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从华星辞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旅途中。
她先是参加了一个前往韩国和日本的游轮行,以为那会是一段轻松的旅程,因为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待在船上,不需要行军似的暴走。谁知她上船第二天就吐得一塌糊涂,船员对她的反应表示惊讶——
“这次出海风浪算平稳了,我们上个月出来,这船晃得,人都能在甲板上打滚!”
而且人也太多了,就餐、出关、入关,到处都得排队,把郗萦折磨得疲惫不堪。
“以后再也不坐游轮了!”她向姚乐纯抱怨,咬牙切齿。
回家休息一周后,郗萦再次出发。
这次是自由行,计划很宏伟,首站是贵州,然后前往云南,再飞广州,沿海岸线向北走,途径厦门、福州、温州、杭州,苏州,最后从苏州坐火车回三江。每座城市她预备待一周,当然也随时可能改变计划。
姚乐纯直咋舌,“这得玩多久?一个月肯定不够吧!旅行很累的,你受得了吗?”
郗萦兴致勃勃,“我有的是时间!”
她游到杭州时,已经快十二月了,姚乐纯赶来加入她的旅程。
“我只能陪你一星期,我在外面睡不好。”姚乐纯说着,打量她,“你好像没瘦嘛!精神挺不错的!”
“吃得好啊!”郗萦给她介绍自己沿途吃到的各种美食,姚乐纯听得口水直流。
郗萦念念不忘的居然是贵阳的一种油炸豆腐皮,喷香。
“不过鱼腥草我始终吃不惯。”
天冷了,但还没下雪,走在西湖边有种愁云惨淡的味道。姚乐纯开始盘问郗萦和宗兆槐的事,叶南告诉她,郗萦拒绝了宗兆槐的追求。
郗萦明白,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是不能打马虎眼的,她讲了宗兆槐如何逼自己放弃在华星的工作,让她落到现在这种前途渺茫的地步,以此作为自己讨厌他的理由。
“可如果你愿意,还是可以回永辉,照样可以工作呀!”姚乐纯以她一贯的天真推断,“我觉得宗兆槐是想保护你,他一定觉得你做销售太累,还有风险。男人只有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这样处处为她着想。”
“哼哼,说得好!为她着想,把她弄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得啦!你要是真走投无路,哪里还有心情出来玩!”
姚乐纯很清楚郗萦倔强的脾气,她认为宗兆槐一定跟郗萦商量过,商量不通才会在职场上挤兑她。
“咱俩的需求不一样,”郗萦不为所动,“我从小生活在我妈制造的阴影里,她控制我的一切,包括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我绝不想再找个控制欲很强的男人来套住自己。”
没过两天,叶南因为想念姚乐纯,直接从三江开车过来,加入了她们。
那俩人小别重逢,起腻得不行,恨不得分分秒秒黏在一块儿。叶南来之前,郗萦和姚乐纯住同一个房间,他来了之后,姚乐纯大概不好意思提,所以还是维持原状。
下午郗萦独自散步回来,一开房门就看见两人在窗边热吻,郗萦目不斜视换了双鞋,说一声,“抱歉啊,我去咖啡厅,你们继续!”就又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姚乐纯看电视时不停地更换频道,郗萦虽然在看书,也能感觉到她的心烦意乱。
“我说,你就别在我面前硬撑了,收拾收拾东西搬过去吧。”
姚乐纯笑嘻嘻地跳下床,爬到郗萦身边,使劲亲了她一口。郗萦看她欢天喜地跑出门的样子,只能叹口气,友谊跟爱情相比,还是要廉价不少啊!
叶南很会照顾女孩,吃饭时,他基本都是打下手,给姚乐纯分餐的同时,也绝不会冷落郗萦。他带两人去吃日式铁板烧,落地窗外,可以看见一轮橘红的夕阳。
“如果兆槐也在就完美了!”叶南感叹,语气里有强烈的遗憾。
姚乐纯扫一眼叶南,他知道自己多嘴了,自动搬个台阶下,“当然啦,那家伙也不会来,他觉得任何娱乐都是浪费时间。”
郗萦置若罔闻,往嘴里塞着铜锣烧,对姚乐纯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很迷铜锣烧,好像机器猫也特爱吃这个!”
叶南对姚乐纯言听计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二话。有回三人去吃淮扬官府菜,等了很久菜都没上来,服务生理由一个接着一个,姚乐纯等得不耐烦,吩咐叶南去他们厨房看看。
“得令!”他响亮地喊一声,屁颠屁颠去了。
郗萦冷眼旁观,忍不住称赞姚乐纯,“叶先生很有忠犬潜质——乐乐,想不到你调教男人这么厉害!”
姚乐纯一点不得瑟,平平静静说:“这有什么,等哪天他主动提出来要跟我结婚才叫真成功呢!”
郗萦失笑,原来这丫头一刻都没放弃过理想。
“我有时也会胡思乱想,”姚乐纯说,“他对那些前任是不是也这么殷勤。”
“所以我佩服你啊,有勇气找叶南这样的男人。”
“我仔细想过,要么找个死气沉沉、忠厚老实的男人过一辈子,要么找个有趣但不那么可靠的男人过一阵子。”
“就不能找个既老实又有趣的男人吗?”郗萦问。
两人同时笑起来,她们谁也不信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如果非要选,我宁愿找有趣的男人,至少跟他在一起那段时间我是快乐的。”姚乐纯说。
叶南跑回来报告,厨房把他们的菜单搞错了,正在重做。他仔细端详两位女士的脸并犀利地指出,“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谈论我?”
玩了两天,叶南有事要提前离开,姚乐纯恋恋不舍,最后决定跟他一块儿回去。
“你不会怨我吧?”她惴惴不安地问郗萦,“本来说好陪你一个礼拜的。”
“走吧,走吧!”郗萦说,“我还等你尽早搞定叶先生呢!”
郗萦又恢复了一个人的旅行。
吃过晚饭还早,她在酒店附近的街巷内乱逛,经过一家青年旅舍的书吧,里面有几个年轻人在抽烟。灰蓝色的烟雾在橘色灯下蔓延,给人虚妄的暖意。
郗萦推门进去,找张空桌子坐下,点了杯咖啡,一边翻旧书,一边听旁边的人在聊什么。
年轻人都是驴友,正在交换旅途信息,他们经验丰富,口气老到,郗萦听得入了迷。
出来后,她改变主意,决定飞大西北,去驴友们提到的那座大山看看。
她通过网络在银都市预订好宾馆,乘翌日一早的航班前往。
那里刚下过一场雪,从飞机上望下去,到处银装素裹,高贵而神秘。郗萦兴奋起来,预感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在宾馆房间里安定下来后才打电话给姚乐纯,后者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陷入不安。
“那地方不太安全吧,你又是一个人,迷了路怎么办?”
“放心,我报了团,导游是当地人,丢不了。江南的小山小水我实在是看腻了,想见识一下雄浑大气的西夏风光。”她翻着旅行线路跟姚乐纯唠叨,“会先去看岩画,距今约……天哪!一万年!是中国游牧民族的艺术画廊。还要去看古长城,听说这里有段古长城保存得非常完好……”
姚乐纯不容置疑丢给她一句:“时刻保持联系!”
冬天是旅游淡季,郗萦报的那个团仅有八人,除了三对情侣,另外还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长相粗旷,留一把络腮胡,看样子是搞艺术的。
他们先出发去看岩画,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车,接近中午时,天又开始下雪,雪下得绵密持久,导游开始为回程担心,但他更担心当天的收入,便抱着侥幸心理继续前进。
一行人冒着风雪登山,情侣们互相照顾,络腮胡走在郗萦身旁,时不时向她伸出援手,除了不太交流,两人和前面三对情侣没什么区别。不交流主要是郗萦的原因,她不习惯与陌生人太亲近。
岩画经过数千年的腐蚀风化,能清晰辨认的已所剩无几,看画地点又比较分散,他们一直在赶路,像一群迁徙的候鸟。
接近傍晚时,天黑得飞快,雪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导游放弃了剩余的两个参观点,准备带他们回市区。车子开到半途,得知前方山体滑坡,路被堵死了。他们只能换道儿。
“今天有可能回不去了,得在山里过夜。”导游给他们打预防针,语气中隐含沮丧。
情侣们哀叹起来,郗萦反倒觉得有意思,按部就班的旅程多无趣。
导游带着他们七拐八弯来到一座山村,村落很小,他们被分别安排进几家农户,郗萦和络腮胡住同一家,房间在二楼。
郗萦在赶路途中收到姚乐纯发来的一条短信,问她到哪儿了,郗萦当时忙着跟上队伍,没来得及回,打算找到落脚点后再汇报,谁知此后手机再也搜不到信号,只得作罢。
山村生活条件艰苦,设施简陋,伙食粗糙,最难忍的是厕所,居然只是在露天挖一个坑。照顾游客心理,后加上了简易遮挡棚,幸亏天冷,闻不到臭味。
雪下了一夜,导游又带来坏消息,封山了,汽车进不来也出不去,什么时候道路畅通,得等通知。
广播里说,这是近年来此地遭遇的最大一场暴雪。
郗萦独自在村里转悠,找到一个类似邮局的地方,那里提供有线电话,要付费,她给姚乐纯打过去报平安。
“说不准得在这儿住几天,不坐车的话也可以走出去,但要走上一整天都不止,而且可能会迷路,或者遭遇滑坡什么的。这里除了卫生条件差点儿,其他都还好,还有就是冷。”
姚乐纯担心死了,“可你就一个人,在那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郗萦安慰她,“谁说我一个人了,我们团连导游在内九个人呢!还有个跟我一样可怜兮兮的单身汉,路上挺照顾我的,我正考虑要不要跟他发展个一夜情什么的。”
她这么说纯属开玩笑,不过当天晚上,他们围坐在住家用以取暖的火炉前,吃一种糊糊状的甜味食物时,郗萦发现络腮胡投向自己的目光变得大胆放肆起来。
络腮胡姓彭,自称曾是工程师,不久前刚放弃那份固定职业——他有自己的追求,至于是什么,他没说,郗萦也没问。
他不修边幅,看上去有几分邋遢,或许是为了营造某种风格吧。郗萦有点洁癖,对这样的男人总是敬而远之,哪怕是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
他们在村子里连着住了两晚上,除了郗萦和彭工,其他三对情侣都处于焦躁状态,和导游吵了不止一架,但路况很糟糕,导游也没办法。
第三天晚上,郗萦为了避开彭工的追求,放弃了下楼取暖的享受,躲在阴冷的房间里看书。旅途怕负重,她挑了本很薄的小说——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读过好多遍了。房间里灯光幽暗,很伤眼睛,但除了读书,也没别的消遣。
她好像听到楼下有一阵不太正常的骚动,也许是导游有新消息?郗萦迟疑着,要不要下楼去看看,随后木楼梯被很重地踩响,有人走了上来。
她的房间正对楼梯,拉开房门时,刚好看见有人正从下面走上来,是个男的,穿着厚实的蓝灰色相间的羽绒服,背一个塞得很饱满的登山包,还剩最后两级台阶时,他抬起头,郗萦瞬间屏住呼吸,呆在门口。
宗兆槐走到她面前,朝她笑,脸上满是喜悦和旅途带来的疲惫。他的出现完全是从天而降,在这样的夜晚,简直跟做梦没两样。
“你……怎么来的?”郗萦过于震惊,以至于失去了平时的牙尖嘴利。
“走来的。”宗兆槐继续背负着那一坨沉重的行囊,仿佛它完全没成为负担。
“先坐飞机到银都,然后拦了辆车往大山方向开,到危险路段,司机不肯走了,他给我画了步行到这里的线路图,我走了七个多小时,幸好他提供的地图很准确,我没走太多弯路。”
有一霎那,郗萦的眼眶湿润了,她无法否认自己此刻的感动,尽管明白早晚还是会醒,但这点感动足够她把宗兆槐迎入房间,而不是残忍地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