像在寻找对策,然后他问:“打算去哪儿?”
“你很快就会知道——咱们早晚还会再见面。”
宗兆槐想一想,又笑了笑,低头,很爽快地把字签了。
离职前一周,郗萦把冯晓琪叫进办公室,递给他一张升职单,冯晓琪从助理升任销售,自然是郗萦帮他安排的,一并交给他的还有一个前期工作已近尾声的项目。
“过两天我带你去跟客户碰个面,以后就由你盯着了,这张单子永辉把握很大,你可别搞砸,拿到手了,你这销售的位子也就算稳当了。”
冯晓琪立刻面露紧张,郗萦见状便安慰他,“万一玩砸了也没事,你对宗先生那么忠心,他肯定会多给你几次机会的。”
冯晓琪红着脸说:“谢谢郗经理,我会努力的。”
郗萦朝他瞥一眼,“也别努力过了头,尤其独立做第一单的时候,会犯很多错误……不要老板鼓动几句就奋不顾身往前冲。记住,你的每个步骤必须要让你老板了解,并得到他的认可。千万不要为了急于求成冒险……这只是一份工作,不是你的全部。”
冯晓琪点着头,神色中却闪过一丝迷茫,还有那么点心不在焉。郗萦看在眼里,只能暗自叹息,她能做的只有这些,其余得看各人造化了。
“郗经理,我能不能问个问题?”冯晓琪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的。
“问吧。”
“你,你跟宗先生的关系为什么不公开呢?也免得别人在背后乱嚼舌根。”他嘟哝之间,明显愤愤不平。
午餐时,邻桌有几个人在聊郗萦的八卦取乐,尽是些不堪入耳的猜测,如果冯晓琪不认识郗萦,很可能会跟他们一样在心里鄙夷郗萦,但现在不同了,他知道郗萦不是他们嘴里的那种人,他受不了别人那样不负责任地攻击她。他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让他们闭嘴不要乱说,结果嘲讽的矛头转而指向了他——谁让他短短数月就飞黄腾达了呢!
冯晓琪突然意识到谣传的可怕与恶毒,它们随意捏造,断章取义,而旁听者却总是乐于接受负面信息,真相只能永远被埋葬在喧嚣和愚蠢之下。
郗萦一愣,随即拉下脸来,“谁说我跟他是那种关系了?”
“可那天在医院,我明明看见宗先生照顾你……”
郗萦打断他,“你要哪天为了工作住院,我也会给你把粥吹凉。”
冯晓琪的脸刷得一下红透。
郗萦叹气,“你呀!真不适合干销售,脸皮太薄,随便一句玩笑脸就能红得像个番茄,出去了非被人欺负死——算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了!”
冯晓琪忽然也倔强起来,“我不是为我自己,我听不得那些人在背后那么说你,我,我很生气!因为你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他不仅脸红着,仿佛连眼睛都红了起来。郗萦不免动容,她从办公桌后转出来,坐在冯晓琪对面。
“你去跟那些人计较什么呢!当他们放屁不就完了。”
冯晓琪嘟哝,“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郗萦摇头,“在乎又能怎么样,难道要每句话都去跟人争论一遍,那我还活不活了?”她想了想,又说,“别人之所以诽谤你,多半是因为在他们眼里你得到的太多了,如果你一无所有,你被人当八卦谈论的资格都没有。”
冯晓琪沉默着,他固执的神色令郗萦有些担心。
“小冯,你真的想做销售?”
他点点头。
“那你得学会适应恶劣的环境,将来你会看到很多白眼,听到很多难听的话,遇到各种你意料之外的难题,如果你受不了这些,干脆现在就退出来……太正直的人做不好销售。”
冯晓琪抬头看着郗萦,他看见她沉静背后的一抹凄楚,他不懂那究竟是为什么,也许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那天他离开郗萦办公室时,真诚地表示:“郗经理,你是个好上司。”
郗萦神色柔软,但脸上依旧挂着调侃的笑容,“别把我的话太当真,说不定我是在给你挖坑,过阵子咱们也许就成对手了呢!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