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彼此都已精疲力竭。所有想说的,该说的话也都已说尽。
宗兆槐放开郗萦,缓缓退出卫生间,郗萦却还软软地靠在墙上,仿佛有副绳索将她绑在了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宗兆槐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我还有事,得马上回三江……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好。”
他说得心平气和,仿佛又变回往日里那个温润沉静的男人了,可郗萦听他说着这些话时,手脚止不住再次颤抖起来。
门打开,又关上,宗兆槐走了。
郗萦腿一软,彻底瘫坐在地上。
卫生间地面的瓷砖冰凉,而她浑然无觉,就这么坐着,任思绪驰骋千里。
林菲死了。
她的脆弱、敏感、以及对爱人的幻灭导致了她的死亡。郗萦不想成为第二个林菲,然而,她又比林菲高明多少?
她自以为聪明地谋划好了出路,到头来才发现,得到的结果却与林菲当年惊人相似。一想到宗兆槐对曾经深爱的女孩尚且如此不容情,郗萦就直打冷战。
最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发现自己被逼到了角落,已无路可走。
她真的再没有选择了吗?郗萦问自己。
没错,她是输了,输得底都不剩,但有什么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拍拍掉身上的尘土,她还可以重新再来。
她想起身,然而坐久了,腿发麻,好容易站起来,却挪不开步。她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自然是憔悴的,脸上仿佛还落着灰,一副倒霉透顶的模样。
她试着朝自己微笑,可泪水却扑簌簌落下。太不争气,她用手指狠狠抹去泪痕,新的泪水又涌出来,争先恐后,像在嘲笑她伪装的坚强。
终于,她崩溃了,颓然垂下双手,扑在台盆上放声大哭。
再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了,她从内到外都已千疮百孔,她要怎么弥补,怎么治愈自己?
她连走出这间房子的勇气都没有!
她哭得意识昏沉,视线缓缓落在镜架上。
架子上摆着宗兆槐的洗漱用具,寥寥数物,都是她买的。她在这几件东西上来回搜寻,目光锁定了刮胡刀。
她拾起刮胡刀,仔细琢磨了会儿,又用手指试了试刀锋,皮肤很容易被割破,但割不深,她把它重新放回原处。
脚能动了,她一步步走进厨房。
厨房里有各种刀具,摆放的位置郗萦都了如指掌。她挑了最小巧的那把,平时切橙子用的。她还找到了某次喝剩下的半瓶红酒。她拔掉瓶塞,很豪爽地一口气灌下去大半,这才觉得很渴,她已经一天没喝过水,也没吃过东西了。
酒精在她血管里奔腾怒吼,她感觉自己被激活了,深入骨髓的痛如河水漫出堤岸,汹涌朝她袭来。
站在放了半缸水的浴缸前,郗萦短暂思索了下,还少了点什么。
花瓣。
她不可能再跑去花店买花,想起来以前曾买过一包干花放在衣柜里熏衣裳,应该还在。她进房间,打开橱柜,很快就找到了那包干花。
她剪开花包,将里面零零碎碎的花片全都撒入浴缸。
干花皱巴巴的,枯瘪丑陋,色泽黯淡,已经辨别不出它们还是鲜花时的颜色。
这真是个遗憾,她想。
但随即,她闻到一股花香,浓郁扑鼻,便又释然了——即便选择同样的结果,也总得和别人有点细节上的差别吧。
她试了试水,温良舒爽,于是抬起左脚,探入水中,然后是右脚。她没有脱衣服,和林菲一样,她不想走之前让人看到自己裸露的身躯。
她坐进水里,干净透明的水轻柔包裹着她,她的纺绸衬衫紧紧粘在身上,变成了她的又一层肌肤。
浴缸平台上,依次摆放着水果刀、手机,还有喝剩的小半瓶红酒。
郗萦拾起酒瓶,仰头一气喝光。她高举瓶子,松手,酒瓶磕倒在灰色瓷砖上,没碎,滚了几滚,停在台盆柱下。
她取过手机,习惯性地扫了眼时间,但没进脑子,时间对她已失去意义。她拨了宗兆槐的号码——没有用快捷键,而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拨了一遍,那曾经烂熟于胸的号码。
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了。她怀着难言的情绪想,这情绪里既有恨,也有报复的快感,还有一丝委屈——她摇摇头,不愿承认,那不过是习惯的作用,跟她本人无关,她弃之如敝履。
最后一次。
这念头猛然渗入她的意识,她还没和姚乐纯打过招呼,还有母亲。
算了,太麻烦,也太伤感。她只想干干脆脆离开,她只想——让他听到自己最后的声音。她要化成一根尖锐刚劲的针,永远扎在他心头最痛的地方,因为他也曾这样对待过自己。
他的噩梦会不会持续下去,没完没了?
手机响了很久,宗兆槐才接,他没开口,知道是郗萦,他等她先说话。
郗萦便说了。
“你从来不懂真正的爱是什么,你认为付出了就必须得到回报,如果得不到你就破坏……你不懂应该放开不属于你的东西,也不懂宽恕。”她吐出的字句微含战栗,在清冷的瓷砖面上撞击、回荡。
宗兆槐没有任何回应,但郗萦知道他在听。
“她死了,因你而死。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郗萦终于听到一丝不稳的气息,也许他想反驳,也许他意识到了什么。郗萦笑笑,最后说:“如果,再来一次呢?”
她没给宗兆槐说话的机会,就将手机沉入水中,然后,她果断拾起平台上最后一样东西,那把水果刀。
宗兆槐开着车行驶在返回三江的路上,他用免提接听了郗萦的电话,她的声音在车内盘桓萦绕,余音不绝。
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机会阻止,回拨过两次郗萦的手机后,他放弃了,他清楚郗萦的脾气。他尽快从栈道下高速,找到返回的路口,调转车头,疯了似的往回开。
一路上,他出奇地冷静,仿佛对这结果早有预料,他疑心自己重回了某个梦境,多年来始终纠缠他的、他竭力想摆脱却怎么也逃不出来的噩梦。
四十分钟后,他重新站在自己的公寓门外,定一定神,他掏出钥匙,开门,明明脑子很清楚,手却慌乱而无力,插了几次才插对锁孔。
他推门闯入,没有迟疑,直扑卫生间——那里亮着灯,他站在门口,望着展现在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却呼吸。
没错,他的确是在梦里,这么多年,从未曾醒来。
深夜,宗兆槐坐在抢救室外的走廊里,弓着腰,手指深深插入发间,浑身止不住地抖。当体内仇恨的毒瘤再次破裂,他的确恨不得郗萦立刻就死了。
现在她真的要死了,他却如此害怕,仿佛赴死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他像中了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郗萦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赶都赶不走。
“她死了,因你而死。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如果,再来一次呢?”
离婚后,林家父母又搬过一次家——从宗兆槐买的房子里搬了出去。林菲的死,他是事后才得知的。
他没有去参加葬礼。
有一天,大概就在葬礼后不久,养母忽然打电话叫他去,他本不该理会的,却着魔似的答应了。
他们的新家在一条破破烂烂的旧巷子尽头,像个与世隔绝的坟墓。进门就是灵堂,触目惊心,林菲的遗像挂在墙上,宗兆槐的目光刚一碰触就迅速躲开了。
只有养母在家,他没看见养父,也没问。
养母仿佛苍老了十岁,眼神浑浊气息混乱,她把宗兆槐领到暗沉沉的卫生间,让他欣赏极为恐怖的一幕——她还保存着林菲自杀时的那缸鲜血淋漓的水,和着无数花瓣。
“是你杀了她,是你,你杀了她。”养母在他身后不断重复这句话,像个神经错乱的病人。
她恨他,所以要把他也拖入噩梦的深渊。
宗兆槐悚然回眸,透过养母疯狂的双眼,仿佛见到昔日的林菲,那一刻,他心如刀割。
然而人终究无法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活下去。宗兆槐决意抛开这段痛苦的往事,他勒令自己不去判断是非对错,宁愿把这结果当作一场因果报应,不去后悔,即使哭,也只当是被风吹迷了眼。
他的心肠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硬起来的,从林菲的背叛开始,直到她死,他完全蜕变成另一个人。这个人,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但唯其如此,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当他终于从麻木中清醒过来,发现窗外已微微泛蓝,天快要亮了。
他听到脚步声,猝然回眸,几名戴着浅蓝色帽子的医护人员正从门那边的走廊里快步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听到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咕噜声。他想自己的眼神一定是怯懦的,呈现出死亡的灰色。
他起身,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等待死神的最终裁决。
郗萦从一连串杂乱的梦中醒来,但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了,以前她也有过自以为醒了,之后却发现那是她在梦里做的又一个梦的经历。
那时她曾想到,梦是没完没了的,不到醒来的那一刻,谁能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人这一辈子也许就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呢!
她睁开眼睛,过了片刻才分辨出这是病房,到处都是雪白色,如静止的帆。
床头架子上吊着几袋点滴,她左手冰凉,塑料袋里的液体正缓慢流入她体内。鼻息间也感觉异样,他们给她插了氧气管,看来她昏迷得不轻。
她整个人像被蜘蛛网困住的一只昆虫,动弹不得。
郗萦短暂迷糊了下,然后确信自己没死,地狱里不可能有这样明亮而温暖的场面。
放弃生命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在举起水果刀时,她深切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下不了手,在手腕上留下很多刀伤,最后那一刀是发了狠割下去的,但也不够深,血所以流得慢,再加上宗兆槐及时赶回,她才保住了性命。
即便如此,她的血还是将浴缸里的水染成了一片淡红色,她徘徊在意识的边缘,宗兆槐把她从水中捞起,冲下楼,送医院,这些场景她都有印象,但不深刻,也不真实,像在做梦。
此时,她躺在静谧的空间里,想着林菲的逝去,以及自己的复活,既没有欣悦,也没有失望,心情平静得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一名护士进来看了看她,脸上流露出惊喜,“你醒了?”
她没开口,仅仅眨了下眼睛作回应。护士迅速消失,一分钟后,医生赶了过来,接着,更多的人涌进病房。
她又活了,世界重新在她眼前舞动,热闹非凡。
姚乐纯已是大腹便便,在叶南的陪伴下走进病房。她显然哭过,眼睛肿得不像话,一进房间就扑到郗萦身边,握住她的手,再次哽咽,“郗郗,你怎么这么傻?”
让姚乐纯伤心,郗萦觉得抱歉,但她什么都不想说,便闭上眼,作疲倦状。姚乐纯细碎的啜泣如虫子般咬噬着她的耳膜,叶南则在一旁轻声抚慰妻子。
姚乐纯渐渐平静,握住郗萦的手却还是不肯放,好像怕一个不留神,郗萦又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叶南轻声对郗萦说:“郗郗,兆槐一直在外面,没你的同意,他不敢进来。”
郗萦依然双眸紧闭,无动于衷。
姚乐纯朝叶南皱了皱眉,示意他不要刺激郗萦,但叶南无视她的埋怨,干咳两声又说:“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叶南,别再说了!”姚乐纯满脸不悦阻止丈夫。
“他说他在乎。”
在姚乐纯愠怒的瞪视下,叶南终于闭上了嘴巴,反正他转达的使命也完成了。
只有郗萦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的脑袋忽然动了动,把脸转向另一侧,过了片刻,一滴泪顺着眼角缓缓流出。
姚乐纯与叶南都看见了,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叶南仿佛看见了某种希望,俯身再度试着与她沟通,“郗郗,我叫他进来,可以吗?”
“不!”郗萦终于开口,嗓音干枯暗哑,“我不想看见他,永远……你让他走。”
叶南一脸沮丧,直起腰,叹口气,怏怏地走了出去。
姚乐纯仍陪着郗萦,心里装满很多疑问,可又不敢问,只能充满怜惜地反复摩挲郗萦苍白的手腕。
那只手腕上绑着纱布,遮住了伤痕累累的割痕,一想到郗萦曾对自己做过什么,姚乐纯再次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