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柳府能风平浪静一会儿，上上下下的家丁丫鬟在心里都松了口气。衙府的人不知为何也统统撤走了，乍眼一看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大少爷与再也无人愿意居住的丫鬟们的大卧房都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们，这里曾经发生的惨事。
柳泽龙的精神总算是好了一些，他搀扶着自己憔悴的夫人，走到院子里，感受着迎面吹拂的轻柔微风与温暖和煦的阳光。他希望这些事物可以尽快带走堆积在他们夫妇二人心头上的阴霾。
脸色苍白的夫人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闷闷地喃喃道：“翎儿没了，我的翎儿没了……”
柳泽龙长叹一声，安慰道：“翎儿不在了，但我们还有颜丫头和莹丫头啊。”
“你懂什么？！”柳夫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翎儿是我儿子我唯一的儿子！他还那么年轻，为什么死的是他！”
柳泽龙无言，翎儿的死对他也是一种巨大的打击，虽然衙府抓到了凶手，但他竟觉得抓住凶手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喜悦的，反而更加痛苦。他当然知道怜儿的身份，也明白她心中的不甘，但……这场骨肉相残的悲剧，他身为父亲是最不想看到的。
“我们……”柳泽龙双手扶住身子似乎摇摇欲坠的夫人，“我们还是先回去歇息一下吧。”
后花园的花开了。小时候他们几个最爱到后花园来玩，无非就是做些什么摘花朵编草环一类的无趣游戏。那时候他们都还小，脑子里全是天真与幼稚，但只有一个人不。那个叫怜儿的女孩她一向不喜欢，因为她老是会和那个女孩对上眼神，然后，她就会清楚地看见女孩眼中的不甘。但除了不甘，她还能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那些东西就像一个魔咒死死地缠绕着她，令她喘不过气来。
所以，她不喜欢和怜儿一起玩。
后来，他们长大了，尊卑有别，怜儿再也不能和他们一起玩了。但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怜儿的身影，她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不行呀，这样不行呀。她如此想着，手上的力道也不由得加大，那朵娇嫩的花朵最终被她捏的支离破碎，就像她残缺的心一样。
“你没事吧？”
她突然回过神，看见了一脸关切的男装女子。
“你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女子说。
“我没事。”她松开了手，手上全是花汁，黏糊糊地令她有些不爽，“竹姑娘有什么事吗？”
“哦，有事，当然有事。”竹亭一个劲儿地点头，“我其实就想来问一件事。”
“何事？”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指。
“为什么，要杀害柳仟翎？”
竹亭坐在后花园的避雨亭里，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变化。只见对方挑了挑眉毛，嗤笑道：“姑娘说笑了，凶手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对，凶手是抓到了，但我还是想问你这个问题。”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淡淡道：“我不明白。”
“现场的水池里发现了一把刀，虽然不是杀害柳仟翎的真正凶器，但那里面为什么会有一把刀？刀身上不仅没有丝毫锈迹还异常锋利，显然是最近才丢进去不久。”竹亭一口气说完这些有些喘不过气，“所以我想，或许柳仟翎被杀的那晚，有第三个人在，而那个人的目的，显然不是那么单纯。”
“所以，你怀疑我？”她的脸上又绽出了笑容。
“一开始并没有。因为你从未进入过我的视线。”竹亭淡淡地说，“视线之外的人，又怎会被怀疑到呢？”
她笑得愈发灿烂，说：“既然如此，你现在这又是为何呢？”
“因为你从未想过掩饰自己。”竹亭眼神一凛，“你的心中只有仇恨，甚至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复仇，为已经化为一摊白骨的何氏复仇！是这样吧，柳大小姐？”
柳清颜看着面前的女子，不言不语，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几日前翠微山脚下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子尸骨，知府宫大人凭着尸骨上右手缺一指的特征寻访全城的失踪女子，最终查到了柳府曾经的帮厨何氏。而后来我们也了解到何氏与柳老爷有一段难以启齿的纠缠，最后二人还生了一个孩子。之后何氏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个孩子被柳老爷带回了柳府，做了一个丫鬟。”竹亭说话间一直观察着柳清颜的神色，“因为怨恨柳家，又不甘于丫鬟的身份，那个孩子长大后铤而走险杀害了柳家少爷又借照顾之名暗中给二小姐投毒，最后落得悲惨下场。不得不说，你这招借刀杀人也是厉害啊。从头到尾手上不沾半点血腥，就除掉了所有你想除掉的人。”
柳清颜嘴唇抿了抿，竹亭有点猜不透她的内心想法。
“其实我一开始就在想，兖州城近来一个月也就下了两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被发现的尸骨，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挖了出来？”竹亭眯着眼睛，像一头观察猎物的野兽，“因为早先就有人已经找出了那具尸骨，并带走了它的头骨！”
听到此处，柳清颜的手微微一颤，竹亭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竹姑娘，这不过是你的猜测。”
“若真是我的猜测就好了。”竹亭从脚下抱出一个漆黑的木盒放在桌面上，放在了两人之间，“柳小姐应该熟悉这个东西吧。”
柳清颜的呼吸有些急促。
竹亭看了她一眼，打开了盒子。里面放着的，是一个做工精致的寿碗。
“这个碗很沉，碗口大却很浅，根本盛不了多少饭，但你看这个形状，不是很像一个东西吗？”竹亭将寿碗放在了柳清颜面前，“你不觉得，它很像人的头骨吗？”
一时间，避雨亭里陷入了沉默。柳清颜下意识地开始摆弄自己的手指，而竹亭就这样看着她，神色肃然。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有多恨柳家人，居然会把人头骨做成寿碗送给柳泽龙，”竹亭打破了沉默，“但是因为这个发现，我想通了很多问题。为什么怜儿的后背会被你烫伤，为什么二小姐说她会跟怜儿一见如故且兴趣相投，为什么二小姐相貌平平而你却面容姣好？有时候血缘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这种联系，有时候就算是在双方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能影响到对方。大小姐，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柳清颜深吸一口气，微笑着点点头，轻声道：“如果没有出现差错，此时此刻，怜儿是柳清颜，而我的名字，应该是怜儿才对。”
竹亭面色一凛，道：“你承认了？”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柳清颜捂住嘴嗤笑道，“对，我才是柳泽龙与何氏的女儿，而怜儿，她才是真正的大小姐。真可怜，做丫鬟服侍了自己妹妹一辈子，却还是经不住我三言两语的挑拨妄图给自己的娘亲报仇？真是个蠢货。”说罢她开始放肆地大笑，笑声中还带着解脱。
“是你挑拨怜儿去杀人的。”竹亭蹙眉。
“对，但她一开始没想杀了柳仟翎。”柳清颜直勾勾地盯着竹亭的双眼，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她想杀的人，是我。”
柳清颜好似要做一场盛大的演讲般清了清嗓子，说：“我从小就讨厌怜儿，或许是因为我俩的身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打小就不讨人喜欢，总是喜欢盯着我们看，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她和她亲娘一样，不仅蠢还善妒。”她一边说一边做着夸张的动作，好似手舞足蹈一般，“所以我自小就喜欢到柳黎氏，也就是我所谓的‘娘’面前汇报怜儿又哪里哪里做错了，然后，柳黎氏就会严惩那个小姑娘，殊不知，她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呢！”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沉浸在嫉妒中的女人真是又聋又瞎。”
“所以，怜儿恨我。巴不得我死。”说到此处时，柳清颜的表情极其平淡，“所以我给了她一个机会。那天我特意挑了和柳仟翎一个颜色的衣服，先是故意找茬羞辱了一番怜儿，又装作无意间透露我要在水榭那儿独自赏月。然后当然是约柳仟翎出来。反正这一家子人我一个都不想放过，干脆拿着刀在暗处等着，若是怜儿不来，我就亲自动手。”说到这里，柳清颜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她果然没让我失望。”
“看到自己刺死的是大少爷，你知道当时她的表情有多漂亮吗？”柳清颜笑着问竹亭，“不过反正也无所谓，我曾告诉过她是柳家人害死了她的‘娘亲’，一命抵一命，到也算圆满了一个业果。”
竹亭的手紧握成拳，咬牙切齿地问：“那二小姐呢？是你要毒死她？”
“我是为她好。”说到二小姐时柳清颜的眉头紧皱起来，“反正她也是个药罐子，迟早也会死，倒不如死得快点，也能让柳家少点负担。你看，我身为柳府‘大小姐’，不也挺为这个家考虑的吗？”
“那小招呢？她的死与你有什么关系？”
“哦……那个丫鬟。”柳清颜微微侧过头，像是在回想什么，“我告诉她官府在二小姐喝药里查出了毒物，而药，都是要经过她的手送过去。我也不过是把官府一贯的手段讲给她听，谁知道她这么脆弱竟然想用死来自证清白呢？”
看着面前满脸笑容的漂亮姑娘，竹亭一字一句地说：“你就是个疯子。”
“是，我是疯子。”柳清颜笑得更加歇斯底里，“但柳家人该死！柳泽龙自己玷污了我娘亲，却要把她赶出去！那个老不死又想玩一手金屋藏娇，却在柳黎氏发现我娘亲并想置她于死地的时候带着他们的孩子跑了。当然，那个孩子早在襁褓之中时就被我娘亲偷偷调换了。我就是想问问柳泽龙，用我娘亲头骨盛的饭，好吃吗？”
真正的大小姐历经苦楚最后因杀人被判斩首，而冒充的私生女却养尊处优甚至杀人都不用亲自动手。真是一出荒唐戏啊。
“最后一个问题，”竹亭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淡，“你身后的胎记，这么久了就无人发现？”
“你是说那个蝴蝶胎记？”柳清颜瞥了一眼竹亭，“那个东西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自己消失了，知道有这个胎记的人，不过只有娘亲、蒋婆婆和我三个人而已。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柳清颜没杀人，投毒也找不到证据，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但怜儿坐实了杀人的罪名，自然是要问斩的。柳清莹在自己爹爹的主持下被送去了乡下别院安心养病。柳泽龙彻底病倒了，而柳黎氏自从柳仟翎死后头脑就一直不清醒，总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说：“翎儿还活着，翎儿还活着……”与疯癫无异。她涉及何氏被杀一案，被官府带走后也只会重复这一句话，根本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无奈只好把她放回来，交给已成为柳府里唯一的新当家柳清颜照顾。
“还请各位放心，”大小姐露出了楚楚可怜的悲戚表情说，“我一定会照顾好娘亲的。全心全意地，照顾好她。”说罢，对站在衙役身后的竹亭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