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对鲁哀公和季康子直言诤谏,毫不掩饰。因为他看到鲁哀公不能选贤任能,不能远离奸臣,所以劝他要慎重择人。至于季康子,孔子早就知道他处事不公,且贪得无厌,不能为民表率,所以毫不客气地当面指责他的错误。季康子每次去见孔子,听到的全是逆耳忠言,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后,除非万不得已,他很少去亲近孔子。孔子并不热衷于仕途,对这件事也就淡然置之。
季康子生性贪婪,恣意剥削人民,广积不义之财。由于挥霍无度,入不敷出,他以解决国家财政困难为由,企图增加田赋。他想请教孔子,如果孔子认为可行,那么,他就不必背上什么恶名,一切责任都可以转嫁到孔子的身上去。
季康子心里这样盘算,但又不敢亲自去见孔子。他想到一个好主意——让冉有出面,因为他是孔门弟子,也是自己的家臣,由他出面去请孔子发表意见最为妥善。他编了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冉有借此去试探孔子的反应。
孔子想起自己初次担任官吏时的种种,他知道老百姓一年到头辛勤劳苦,不遇荒年还好,万一遇到荒年,真是苦不堪言。靠天吃饭的人民已经够值得同情了,怎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何况并非真正是国家需要,只是为了填补私人的欲壑。所以,孔子根本就不赞成。
冉有往返跑了三趟,孔子总是一语不发,对这种无言的抗议,季康子应该死了这条心才对。但他仍旧再三打发冉有去试探。
最后,孔子觉得不耐烦了,对冉有说:“你是我的弟子,你明知季康子是假公济私,怎可帮他搜刮?”
冉有在老师面前不敢再说假话,只好坦承说:“弟子在季氏手下做事,他命令我这么做,我不好不从。”
孔子说:“若要赋税公平,可以参考周公所定的税则,以圣王的法制为依归,总不会错的。”
事后,孔子痛心地说:“冉有没有资格做我的门徒,弟子们,你们可以声讨他的罪恶。”
春秋时,鲁国有一个小小的附庸国,名叫颛臾(故城在山东费县西北),季康子准备去攻打它。
子路和冉有都是季氏的家臣,赶快跑来告诉孔子。孔子责备冉有说:“是你策动的吧?”
冉有赶紧否认说:“完全是季康子的主意,我们两人都不赞成。”
孔子说:“先王封颛臾为东蒙山的主祭者,一向是鲁国的臣属。如今的鲁国邦域被三家瓜分,季氏独得两份,叔氏和孟氏各取一份,只剩下颛臾还算是公臣,竟还不放过它,季氏实在太过分了!
“你们两人深受季氏的器重,为何不力加劝谏?谏而不听,就当离去。周任曾经说过一句话:‘权衡一下自己的力量,然后才去做;干不了,就不干。’
“譬如替一个盲人引路,眼看他有危险,却不去帮助他,眼看他将跌倒,却不去扶持他,那么,何必替他去引路?
“我觉得你们没有尽到责任。好比说,老虎逃出了笼,珠宝箱的美玉都碎了,难道说看管的人没有责任吗?”
冉有却还辩解说:“颛臾的城堡极为坚固,而且靠近季氏的费城,如果现在不把它拿下,将来可能终为大患。”
孔子乘机教训他说:“一个国家,不怕财富少,只怕分配不均;不怕人少,只怕社会不安。如果分配平均,就不会有贫困现象;如果大家和睦相处,就不怕缺少子民。社会安定以后,政权才能稳固。
“假如远方的人仍有不顺服的话,就以文化道德来感召,他们自然会被吸收过来。
“你辅助季康子多年,却不能使境内人民生活安定,不能吸引远人来归,反而动起干戈,我生怕季氏的忧患不在颛臾而是在内部呢!”
鲁哀公十四年,齐君被弑的消息传到鲁国,又激发起孔子的正义感。
在齐景公时代,齐国的田常(原是陈国的贵族,逃亡齐国后改姓田氏)自从晏婴死后便想谋叛篡夺君位,但是手中没有兵权,又惮于高、鲍两位重臣的威势,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劝齐景公伐鲁的借口。齐景公准奏,命他训练军队,后来由于子贡的游说才未曾伐鲁,但他已兵权在握,为以后种下了祸根。
齐景公死后,三传至简公。简公过去曾经一度亡命于鲁,国内的实权都操之于田氏之手。当时简公的一名部下宰予(字子我)深受器重,简公返国继位后,就想把政权从田常的手中夺回来交给子我。他们彼此之间的冲突愈来愈公开化。
简公准备先发制人,下令子我率军讨伐田常,却不料消息事先被田常获悉,田常索性提前下手刺杀了简公,立简公的弟弟也就是平公为主。田常为宰相,继续掌握实权。
孔子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叛臣、逆子。他虽然久已不问朝政,此时却按捺不住了。他斋戒沐浴后,郑重其事地奏请鲁哀公出兵去惩治这个弑君叛逆。
鲁哀公不像孔子那么富有正义感,而以利害得失为前提,他考虑良久,找了一个借口,说道:“齐国强大,我们弱小,以弱攻强,有把握吗?”
孔子回答道:“鲁国与齐国情谊深远,田常弑君,大逆不道,出兵讨伐名正言顺。再说,齐国自齐景公以后,被弑的已有三人,目前举国愤怨,情势极为紊乱,附和叛臣的只是少数。我们以堂堂之师前往征讨,必可获得齐国正义人士的跟随,胜负之数,不言可知。”
鲁哀公始终拿不定主意,何况实权都操在三桓之手,尤以季氏的势力最强。于是他敷衍着说:“这件事牵涉颇广,最好和季康子商量后再作决定。”
孔子退出以后,叹息着说:“我曾做过鲁大夫,遇到这种事,我不能不说。但鲁哀公不能做主,反要取决于季氏,真是可叹!”
孔子本不愿去见季康子,但责任在身不容推卸,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季康子。
季康子自己也是一个目无君上的权臣,而且他和田氏还有私谊,当然不赞同孔子的主张,但又不好露骨反对。因此,他以另一个理由婉拒了孔子的建议。他说:“田氏杀了齐君,随即立他的弟弟继位,情尚可恕。再说,他们国内政治上的纷争,外人似乎不便干涉,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孔子已经看穿了季康子的用心,知道事不可为,也就不再多说,愤然告别而去。伐齐的事,就此被搁置不提了。
孔子倦游归鲁,虽不愿出仕为官,但仍想以在野之身匡君救民,协助弟子从政。现在见到鲁哀公懦弱无能,实权仍操于三桓之手,而以季氏最为跋扈。眼见如此情势,愈加心灰意冷,准备将余年全副精力致力于教育事业,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的身上。
这段期间发生了几件令他悲痛欲绝的不幸事件。
鲁哀公十三年,孔子七十岁的时候,他的独子伯鱼去世,享年五十岁。伯鱼生下一个儿子名叫孔伋,字子思。子思后来受学于曾子,也是著名的学者,被尊称为述圣。《中庸》就是子思所作。
三年前,在孔子还没有返回鲁国的时候,他的夫人亓官氏病逝。老年丧妻又丧子,终究是人间伤心事。
孔子有异母姊姊九人,他们的生平都没有被记载留传下来。孔子的异母哥哥伯尼生有一男一女,男孩名孔忠,字子蔑,也是孔子的弟子之一,后来在鲁国任官。女孩由孔子择配,因为其弟子南容为人谨慎,所以孔子就把侄女嫁给了他。
孔子自己除了独子伯鱼外,还生有两个女儿。一个幼年夭折,另一个嫁给自己的弟子公冶长。
又过了一年,孔子七十一岁时,他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也去世了。
颜回,字子渊,亦称颜渊。他敏而好学,能闻一知十,从来不迁怒他人,不犯同一种错误,孔子最器重他。
颜回很穷,住在僻陋的巷子里,吃的是粗茶淡饭,喝的是一瓢清水,换了别人愁都愁死了,可是他依然快快乐乐地勤学不辍。孔子曾赞赏着说:“颜回太好了!”
然而,一天,颜回陪孔子游泰山,回来不久就患病了,而且一天天加重,不到半个月就去世了。孔子听到消息后,大喊:“老天爷要我的命啦!”接着放声痛哭。
有人在旁边劝慰说:“请别过分哀恸,保重身体。”孔子噙着眼泪说道:“哀恸吗?我竟忘了自己。我不哀恸他,哀恸谁?”颜回的父亲颜路想把死去的儿子葬得体面点,但是家里很穷,就跟孔子商量,希望把孔子的车卖了去换一副套棺。孔子觉得很为难,因为按照古礼,大夫的车子是君主所赐,不能随便变卖。同时,大夫年老的时候必须有车子代步,不能步行。于是,只好直率地告诉颜路说:“除非是公侯卿相,否则不能棺椁并用。我儿子死的时候,也只是一层棺而没有椁,这是没法子的事!”
孔子的其他弟子也想厚葬颜回,但孔子认为哀悼一个人,不在表面,所以他没有答应。不过,大家还是设法募集到钱,厚葬了颜回。孔子事后叹息着说:“颜回待我如父亲,我却没能待他如儿子,使他葬得不合礼法,这是弟子们干的,我可做不了主。”
再过一年,子路死在卫国的任内。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年,卫国的太子蒯聩看不惯南子的淫乱作风,准备杀死她,不料消息泄漏,没有达到目的,只好逃亡到晋国去。卫灵公就让他的孙子继位,他就是卫出公。
卫出公在位十二年后,父亲蒯聩企图返国夺位。他起初请赵鞅出兵相助,赵鞅没有答应。他就改变计划,派一名心腹回国去向孔悝的母亲求情。
孔悝是卫国的一位贵族,他的母亲也就是蒯聩的姐姐孔姬。丈夫去世以后,她和丈夫的一个名叫浑良夫的部下私通。浑良夫生得身长貌美,两人热情如火,孔姬大小事情都和他商量,于是,就派他到晋国去一探究竟。
蒯聩知道他是姐姐的情人,表示愿意支持他俩的爱情,而且答应在事成之后许以重酬。
浑良夫得到如此承诺以后,欣喜万状,立刻回国向孔姬报告,他说:“蒯聩亲口答应我,一旦他回国夺位成功,我俩的好事可成,再没有人敢讲话了。目前他所顾忌的只是孔悝的反对,他是你的儿子,你以母命叫他迎接舅舅返国,他敢不依吗?”
孔姬说:“蒯聩是我的弟弟,卫出公是我的内侄,还不都是一家人?何必多此一举?”
浑良夫提醒她说:“你要知道,以目前的情况,我只是你们家的小小家臣,既无地位,又没财势。而且我俩的关系只能偷偷摸摸,如果换上蒯聩,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你只为自己着想,就不为我想想吗?”
孔姬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就这样,他俩成了蒯聩的内应。
在浑良夫的巧妙安排下,蒯聩悄然地潜返回卫国,住在他姐姐家里。
傍晚孔悝回到家里,刚准备休息却被母亲叫了去。她说:“悝儿,我问你,父母两族中,谁是至亲?”
孔悝垂手恭立,答道:“叔伯是父系直属血亲,舅氏是母系直属血亲。”
孔姬说:“你既然知道舅氏是母系至亲,为什么不拥立我的弟弟?”
孔悝答称:“废子立孙是先君的遗命,我们做臣属的,怎敢不从?”
其实,孔悝早就察觉出母亲和浑良夫的暧昧关系,而且浑良夫偷偷前往晋国去会晤蒯聩,他也略有所闻,只是做晚辈的不便公然指出来,给他们留一点面子而已。如今听到母亲话中有话,就推说腹痛要去如厕,准备开溜。
浑良夫这伙人早有安排,在孔宅四周埋伏了不少武士听候使唤。他们早已准备好盟誓所需的一切,临时买不到牛,就宰了一头猪,将猪血放在一个器皿中备用。
当孔悝从厕所出来,浑良夫命两名武士不由分说,将孔悝挟持到大厅上。这时候,蒯聩站立大厅中央,孔姬站在他右边。孔悝被押进来以后,孔姬厉声喝道:“舅父在此,为何不拜?”
孔悝无奈,只好跪拜下去。蒯聩笑容满面地亲自过去搀扶。
孔姬改以柔声对儿子说道:“君位本该是你舅舅的,但他竟被逼至出亡他国。这件事是举世共谅,偏偏不见谅于自己的外甥。我和他是同胞手足,不忍坐视,所以迎他回国继位。悝儿掌握大权,一言可以定国,拥戴你舅舅复位才是忠孝两全的贤臣,你说是不是?”
在这种情况之下,似乎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孔悝被逼不过,只好回答说:“母命不敢不从。”
于是,由仆人捧来猪血,孔姬命孔悝和舅舅滴血定盟。
当晚,由浑良夫率领武士连夜进袭王宫。卫出公命人召孔悝来保驾,回报说:来袭的正是孔家的人,口称奉太子之命来捉拿逆子。卫出公大惊失色,他叫人传话说子不与父争,愿意退让。卫出公很快收拾宫中财物,并装载了两车,趁月色昏暗从宫中逃出,直奔鲁国去了。
子路当时是在孔悝的手下为官,政变发生时,子路正好因事出差,他听到消息赶回来后,政局已经是一片混乱,孔悝也被劫持。子路一心想救出孔悝,却被蒯聩派了两名武将拦住他的去路。
子路毫不畏怯,奋力向前,无奈对方人多势众,而且又是使用长兵器,子路仅凭一支佩剑,虽然刺杀了几名敌兵,终究是处于劣势,一不留神,头上的帽缨被对方的长戟挑断,而且满身是伤。
子路掷剑大呼说:“大丈夫死不免冠,容我把帽子戴正。”
孔悝在里面高声喝道:“不得伤害子路。”可是在乱军中,怎能由他做主?
话声传来,子路已被一班乱军砍成肉酱了。
孔子听说卫国发生了政变,叹息着说:“子羔(在卫国任官的另一弟子)还可以平安回来,子路却一定是牺牲了!”
果不出所料,子羔狼狈地逃了回来,孔子询及子路殉难时的情况,不禁泪如雨下。
自己的独子以及两位心爱的门生都先他而死,怎不令他悲恸?孔子凄凉的晚年,只有子贡、子夏、曾子等这班较为年轻的弟子在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