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兆槐站在门外,面如死灰,叶南抱歉地望着他,“你别急,等她出了院再……这事只能慢慢来。”
宗兆槐不抱希望地苦笑一声。
叶南拍拍他的肩,“走,出去抽一根。”
两人下了楼,在病房侧门的一处阴影里抽烟,相对无言。
事态发展到如此激烈的一步,完全超出叶南预料,这两人之间问题的根源他心里是有数的,但有些事,外人不方便过问,即使搞明白了也于事无补,还徒增尴尬。两个人之间的事,终究只能两个人自己解决。
“还好没出大事。”他只能泛泛地宽慰宗兆槐,“早上我去找主治医生问了问情况,医生说,她手上的刀痕凌乱,估计动手时犹豫了……不过郗郗的脾气真是够犟的。”
宗兆槐低下头,眉心轻微抽搐。
叶南瞥他一眼,“兆槐,如果你真爱她,就多顺着她点,女人呢,遇到事情脑子容易短路,就得多哄哄,不能硬碰硬。”
“她要走。”宗兆槐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跟……另一个男人,我当时……气疯了。”
郗萦一直坚持不结婚,不生孩子,他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也未尝不可。可那天她告诉自己,她遇到了想嫁的人——那个人扭转了她的观念,想要将她拖入寻常生活,而倔强如她,竟然愿意为了对方而改变,宗兆槐被侵入骨髓的妒意控制,完全失去了理智。
那种滋味,叶南也有过体会,他默然无语。
片刻后,宗兆槐长长吁了口气说:“都过去了,只要她活着,怎么都好。”
他的确不懂什么是爱,但他在乎,一直都在乎。
姚乐纯接完电话,忐忑地对郗萦说:“你妈妈马上就到了。早上我们过来,你一直没醒,我很担心……就通知了你妈妈。”
母亲来了,没有大惊小怪,一进病房,先将女儿上上下下检查一遍。姚乐纯用一个拙劣的理由掩饰真相,一向多疑的母亲居然接受了。
她坐在郗萦床边,片刻不离左右,还对姚乐纯说:“小姚你回去吧,怀孕的人不要在医院里久待,这地方细菌多,容易感染。”
姚乐纯舍不得郗萦,“阿姨,让我再待一会儿吧,我晚上才回三江。”
母亲平静地望着她,“郗萦有我照顾呢,你可以放心。”
这就等于是下逐客令了,姚乐纯只得与郗萦告别,依依不舍地叮嘱,“等你出院,我再来接你。”
郗萦总算有了反应,轻声说:“你也保重身体。”
姚乐纯红着眼圈点点头。
叶南和宗兆槐返回楼上,看见姚乐纯在病房外站着,叶南忙奔过去。姚乐纯告诉他,郗萦的母亲来了。宗兆槐一听立刻面露紧张。
“哟,那我们是不是得进去打声招呼啊?”叶南正欲推门进去,姚乐纯忙把他拦住。
“算了,都别进去了,她妈妈的脾气有点古怪,不会愿意敷衍你们的,我刚才就被她赶出来了。反正有她在,咱们都不用担心郗郗。”
三个人离开病房区,准备乘电梯下楼。
叶南问姚乐纯,“她妈妈有没有问你怎么回事?”
“问了,我说郗郗走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她妈妈没说什么。”
宗兆槐在旁边低声道:“谢谢……”
姚乐纯没看他,语气有些生硬,“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尊重郗郗的意见,请你以后别再来找她。”
叶南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有责备之意,姚乐纯半辈子没当人的面说过重话,这几句话说完,她自己脸先红了。
宗兆槐诚心诚意说:“我明白了。”
郗萦在医院住了一周多时间,母亲寸步不离守着她,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问这问那让女儿烦心。郗萦记得小时候自己生病,妈妈会变得特别有耐心,如果她曾经向母亲撒过娇,大约都是在病中。现在,母亲大概又把她当成了不懂事的小女孩,全心全意照顾她的起居,不对她发脾气、摆脸色,母女关系空前和谐,这让郗萦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她比预定日期提前了两天出院,没有通知姚乐纯。
母亲替她去办出院手续,回来说,账户上还剩两千块钱,问郗萦要银行账号,方便把钱退回去。
郗萦道:“我的卡有点问题,等等再说吧,咱们先回家。”
她没告诉母亲,那些钱是宗兆槐预交的。
母亲也没追问,帮她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包,郗萦自己还背了个旅行包——她在新吴就这么些东西,别的都被她当累赘处理掉了,母女俩一前一后下了楼。
宗兆槐站在病房楼前的花坛边,默默看着她们走出来,又上了一辆等候在道旁的出租车。
他每天都来,也知道郗萦今天出院,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遥遥望着,直到出租车在视野中消失不见,他还站在那个地方,保持目送的姿势,像尊雕塑。
郗萦跟母亲回了三江。
母亲延续在医院时的态度,耐心、和善,凡事有商有量,每天变着法儿给女儿做营养餐补身体,她上的烹饪班学费没白交,口感快赶上中档饭店厨子的水平了。
回家安顿好以后,郗萦才给姚乐纯打电话,但拒绝了出来聚聚的提议,她现在还不愿见任何人。
对于前路,郗萦暂时不去想,就这么舒舒服服在家过了一个月。宁静是在一个月后的傍晚打破的。
那天吃过晚饭,郗萦坐在阳台里读一本休闲小说,母亲端着水果盘出来,坐在她身旁。
盘子里装着切好的红西柚和脐橙,郗萦随手拾起一瓣红西柚来吃,酸甜多汁,非常可口。
“很新鲜啊!妈你在哪儿买的?”
“超市。”母亲转头看着她,“你回家一个月了吧,有什么打算没有啊?”
郗萦没觉得意外,母亲是个极度重视规划的人,从来都认为浪费时间是可耻行为。
“我会重新找份工作,这两天正在网上刷简历。”
她没撒谎,既然活过来了,日子还得按寻常方式过。
“不去新吴了吧?”
“不去了,以后都在三江待着。”
母亲赞许地点头,“这样最好,哪儿都比不上自己家——萦萦,工作方面,也别太挑剔,看得过去就行了。”
郗萦朝母亲投去感激的一瞥,正欲说点什么,母亲却接下去道:“尽快找个人结婚才是最要紧的。”
郗萦立刻感到一阵沮丧,她没作声。
“你看你这几年在外面过得乱七八糟的,是为什么?就是没尽早结婚,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得干这个年龄段的事,一旦错过了,生活也会跟着乱。”
郗萦努力抑制住抵触情绪问:“如果我找不到可以结婚的人呢?”
“你努力找,怎么会找不到呢?”
“事实上,我找到现在,就是没找着合适的。”
“你不能太挑,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眼睛不能光盯着别人的短处。”
郗萦实话实说:“妈,我目前的状态,没法接受婚姻,我怕即使结了将来也会离,害人害己……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缓缓气儿行不行?”
母亲的脸色难看起来,“你还要我等多久?这一个月在家里我好吃好喝伺候你,你可不能没良心!”
郗萦又急又委屈,“妈!结婚又不是完成任务,能随随便便找个人结嘛!”
“那你慢慢挑吧!你都三十四的人了,再拖下去,看谁还要你?只能给人当后妈,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孩子养,你以为那滋味好受?”
“既然不好受,我不结婚不就行了!”郗萦也烦躁起来,水果也不想吃了,起身欲溜。
母亲看出她企图,生气道:“我都为你急死了!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你到底想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新吴住院是怎么回事!”
郗萦心头一凛,脚下立刻顿住。
母亲恨恨道:“你为了个男的闹自杀对不对?”
其实郗萦早该明白,医院那种地方有什么秘密能瞒得了人呢?
“人家当面不说,背地里朝我指指戳戳,你知道我每天在医院进进出出都什么滋味吗?丢人!”
可母亲在郗萦面前一点不满都没表现出来,因为她要强,好面子。郗萦脸色惨白,回过身来。
“既然你知道我为了男人自杀,为什么还要我去找男人?”
“那能是一回事吗?”母亲的声音恢复了往昔的严厉,“你找个正经男人,他能那么对你?能不跟你结婚好好过日子?这么多年我怎么教你的,一个女孩子首先要懂得自重!可你呢!你怎么能那么自轻自贱,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自杀?”
母亲越说越气,“你就从来没为我想过!”
郗萦用力点头,“对!我没为你想过,我自杀是咎由自取!那你呢?你养我是为什么?你把我当成木偶,你要我怎么走我就得怎么走,否则我就是不孝顺,不自重!你关心过我的感受吗?没有!你关心我真的想要什么吗?没有!因为你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还有你的面子!”
她一口气喊出这些话,这些话在她心上萦绕了不知多少年,现在她终于有机会扔给母亲了。
母亲一脸惊异,“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一直希望你过得开心啊!”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从来就没开心过!你逼我弹钢琴,学画画,练跳舞,你要我成为一个优雅的女人,因为你想证明给爸爸看,没有他,你照样可以把女儿培养得很出色!可惜我不够优秀,总是让你失望。你知不知道,我从小最害怕的事就是看你皱着眉头翻我的成绩单!我很努力,但就是没法出类拔萃。”
那熟悉的沮丧感再次涌入心头,郗萦微含哽咽,“我很累,我不开心,可我怕你失望,我想看到你笑,可你总是对我皱眉头,嫌我什么都做不好!”
母亲呆住了,她第一次倾听女儿的心声,却震惊地发现她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她们一直在曲解对方。
“萦萦,我当然希望你快乐,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啊……”母亲的态度柔软下来。
郗萦没理会母亲微弱的辩解,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还没说够,她要说个痛快。
“有段时间我自我否定得厉害,可当我代表学校到区里表演舞蹈时,又忍不住想,如果妈妈在就好了,她会为我骄傲的——看,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一直在你给我设定的框架里成长,用你拟定的标准衡量自己,我早就失去自己了,我成了你的附属品!”
“我,我没有……”
“我在TEP一干就是七年,那地方薪水不高还死气沉沉,可每次想跳槽你都有意见,因为TEP名声好听,你说出去脸上有光。你从来就没问过我喜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郗萦用憎恨的目光盯着母亲,那赤裸裸的眼神让母亲打了个寒噤。
“我现在一无所有,惨到家了!可我突然想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成功不了,因为你要求我的那些事你自己也没做到!这根本就是基因问题!”
郗萦嘴角挂起一丝残忍的笑,“你做人不成功,还丢了丈夫,你只有我了,怎么能放任我平庸下去?可是没用,咱们的基因是相同的,成败早就决定了。你不认输也没办法!”
母亲嘴唇哆嗦着,单手扶住椅背,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她终于见到自己强压教育下种出来的恶果——她以为自己的苦心女儿迟早能明白,然而事与愿违,失败就这么光明正大摆在眼前,由她倾注一生心血的女儿向她宣布出来。她的内心瞬间崩溃。
“你知道我发现这一点后再看着你是什么滋味吗?怜悯!天,我居然在可怜我自己的妈!”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母亲朝女儿伸出手,哀哀乞求,忽然,她的面庞呈现出某种扭曲,紧接着,身子萎顿下去,软软倒在了地上。
下午两点,开完例行会议,宗兆槐抓起车钥匙走出去,秘书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
他主动报备,“我出去一趟,有事打我电话。”
秘书连连点头。
他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孤魂野鬼般开着车,往人迹稀疏的郊外走,那里道路宽广,绿树成荫,即使不足以改变心情,走一遍,看一看也是舒服的。
以前他还能寄情于工作,但近来他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在某件具体的事务上,明明在考虑问题,却冷不丁发现自己已经走神,只能一有空就出来散散心,试着调剂下紧绷绷的大脑。
他还没有完全绝望,这得感谢郗萦,如果她死了,他想自己就真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车子上高架开了一段后,他看到人民医院的指示牌,便从最近的栈道下去。
前几天他约叶南吃饭,得知郗萦的母亲病了,已经在医院住了一周,她现在成天在人民医院守着,照顾母亲,很孝顺。
叶南有郗萦母亲的病床号——姚乐纯要他代自己去探视。
“我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去合适,她说什么时候都不合适。”
这的确是郗萦平常的口气,宗兆槐听在耳朵里,竟然有种如饥似渴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