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3年4月1日,我在运动队因腿骨折转业回家了,背着行李,蔫头耷脑地回到佳木斯最小、最破、最不起眼的茅草屋里。
父母却像欢迎凯旋英雄一样欢迎我。父亲把一个底层人苦苦挣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这个最小的女儿身上,拉煤车,绞大酱,干瓦工,卖菜……一分一角地为我攒钱,希望我能考大学,将来能出人头地。父亲对他这个小女儿怀着怎样一番期待与厚爱呀!可我却毅然决然地离他而去,最后又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1963年5月10日,我被分配到佳木斯市人民银行会计科。
但我却沉浸在理想破灭后的失落与茫然之中而无法自拔。开会时,我的眼睛总是盯着窗外被风吹得“沙沙”响的树叶,觉得那树叶真好,真自由。我却像一匹被套上笼套的野马,被套住的不仅是我的身体,还有我那颗不安分的灵魂。
父亲说:“银行、邮局、铁路,三大行业是铁饭碗,到啥时候都有饭吃。”
父亲是现实的,首先考虑的是生存,而我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总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总是向往有理想、有追求、有激情的生活,而对眼前这种呆板、重复、缺少创意的工作丝毫不感兴趣。
我家房后有一条杏林河,下班后,杏林河边的长堤就是我最好的去处。家太小,想看书就得上炕,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都没有。我在长堤上一直坐到深夜。我无数次地问自己:怎么办?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混一辈子,我不认可,可我还能干什么?还能有什么出息?
鲁迅说:“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正是梦醒时分,可我却找不到出路,我不知路在何方。
我渴望回学校去读书,渴望重新选择人生。可我已经十九岁了,连小学都没毕业,哪个年级还能要我?我望着杏林河的污水里漂浮的泛着白沫的落叶,常常问自己:你是不是就像那些漂浮的落叶一样,随着流水年华,很快就被污浊的流水毫无声息地漂走了,消亡了?
本是花一样的年华,我却在这里过早地伤感人生了。
在我最痛苦、最彷徨、最找不到出路的时候,一位朋友走进了我的人生。她叫韩玉华,是滑雪队运动员转业下来的,后来考取了哈工大。
那是一个难忘的仲夏之夜,月亮很大,如洗的月光洒满了杏林河畔。我和她坐在长堤上,仰望着满天的星斗,她说她最喜欢看满天星斗了,总幻想有一天,去探索这宇宙的奥秘。她说:“雅文,我们这么年轻,应该有理想,有抱负,将来成就一番事业。我们训练那么苦都不怕,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你要记住,做人要做优秀的人,要像爱迪生和牛顿那样,对人类有所贡献。”
这本是一个爱幻想的年轻人信口说出的一番激情之言,但对于正处在彷徨的人生路口、正渴望有人指点迷津的我来说,却给了我刻骨铭心的启迪。
“做人要做优秀的人”从此成为我一生的座右铭。
她说:“雅文,你应该有自己喜欢的人生格言……”
我说:“我最喜欢李清照那句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嗯,很好。我们应该记住今天的日子,1963年8月2日。”
两个满脑子幻想的年轻姑娘,竟把自己“装扮”成伟大人物。而且,这种“装扮”不是一闪即逝,而是主宰了我整个青年时代,激励我许多年。
在我撰写这部书稿期间,几十年没见面的韩玉华到我家来做客,听我说完,她竟然笑得前仰后合:“你说我那时候咋那么能装呢?”
但不管怎样,她对我的影响却是真的。
在我的青少年时代,遇到两个重要的人,一个是我的先生,他使我懂得了读书和学习,并给了我始终不渝的爱情。另一个就是韩玉华,她在我人生最彷徨、最茫然的时刻,给了我启蒙性的点拨。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什么叫“人格构建”,更不知道什么是“人格归宿”,仅凭天生具有的淳朴与善良,自觉与不自觉地构建着我的人格,有意与无意地追求着我的理想,以人性中最淳朴、最原生态的品格塑造自己,寻找着我所向往的美好人生。
1963年8月2日,我在日记中写道:
“鲁迅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从明天开始,我决心要像韩玉华那样努力学习,将来考大学,争取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切记,不要彷徨,不要气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勇敢地开始吧!”
如果说,当初一心要读书,一心要当运动员,还带着少年时代的盲目与冲动,但后来所做的一切,却是我冷静而理性的选择了。
我的彷徨终于结束了。
我决心一边上班,一边自学初、高中的全部文科课本,争取几年之后考大学。那时候在职干部参加高考,数学可以免试,所以不用啃数学。
我像训练一样给自己制订出严格的、雷打不动的学习计划,每天要完成五个小时的学习课时,每月一百五十个小时。
有人说:“理想是人生的太阳。”
我终于结束了彷徨与迷茫,找到了驱散心灵阴影的力量,重新找到了支撑生命的内在驱动力。总之,又有了生命动力——幻想有朝一日能走进大学,重新去选择人生!为了实现这个美好的梦想,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就像当年一心要当运动员一样!
晚间,父母都睡下了,我坐在炕梢的炕沿儿上,用报纸卷个筒罩住灯泡,开始啃初中的课本,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把生字写到纸糊的墙上,写满了再重新糊一层。几年下来,我不知把我家炕梢的墙壁糊了多少层纸。把历史的年代表挂在炕梢的另一面墙上,每天背它。最难啃的是文言文,看半天都弄不懂是什么意思。每周写一篇作文,周末拿着作文去找机关干校的王连举老师,或者去找中学的一位赵老师请他们帮我批改。几年下来,我做了一百多篇作文。
开始几天,睡在炕头的父亲听到座钟敲十一下时,就抬起头皱着眉头瞅一眼座钟,我假装没看见继续看书。当座钟敲十二下时,父亲就开始大喘粗气,一个劲儿地翻身,嘟嘟囔囔地骂开了:“败家的孩子,该上学的时候不好好上学,跑到体委去瞎胡闹!该上班又不好好上班,点灯熬油浪费电。学那些玩意儿有啥用?跟你工作有啥关系?净他妈胡扯,还不如好好练练算盘呢!”
难怪父亲骂,第二天他要出去干活,五十多岁的人了,仍在为着生计奔波。
一天深夜,我的翻书声终于把父亲惹火了,他起身奔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课本刷刷地撕开了,边撕边骂:“败家的孩子,天天点灯熬油要考什么大学,我让你考……”撕完,他使劲一拽灯绳,用力过猛,灯绳断了。
屋里顿时漆黑一团,只有扔到地上的课本闪出几片惨淡的白光。我捧着被撕碎的课本,在炕沿儿上坐了半宿。
我知道,我偷走户口和行李那件事伤透了父亲的心,他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学,认为我这辈子再不会有出息了,能干好银行工作就不错了。但我知道,无论父亲怎么发火,都改变不了我要考大学的决心了。我已经失去一次求学机会,再不能失去第二次了。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次坚持对我来说又是多么重要!尽管最终我没能考大学,但却使我养成了自学习惯,为我后来的创作打下了文化基础。如果我放弃学习,那么我的人生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样子。
1966年,我自学完了初高中全部文科课程,准备报考大学,文化大革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