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被秦霑拉去书画院办画展,又是一年来学生们的作品汇总,有几幅颇可一观的,秦霑问郗萦要不要拿去画廊试卖,郗萦犹豫了一下才说好。
秦霑仔细端详她,“小郗,最近是不是有心事?怎么老见你皱眉头啊!”
郗萦说:“没有,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你以前可爱笑了,做事也麻溜。这两天我看你老走神。”
郗萦笑道:“我听懂了,秦老师是批评我干活不积极呢!”
接下来两天,郗萦集中精神,把展出安排得井井有条。秦霑夸了她两次,末了还是拍拍她的肩,和颜悦色说:“小郗,你神经绷得可有点紧啊!开心点,年轻人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郗萦简直气馁,不觉想,看来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不管怎么掩饰都是瞒不了人的,更何况是秦霑这种盯着一株植物都能研究上一整天的人,目光何其毒辣。
画展为期一周,从第三天开始就门庭冷落车马稀了。秦霑也不在意,照例每天一过四点就收工,领着一群人到湖边找家饭馆吃湖鲜。郗萦有时去,有时就找借口推掉了。
她喜欢待在黄昏时的书画院里。
那时门还没关,但已没什么客人上门,一缕斜阳打在庭院正中的四方形石砖上。寂静的时光总能安抚躁动的心灵。她拿着块毛巾,沿展示墙从东向西,逐一擦拭展画玻璃框上积了一天的尘埃。
她干得如此投入也是因为过不了多久,她就将跟这里的一切告别。
这两年她虽然过得迷糊,但平心而论日子是舒适的,其中有一半原因得归功于书画院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那天傍晚,仍旧由她留守院子,正做着清洁工作,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郗萦诧异回眸,看见邓煜背着他那只绿色摄影包,正跨过门槛朝她走来。
自从山上下来后,他俩就一直没再碰面,此刻乍一相对,都有些尴尬。
“我恰好经过这里,”邓煜欲盖弥彰地解释,“看到外面的介绍,说有展览,就……想进来看看。”
郗萦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作品,都是些学生习作,挂出来给小孩子和家长看的。”
邓煜走到一面墙跟前,装模作样欣赏,“小孩子能画到这个水平也很了不起了。”
“你看的那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伯画的。”
“你们,咳,还收这么大年纪的学生?”
“是啊!只要想学就可以来,没有年龄限制。”
郗萦走到邓煜身旁,停下,感受到他的局促,这反而令她平静下来,还有一点感动,她曾经误会过邓煜是泡妞高手,可他好不容易表个白都紧张成这样,简直像个初出茅庐的小男生。她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一点。
到底她对他有多少好感呢?郗萦量不出来,以前只是不讨厌他,后来渐渐喜欢和他见面,听他谈天说地。
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可能一见钟情,也可能就是像她对邓煜这样,今天积累一点,明天积累一点。可是要爱上他,似乎还要积累很久。
此刻,望着仰头发愣的邓煜,郗萦忽然希望自己能爱上他。
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也许她的人生会简单得多。
邓煜察觉郗萦在打量自己,便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两人同时笑了笑。
邓煜有些不好意思,坦白说:“其实我来这里,是因为想你了。”
郗萦没吭声。
邓煜不安,“如果你不想见我,我以后不来了,我……不希望给你任何压力。”
郗萦抬起头来,“邓教授,你难道从来没有追过女孩子?”
邓煜眨了眨眼睛,老实说:“追过两次,很久以前了。”他认真思索,“追女生也是有规矩的,对吧?”
郗萦被他逗乐。
“我是个很怕规矩的人,所以总是在这方面失败。”邓煜朝她做了个鬼脸,现在他感觉轻松一点了。
秦霑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人尚未现身,嗓门倒是大得惊人。
“小郗,快别忙活了,跟我去滨湖酒店吃饭,人都齐啦!就等你呢!”
话音未落,他猛然看见邓煜,眼睛顿时眨得比蜜蜂翅膀还快,豁然开朗,指着郗萦嚷嚷:“哈哈!我总算明白你最近怎么回事了!”
郗萦百口莫辩。
在秦霑的怂恿下,邓煜也被拉去酒店吃了晚饭。
宴席上,大家没少开两人的玩笑,邓煜也是个能聊的,又跟书画院的老师们志趣相仿,越谈越投契,这顿饭还没吃完,已经在约下一顿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邓煜面对老师们的提问,那应对自如的样子,郗萦没来由觉得开心,还有那么点骄傲——这些老师虽然待客友善,骨子里却都挺傲气,不容易瞧得上谁。郗萦知道,他们是真心喜欢邓煜。
晚饭吃到尾巴上时,郗萦接到姚乐纯的电话,她起身去厅外。
姚乐纯在电话里告诉郗萦,她跟叶南冰释前嫌了。
“那个开玩笑的家伙被他揪着领子到我跟前来道歉了,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她听上去轻松了不少,“我觉得还是应该多信任他一些,这次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乐乐,你会越来越幸福的。”
这样说着,郗萦竟有些唏嘘,她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个关于未来的计划,但幸福对她来说还是个颇为遥远的坐标。
姚乐纯一下听出她的落寞。
“郗郗,你最近还好吗?”
“就那样吧。”她本该再具体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
如今,姚乐纯隶属于某座城堡,她关心的,烦恼的,无不与城堡中的热闹相关。而郗萦还在城堡外游荡——结婚者与未婚者之间好像天然有道屏障,一旦划定界限,便再也无法逾越。
喝高了的秦霑把郗萦的手抓过来,交到邓煜手里,郑重其事嘱咐他,“好好对小郗,别让她伤心。”
郗萦和邓煜都很窘迫,尤其是邓煜,脸一下子红透,他说:“我不会的,秦老师。”
如果他是很老练的,或是油腔滑调地说出一番甜言蜜语,郗萦肯定无动于衷,可他红着脸,说我不会的时,郗萦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许她在什么地方走错了道,此刻努力想要回去,却总是无法鼓起信心。
宴席散后,邓煜陪郗萦在街边等车。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不用了,咱俩不是同一个方向,各自打车走吧。”郗萦冷静地说,她的心情已从酒店里高涨的气氛中凉却下来。
邓煜不敢勉强她,但他坚持先让郗萦上车。
在车上,郗萦回眸,透过模糊肮脏的车后玻璃望出去,只见邓煜还站在街边,身子挺得笔直,不住向她挥手。
她的眼眶再次湿润。
距离密谈已过一周,梁健反馈回来的消息是令人振奋的。
孔锋在高管会议上和姐姐大唱对台戏,公然反对收购,孔志成气得猛拍桌子,指着孔锋的鼻子骂他不成器,孔锋不敢与父亲作对,矛头直指姐姐和姐夫,多年积怨就此爆发,矛盾从地下转为公开,双方谁也不让步,最后因为孔志成的立场问题,孔锋落败,愤然出走,导致会议没法继续下去。
回到办公室的孔志成急怒攻心,心脏病发,被送往医院,经抢救后总算脱离生命危险,但被医生警告需要长期调养。
曾敏的电话也很快打来。
她笑声爽朗,“宗先生,你厉害啊!挑得那姐弟俩一点情分都不讲,直接在会议室里互相揭短。”
宗兆槐苦笑,“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宇拓现在乱套了。好戏连台,你想不想听?”
宗兆槐心想,真是个无情的女人,语气里丝毫听不出愧疚。
“过两天吧,最近见面不太合适。”
曾敏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半开玩笑问:“是不是你那位女朋友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郗萦看见她的同时她当然也看见郗萦了,女人在这方面总是格外敏感。
宗兆槐笑得有点无奈,“她不算女朋友……但比女朋友还厉害。”
曾敏少不了又拿他开几句玩笑,但总算没有勉强他。
挂了电话,宗兆槐闭上眼睛,暂时可以缓口气了,但这胜利多少还是带点侥幸意味——如果曾敏不肯援助他呢?如果孔家为了长远利益相互妥协了呢?
郗萦有些烦躁,她已经上床很久了,却迟迟无法入睡。睡眠和等车、找东西一样,越心焦越觅不得。
她爬起来,拧开台灯,电子表显示,此刻是深夜十一点半。她抓起手机,搜索到邓煜的号码,她想给他打个电话,刚才她躺在床上,脑子里滚满了想对他说的话。
然而,她的手指怎么也点不下去,邓煜明朗的笑容和男孩般微红的脸在眼前闪过,她颓然扔下手机,再次倒在床上。
郗萦不想否认,她已经产生了靠近邓煜的渴望,但她该怎么解释连自己都不敢轻易碰触的过去呢?
早晨,郗萦孤零零地坐在餐桌前吃潦草的早点,睡眠不好,后脑勺感觉沉甸甸的。一会儿她还得去书画院,画展已经结束,需要清理现场。
手机在房间里一个劲儿响。郗萦扔下调羹,赤着脚就冲进去。
电话是宗兆槐打来的,他说这两天会回新吴。
“来得及就今天,来不及就明天……郗郗,我想你了。”
他语气温柔,充满缱绻,仿佛两人在三江时的那场冲突从未发生过。郗萦怔了一下,到底没说出过于狠心的话来。
“哦,行。”
宗兆槐察觉出她的失望,便问:“怎么了,你有事?”
“我正准备出门。”
“最近在忙什么?”
“帮书画院的老师办个画展。”
她不带情绪的回答令宗兆槐没辙,只得说:“那你忙吧,我到了新吴再给你打电话。”
书画院里一团糟,几个老师正把画作从墙上摘下来,又胡乱堆在门边,连出入通道都给堵住了。
朱老师告诉郗萦,“请的那个小帮工一早打电话来说病了,咱们只能自己动手了。”
陈老师哼着小曲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郗萦问:“怎么没看见秦老师?”
“他昨晚喝醉了,又是吐又是闹的,回去被夫人训了大半夜,这会儿大概在补觉呢!”
郗萦便跟老师们一块儿干活,她打算先把通道清理出来。
毕老师一边忙活一边说:“小郗,什么时候把你男朋友叫出来玩。”
郗萦纠正他,“邓煜不是我男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凡事都有个过程。今天不是,过两天也许就是了呢!”
郗萦习惯被他们调侃了,抿嘴笑,不反驳。
老师们专业上在行,整理起东西来就随心所欲了,边干边闲聊,郗萦了解他们,过不了多久,他们会陆续出去抽烟,然后就一个个都溜得不见踪影了。
也好,她喜欢安静地做事。
半小时后,郗萦拿着苕帚簸箕返回前厅,那里果然一个人都没了,墙上空荡荡的,所有画作都已拆下,还算齐整地码在她规定的一角。
她开始扫地时,邓煜走了进来,和昨天一样,肩上背着包。
“郗萦,早!”
郗萦骤然听到他的声音,心脏一阵猛跳。她明白,这是个信号,暗示着她已经开始用一种崭新的心情来对待眼前这个人了。
“你今天没课?”她继续扫地,故作平淡地跟他说话。
“上午没有,下午有两节。”
邓煜跟在她身边,她挪动一点,他也挪动一点,尘土在他脚下飞舞,他也没想到要避一避,那样子有点滑稽。
喜欢一个人时,是会变得很傻。
“我请你吃饭吧。”他试探地说。
“还是我请你吧。”郗萦直起腰,指了指地上那些画,“不过你得帮忙干活——把画全搬到小仓库去。”
中午,两人在必胜客吃披萨。
邓煜说:“昨天晚上,我很想给你打电话,又担心你已经睡了,怕吵醒你。”
郗萦心里一动,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辗转难眠,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么?
“你想跟我说什么?”
邓煜不好意思地笑,“不知道,就是很想听到你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傻?”
郗萦忽然变得有点严肃,“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喜欢我?”
“我觉得你很好。”邓煜显得小心翼翼,怕说错话似的,“我想我以前那么笃定地要做一个独身主义者,不是因为真看开了什么,而是还没遇到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你觉得我好在哪里?”
邓煜认真思索了一番,然后说:“你温柔体贴,既有能力又有想法,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乏味。”
“其实我这个人脾气很差,定力也不足,而且最近脑子里一团乱麻。”
邓煜笑,“是因为我吗?”
郗萦扫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开视线。
“你想听实话吗?”
“当然。”
她没有迟疑就说了出来,“我配不上你。”
邓煜一脸惊诧,“你怎么会这么想?”
郗萦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时,她问:“晚上有空吗?”
“有。”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吧。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关于……我的过去。等你听完再决定,是不是还愿意继续喜欢我。”
邓煜喜忧参半。
“你能现在说吗?”
“不,我还没准备好。”郗萦强笑道,“晚上吧,有夜色的掩护,那些事说出来感觉会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