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郗萦回到画廊,在那里枯坐了半天,她想,邓煜大概也不会平静吧,但愿他不会讲错课。
喝着茶,郗萦把要对他坦白的话又重新组织了一遍。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对某些敏感部分做修饰,忍不住唾弃自己。
她不打算隐瞒过去,就是为了排除可能埋进未来的隐患,为此,她必须让邓煜全面了解自己,她因骄傲而犯下的错误以及她后来的放纵,只有在他接受得了这样的自己时,她才能放下心理负担,认真考虑和他在一起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她又何须修饰出另一个自己呢?那只会让邓煜对她的用意感到模糊不清。
郗萦大口喝掉杯中的茶水,仿佛那是壮胆的酒。
然后,她把之前的语句统统推翻,重来。
晚上九点,她和邓煜在北新街的一间酒吧相对而坐。邓煜要了一扎黑啤,郗萦点了果酒。
“下午的课怎么样?”她故作轻松问。
“挺好。”
“没讲错话?”
邓煜笑,“我只要一站到讲台上就什么都忘了。”
为避免干扰,郗萦先把手机关了,她并不觉得紧张,但脑子里始终昏昏沉沉的,塞满了无数句子、停顿和标点。邓煜也是一副轻松的样子,但神色中难掩忐忑,他显然也意识到,这是一次注定两人前途命运的交谈。
“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郗萦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像在找寻可以登入回忆的台阶,“我不是新吴人。”
“我知道。”
“来新吴前,我在三江一家小公司做销售。时间不长,大概一年左右的样子吧。在那之前,我一直呆在一家美资企业,干了七年行政和培训,对销售可以说一窍不通。”
“那后来为什么想去做销售呢?”邓煜轻声问,声音里始终透着谨慎,仿佛郗萦随时会跳出来给他一刀。
“想改变。那年我三十岁,和朋友在酒吧过生日,我们聊了很多,然后我发现,自己这小半辈子一直被失败围绕着,像个破不了的魔咒。”
她停下,喝一口酒。
“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些什么,当时大概就不会牢骚满腹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对销售一窍不通,但说起来很可笑,我在那家小公司却干得不错……差不多是,给了它一次重生的机会。”
郗萦笑容惨淡,她不得不说一点停顿一会儿,事先没有料到,原来真到讲出来会这样困难。也许因为她对邓煜已经心存期待。
“那时候,公司正在夺一张大单,他们把我安排在这个项目组,因为客户的负责人……对我……印象不错。单子没多少希望,但头头们不肯放弃,他们觉得……”
邓煜忽然打断她,“别往下说了。”
郗萦戛然而止,一脸茫然。
也许是她痛苦的表情让邓煜心有不忍,也许他已经猜到后面的戏码,也许他忽然决定终止这本就虚无缥缈的感情。
郗萦默然等待着,做好最坏打算,并努力平复涌动的心潮——她终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洒脱。
然而,邓煜握住了她的手,表情严肃而认真。
“郗萦,不管那时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你没有义务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我渴望拥有的,是你的未来,不是你的过去。”
郗萦怔怔地听完,又呆了会儿,才猝然一笑,脸颊上凉凉的,湿湿的。
“你真的,不在乎?”她再次与他确认,“不管那时候发生过什么?”
邓煜摇头,神色坚定。
郗萦这才伸手抹去泪水,唇绽放出轻柔的微笑,笑容里充满感激和暖意。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愿意相信,自己遇到了曾以为只可能出现在梦幻中的男人。
他们一直待到酒吧关门才离开,两人的话说也说不完。
郗萦觉得,邓煜嘴里描绘出来的未来太美好,有点遥不可及,但又极具诱惑力,一开始她只是当傻话听,渐渐也当了真,产生渴望,想要抓在手里,细细品尝。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这问题她以前很少思考。
在高谦那里,她以为爱情是一生一世承诺不变,后来,他们的结局还是变了。
至于她和宗兆槐之间,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强烈情感,他们彼此疯狂索取,伴随其间的却是她对他时断时续的恨与不安——他的过去以及给她造成的永久性伤痛如杂草般缠缚住脆弱的情感,他们的爱没有可以顺畅呼吸的空间,因而也无法生长,成形。
现在,她遇到了邓煜,渐渐明白,爱情其实很简单,如同静水深流,不与他人相干,只是两个人默默厮守,知道未来有他相伴,一切足矣。
邓煜告诉郗萦,有家位于K市的学校想聘他过去,可以升正教授。
郗萦问得有点傻,“你现在是副教授吗?”
“对啊!我比较懒,不会经营人际关系,光知道玩。”
“你现在这样也不错,走得越高,越没有自己的时间。”
邓煜表示赞同,但又说:“不过我很喜欢K市,南方城市,四季如春,空气也好。我去过那所学校,在湖边,建得很漂亮,又幽静。”
“那你还犹豫什么呢?”
“可那地方的教育质量没我们学校好啊!就是个三流大学吧,跳过去,好像有种往低处走的感觉。而且我也担心工作环境,据说规模小的学校人际关系特别复杂,不容易应付。”
郗萦想想也是。
邓煜盯着她笑,“现在就更不会去了,因为有你在这儿呢!”
郗萦低下头,“我……还不能和你开始。”
邓煜一愣,随即说:“没关系,我能理解,对你来说,这件事也确实,确实挺突然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有一些以前的事没完全了结……我不想因为那些事,影响到你。”
邓煜沉默了会儿,点点头,“好,那我等你。”
凌晨时分,邓煜送郗萦到住宅楼下,郗萦本有点担心他会跟自己上楼,但没等她说什么,邓煜已止步于楼前,他转身,轻轻抱住郗萦,吻了吻她的额头,像在宠爱一个柔弱的小孩。
“晚安。”他轻声说。
郗萦怀着梦幻般的柔情推开家门。
客厅里亮着盏落地灯,灯光朦胧,而宗兆槐俨然端坐在沙发里——她一个激灵,从梦中苏醒过来。
“去哪儿了,打你电话还关机?”宗兆槐抬眸问她,嗓音里布满疲惫。
“跟朋友在一起。”郗萦眉头微皱,“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宗兆槐半眯着眼睛端详她,“凡事都得有个分寸,你跟朋友出去玩我没意见,但这么晚回来,万一发生什么意外……”
“那也是我的事。”
郗萦把包往沙发里一撂,只觉得心烦意乱,“你也知道现在是深更半夜了,还跑来干什么呢?有什么事比你的生意还急,非得今天晚上谈个子丑寅卯出来?”
宗兆槐沉默片刻,叹口气,起身走到郗萦身边,“好了,是我不对,我也是担心你。”
他伸手去抱郗萦,但她躲开了。
她倔强的姿势让宗兆槐意识到,上次的麻烦还没完。他觉得很累。
“郗郗,别跟我吵行吗?最近一直很烦,好不容易麻烦处理得差不多了,本打算明天回来,实在惦记你,就连夜开车过来了。”
郗萦虽然绷着脸,可是听他用沙哑的嗓音说完这些话,心到底还是软了,低声问:“渴不渴,我给你泡点茶?”
宗兆槐其实不想喝茶,但又怕把关系再次弄僵,便点头说好。
郗萦在厨房摆弄茶水,心情还没完全从酒吧的氛围中切换过来,她暗自叹息,一个人的生活如果过得像穿越剧,也是够累的。
正出神,宗兆槐走进来,轻柔而坚决地搂住了她。
熟悉的气味包裹着郗萦。十分钟内,她在两个男人的怀里逗留过,忽然有些迷糊,自己究竟更留恋哪一个?
乘端茶出去之际,郗萦再次摆脱了宗兆槐。恍惚只是一瞬间的事,如果所有事都赶在同一天发生,她不会退缩。
但宗兆槐不是来跟她谈判的,他只想从郗萦身上找安慰。
“还在为那件事生气呢?不是早告诉你了,我跟曾敏只有生意上的关系,没别的。”
郗萦道:“我也说过,我没为那件事生气,你和她怎么样是你的自由,跟我没关系,我也不关心。”
她把茶杯放在宗兆槐面前,尽量坐得离他远一些,“咱们一开始就说好的,互不干涉私生活,我一直记着这一点,希望你也没忘。”
宗兆槐在对面盯着她,那眼神充满琢磨和嘲讽的气息,仿佛早已洞穿郗萦内心,令她惶然不安,不得不转开视线。
“你以前总说我无情。”宗兆槐慢慢地说,“这两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
他依然用那种眼神望着郗萦,“可你对我呢?忽冷忽热,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们俩,到底谁更无情?”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那我干脆再讲明白点,我上次在电话里说的不是气话,我是认真的:我不想跟你继续下去了,请你以后,别再来找我。”
她不敢看宗兆槐的眼睛,但坚持把话讲完,“再这样下去,我们只会越来越厌恶对方,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呢!”
说完,郗萦屏息等了一会儿,宗兆槐没有任何反应,她忍不住抬眸,眼前所见,是一张无比铁青的脸。
她忽然很难受,也许不该在这样的深夜谈分手,可她又怎么能刚离开一个男人的怀抱,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不早了,我要睡了,你走吧。”她放软了口气。
宗兆槐忽然低声笑起来,笑声森然,令郗萦心跳加速,她一直知道,他不是只有和善好脾气的一面。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疑心宗兆槐会杀了自己,深夜的角落里仿佛藏着怪兽,青面獠牙,怂恿人犯罪。
而他终于还是走了,摔门而出,没再说一个字。
郗萦靠在门上,浑身发软,她发着愣,眼泪不知不觉涌出。
最后,她擦干泪水,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这次她再不会回头。
清晨的曙光里,宗兆槐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沉默地看着窗外。
只有在这儿,他才觉得是真正自在的。有很长一段日子,他始终找不到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直到创立了永辉。
他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永辉,确保它有生存下去的机会。他渡过一个又一个劫难,现在,他依然还能端坐在这里,心知这不是什么奇迹,每个劫难背后,他都损兵折将。
然而,他的辛酸无人能懂。
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搞不懂,就比如在感情方面,为什么他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预期的收获?
可生活哪里容得下那么多解释呢?它像海边汹涌咆哮的浪头,无序而混乱,打到谁算谁倒霉,而且永无止尽。
只有事业是他能够把握的,也许这辈子,他注定只能消耗在这一件事上了。
他坐着,发了很久的呆,眼睁睁看着天边的光线由弱变强,世界由宁静重新陷入嘈杂,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仿佛也能听到市声喧嚷。这意念中的纷华犹如一只无比有力的手,将他从茫然无际的荒原中拯救了出来。
手机响了。
是曾敏来电,给宗兆槐带来宇拓的后续消息:她已收到官方通知,收购永辉的项目无限期搁置。
“昨天孔锋去医院看他爸,结果被赶出来,别提多狼狈了。”曾敏叹了口气,“瞧这架势,可能要变天。”
宗兆槐觉得有意思,“你是说孔锋接不了班了?”
“很有可能啊!如果我是孔志成,也不会把这么大个公司交给孔锋糟蹋,到他手里大概活不了太久。”
“是谁通知你项目暂停的?”
“孔薇的人,现在整个公司都是她说了算,你看变天的可能大不大?”
宗兆槐没有回应,转而笑笑说:“你好像一点都不替孔锋担心。”
曾敏也笑起来,“我是不是挺狼心狗肺的?不过我也待不了多久了。孔锋一走,我留着也没多大意思,倒不是说要向他效忠。但好多人都把我跟他看作一条船上的,即便我死皮赖脸再多赚几个月工钱,哪天孔薇做了我的上司,肯定不会对我手软,我才不给她称心如意的机会呢!”
“曾敏,晚上咱们见个面吧。”
“哎哟,审批终于通过啦?”
宗兆槐对她的玩笑置若罔闻,只说:“你我之间还有些账目没了结。”
结束通话后,宗兆槐忍不住想,曾敏也没什么不好,她要什么会尽力争取,得不到也不耍情绪。但为什么男人对这样的女人总是敬而远之?
也许男人天生就是贱骨头,女人越不给好脸色看,反而越念念不忘。他真该把这个秘密告诉曾敏,她要是学会了,也许就可以摆脱孤单了。
这么想着,宗兆槐自嘲地笑起来,对着一成不变的窗外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