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过刀了?”我想,怪不得脸色这么差。
“关你屁事,你丫问这么多做什么!”她依旧臭着脸,倔强地不看我。
记得刚认识时,我们整晚窝在我房间里说话,她一音一节地教我北京话:忒好!忒捧!逮嘛吃嘛,牛,实在牛,两个人笑着抱在一起地上打滚,转眼却闹到这步田地。
“你别跟我这么横。”我也冷了脸:“我没有欠你什么,欠债的是你,这张阴沟脸摆给谁看呢!不是早说过我不要钱了嘛,你就这么在乎钱?真是一毛钱看得比天安门广场都大!”
“哼,你当然不要钱,那点钱对你来说算什么呀,你丫就是。”
“我这人就是有钱。”我替她接上去:“不错,我家里供得起我,天生不用操心吃饭问题,你看不惯也得看,别一脸无产阶级的臭架子,你还是无产阶级眼里的垃圾呢,没钱就得吃瘪,瘪三你懂不懂?横屁横!”
房里所有病人护士都听得呆住,她们一定在想,果然蛇鼠一窝,女流氓的朋友也一定是混混。
这通发泄完,我们两个都安静了下来,半天,萧瑟丢过来一句话:“身边有没有烟?”
“没有。”我从口袋里摸出口香糖,递给她:“拿这个抵抵吧。”
“操。”她骂骂咧咧,还是接过去塞在嘴里。
“瑟瑟。”我乘机对她说明:“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来,是为了有个交代,大家好坏也认识一场,你怎么看我的我也明白,反正都到了这步了,你动脑子设局我花钱买教训,也不算不公平,亏你还是出来混的,这点也看不开?”
“咦,你吃错什么药了,怎么突然看得这么清楚?”她上下打量我:“怎么像是经过高人指点似的,你小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嘿!她摸不清我的路子,高人大概是倪亚,能同她对局一次,无论胜负,都已连升几级功力。
“我能卖什么药?”我笑她:“我自己才吃了你的药呢,天天数药丸你累不累,为什么不肯暂时相信一下别人的话。”
“相信?”她‘吓’地一笑,立刻止住,眼看着墙角,说:“络络你再混也是个流氓表相,实底子里你知道什么是黑暗呀,别看了本张爱玲再被人骗一次就以为自己大功练成了,你小子是叶老根子嫩,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呀,是想问那个男人吧,装腔作势干嘛呀,都不像是你了。”
言归正题,她没有说错,我不过是在兜圈子,却不是为了套话,而是根本不敢问,那男人叫枫,至今我仍记得他浓眉朗目儒雅表情,青碧碧的叶下老根盘错,他是一个骗子。
我沉默。
“你个傻妞。”她不屑地看我:“才见了个男人就掏心掏肺了,蠢相!”
我白了她一眼,想说:“难道你不蠢相?你行,你狠,现在还不是躺在医院里,连贵点的药都不敢配,还有脸说我,大家都一样!”
可话在嘴边,我想了想,没吐出来,伤口上洒盐也许很痛快,可往往后果惨重,我不是来看她笑话的,没必要把她逼到死路上去。
她也是个聪明人,尖牙利嘴的人往往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的弱处在哪里,她早准备好接下来的反攻,可我不响了,这么忍让,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终于,她面无表情地说:“他还在本城,并没有走。本地这么好的风水,遇到你这样情愿掏钱不告发他的傻子,他怎么舍得离开。”
“你……你们没在一起?”我低了头,是不是萧瑟没走,所以他也留下了?
“干么在一起?”她瞪我:“不错,我是卖了你,可是谁叫你看上他的,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不过是捞点油水而已。”
“你敢说和他没有关系?他不喜欢你?”
“屎,他喜欢我干什么?出来混的什么人都不能喜欢!”她暴燥地嚼着口香糖,不像是在说谎话。
我完全呆住,怎么是这么一回事,他喜欢别人我固然听得难过,可若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更加难过。
“你还骗我呢。”我冷冷说:“你想开一家冰淇淋店,名字就叫‘一室阳光’,他也整天念着这个名字,如果和你没关系,你们干什么这么心心相通。”
“神经病!”萧瑟瞪我:“一室阳光是一首歌,史晔最喜欢的那首,你听了大半天,难道不知道?”
我跳起来,手足冰凉,一首歌?一室阳光?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那小子把这歌当宝一样,每天要唱一遍,你没听进去?”她看我,倒也并不很奇怪,在她眼里,我这种脑子有病的人误会些许事是再正常不过的。
“怎么唱?”我说,声音是空的:“唱一遍给我听。”
“早忘记了。”她不肯,叹了口气,只是说:“不过史晔说那歌是专写给我的,听了半天我也没听出什么味道来。”愤愤地:“不过是首歌,又不能换钱,我跟他说,等出了名再来找我吧。”
“那你和他是没有关系了?”我茫然,怎么会这样?
“当然,那小子不过是酒吧里卖唱的角色,没房没钱,跟了他不是倒霉嘛。”她误会了。
“我说的是枫。你和他不是恋人?”
“我没这个福气哟,他眼光那么高,混得又是高层阶级,怎么会看中我?他不过是知道你与我熟,所以不让我把他的底细告诉你并帮忙撮合罢了。”
“什么底细?”我鼻子发酸,拼命忍耐着。
“你还不明白?每个酒吧里都有他这样的人,专门泡那些有钱没事的女人,你别看他像模像样有根有据的,他的工作名字不过是个幌子,做了一票生意后就会换掉。”
萧瑟这次是人流后发现子宫里肌瘤,所以开了刀在医院里调养,这是我从主治医生处得知的详情,怎么会人流?父亲是谁?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只是为她交了笔医疗费,这样医院能开些好药,她可以早早出院,我决定这是最后一次和她见面,她说的对,我只有钱,别的,什么也帮不了她。
随后我去了雅客吧,八九点的时候正是乐队上演,而倪亚和杨名都没到,我求大卫帮我点歌,要听“一室阳光”。
“他们说这首歌是以前史晔自己做词做曲的,他走后再也没有唱过。”大卫说,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楚楚可怜的表情,终于心软:“算了,我再去问问他们记不记得歌词,就当重新操练一遍。”
于是当夜我手里捧着爱尔兰咖啡,坐在曾经的事故现场,倪亚说:失败的爱情与交通事故相仿,姑且让我先承认这一句。
当音乐响起时,我突然忆起,这首歌,果然已听到耳熟,原来每次乐队开始史晔唱的就是这个,歌词很短,唱得又轻,大半是音乐缓绵悠然,所以我一直以为是背景音乐。
——窗外的太阳温柔了很久,房间里你的眼倔强但无助,我爱,心扉是一扇扇的窗,打开它,从此,一室阳光。
他们反复地唱,一遍遍,柔和得像呻吟一样,我一听再听,咖啡一杯接着一杯。
萧瑟到雅客吧多久了?有没有三个月?史晔天天在表白,可是她并不知道。
事到如今,我并不认为她能有几分可信,也许如她所说,枫只是个流连娱乐场所伺机搭识有钱女客的骗子,而她只在这一场骗局中收取了些许好处,可是这话本身就有破绽,我并不是个身家华丽的女孩子,大衬衫配牛仔裤,枫如何能知道我的身价,萧瑟还是隐瞒了些东西。
可是,我不再想追究,因为,此刻我在听史晔的歌,情歌中它并不算是精致,可最深情,而且,终于误投。
倪亚与杨名于九点半时进了酒吧,老远看到我,倪亚笑了,她柔声向杨名道:“我突然想吃冰淇淋。”
“我去买Haagen-Dazs,桃子口味。”杨名立刻反身出去。
打发掉这个笨小子,她婀婀娜娜地向我走过来:“怎么?去看过萧瑟了?她还好吗?”
狐狸精大约就是这个模样,外面妖气媚骨浊人的不过是小鬼头,真正的妖魔需要法眼明视。
“我等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我挺了挺胸,坐直,面向她:“你上次对我说的话是错的。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哦?”她不在意,笑了笑,在我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