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走过伤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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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野兽出没的 (2)

天暗下来,乘他吆喝牲口的当儿,我猛地挣脱开他的大手,拼命向爬犁后边爬去。那家伙伸手来抓我没抓着,我连滚带爬从爬犁后边滚了下去。他猛一抽鞭子,马爬犁跑得更欢了。我的书包带却被爬犁后面拴绳索的木桩给挂住了,我一下子被拽倒了。我像死狗似的被飞快的爬犁拖着,飞起的雪末儿打得我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我伸手拼命想摘下书包,可我累得筋疲力尽,却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我的棉手套丢了,棉袄被拖起来露出肚皮,开始还能觉出冰碴划在肚皮上的疼痛和冰冷,渐渐地,我被冻僵了,没了知觉。我不敢吱声,怕那家伙听见再来抓我,只是眼巴巴地盼着,盼着书包带快点儿断。我快要被拖死了。书包带终于断了。马蹄声一下子远了,我像死人似的趴在冰道上。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散架子似的身子顺着冰道往回走,又走进那片没人深的大草甸子,又在那条白茫茫的小道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到家,听完我的哭诉,从不发牢骚,从来都是默默忍受一切的母亲第一次数落起父亲:“都怨你那个爹,非得要来这个鬼地方开荒种地!哼,我看你要真出点儿事,他不得悔死啊!”边说边用雪给我搓着冻僵的手和脸。我的手和脸后来冻掉了一层皮。

睡到半夜,我惊恐地大叫起来:“不——我要下去——快停下——妈妈他要杀我——”

第二天,我仍在高烧,说胡话,母亲只好用雪来给我降体温。傍晚,高烧渐渐退了,我醒来觉得很饿,对母亲说:“妈,我想吃点儿疙瘩汤……”

母亲带我去大姨家吃过一次白面疙瘩汤,那是我第一次吃疙瘩汤,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疙瘩汤了。

母亲却没吱声,抬头瞅了一眼父亲。

父亲起身向门外走去,却被我叫住了:“爸,我不想吃了。”

父亲犹豫一下,伸手去推门,再次被我叫住了:“爸,我真的不想吃了!”

我知道父亲要去邻居家借白面,邻居家也不一定有白面,那时候家家都很穷。再说借来白面拿什么还人家?望着父亲站在门口的背影,我知道他一定是落泪了。父亲虽然脾气不好,但他心地善良,爱动感情。好一会儿,父亲才说了一句:“我出去劈点儿柈子。”

不一会儿,门外果然传来哐哐的劈木头声。

母亲却说了一句:“等着,妈给你做疙瘩汤!”

母亲在雾气腾腾的屋里忙活一阵之后,将一水瓢玉米面做的疙瘩汤端到我面前,说:“来,尝尝妈做的疙瘩汤,可好吃了,比你大姨家的还好吃呢!”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在星级饭店吃过多少山珍海味,尝过多少美味佳肴,可我一次都没记住,唯独记住了在马架窝棚里,母亲用玉米面给我做的这顿疙瘩汤。我吃了一水瓢,出了一身大汗。

第三天早晨,父亲破天荒地送我去上学。路上,他一再叮嘱我,从今往后不要随便搭车,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话,还说人比野兽可怕多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搭车,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了。

这年春天,又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父亲说要开河了,一连三天不让我去上学。这天早晨,我撅着嘴巴冲着父亲嚷嚷:“好几天你就说要开河了,可到现在咋还没开呢?人家都急死了!”

“败家的孩子,一点儿不懂事!”父亲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到房后去收拾猪圈了。我抓起书包,带着大黄就跑了。上次遇到坏人不久,父亲给我弄来一条黄狗给我做伴,我给它起名大黄。

我和大黄来到河边,看到河面上仍是一片冰雪,虽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嘎声,却掉不下去。

晚上放学回来,却发现河面上已经开始跑冰排了。白亮亮的冰排一个挨一个,就像一群拥挤的羊羔儿似的。我傻乎乎的并不觉得害怕,觉得挺好玩,带着大黄,在一块块移动的冰块上跳来跳去,遇到间隙大的冰块就使劲一跳,冰块往下一沉,急忙又跳上另一块冰排,棉鞋很快就湿透了,脚丫子冰冰凉。大黄很懂事,总是在我前面跳过去,然后蹲在冰排上瞅着我。父亲后来把我好顿臭骂,骂我是狗屁不懂的冒死鬼,说我仗着体轻,要不非淹死不可!

没想到,我的这次冒险却葬送了大黄。

过了河,走进大草甸子,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早春的大草甸子一片枯黄,风一吹,发出一阵刷刷声。大黄几次警觉地竖起耳朵,冲着身边的草棵子发出瘆人的叫声:“汪汪汪!汪汪汪……”

奇怪的是,大黄一叫草甸子里的刷刷声立刻没了。我虽然看不见草棵子里藏着什么,但能觉出那刷刷声好像不是风吹的,而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就在不远处的草棵子里,好像有什么野兽在移动,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排草棵子都在晃动。

我感到毛骨悚然,头皮发奓,捂着书包拼命往前跑,一边跑,一边盯着刷刷响的草棵子。我发现我跑那刷刷声也跟着我跑,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我跟前了,我突然绝望地大叫一声:“大黄——”

大黄似乎听懂了我的绝望,又似乎出于忠诚的天性,突然弓身一跃,猛地向草棵子里扑去……

一人多高的枯草棵子顿时淹没了大黄的身影,我看不见草丛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撕咬声、大黄的狂吠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大黄的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凄凉,最后再也听不到它的叫声了。

“大黄——快回来——大黄——”我拼命呼喊着。

草甸子忽然出现了片刻的宁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整个大草甸子只响着我惨烈的哭叫声:“大黄……大黄……”

我不记得是怎样跑回家的,只记得进门就哭喊着:“爸,快去救救大黄吧!”

父亲终于从我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弄明白了事情的来由,却开口就骂我:“败家的孩子,那些饿狼早把大黄给撕烂了!春天的饿狼最可怕了,算你命大,捡了一条小命,要不是大黄,你早没命了!”

“爸,求你快去救救大黄吧,也许它没死呢!”我哭喊着央求父亲。

我拽着手拿木棒的父亲来到大草甸子,只找到几根白骨及一堆狗毛。

我不相信大黄会死,拼命哭喊:“大黄——大黄——”总觉得它会突然跑到我跟前,冲着我连蹦带跳地晃着尾巴,可我的大黄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天夜里,我躺在被泪水打湿的枕头上始终无法入睡,想起大黄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无论冬夏都只喝一口刷锅水,我遭多少罪,它就遭多少罪,可它从无怨言,一直忠实地陪伴着我,直到它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后悔不该喊它,如果不喊它,它就不会死了。我不敢想象今后没有了大黄,我该怎样走过那片荒无人迹的大草甸子,又该怎样走过那条风雪弥漫的漫长山路。

三年来,我遇到过狼,遇到过野猪,遇到过狗皮帽子,遇到过无数次的暴风雪……我不知今后还会遇到什么,更不知在这条十几里的山路上还要跑多久。可我知道,不管跑多久,不管今后还会遇到什么,我都会继续跑下去,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住我要上学的脚步!因我心里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将来回到城里,我也要像城里孩子那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

我发现,我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那就是只要认准一条道,不管遇到多少艰难、坎坷,我都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我执著也好,说我固执也罢,总之我天生就是这副个性。

母亲的烟袋锅在黑暗中一晃一晃地闪着光亮,窝棚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母亲一边抽烟,一边小声磨叨:“要不是大黄,咱老多咕今天肯定没命了。往后,你说这孩子一走进大草甸子,多害怕呀!”

父亲沉默着,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

母亲又说:“想想法子吧,不能再让老多咕……”

“想啥法子?有啥法子可想?”父亲没好气地打断了母亲,“就看她自个儿命大命小了!要不就别念了,一个丫头念不念书能咋的?能有啥出息?”

一听父亲说丫头没出息我就来气。丫头同样是人,为啥就不能有出息?在我幼小心灵里产生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我长大一定要有出息!

我突然气呼呼地冒出一句:“我宁可被狼吃了也要上学!”刚刚经历了大黄的死,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包括我的父亲。

我的喊声把父母吓了一跳,他们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黑暗中,只见母亲“忽”地坐了起来,把烟袋锅往炕沿上“啪啪”猛磕两下,厉声道:“我不能看着孩子再遭这份罪了!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你不走,我带着孩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是父亲向母亲发火,母亲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地忍气吞声。母亲第一次冲父亲发火了。我急忙坐起来靠在母亲身边。我们娘儿俩肩并肩,一齐望着黑暗中的父亲……

父亲一声没吭。

母亲追出来喊我:“等等,我送你!”

“不用!”

“可你走进那片大草甸子……不害怕吗?”

“不害怕。”

“妈送你到山口。”

到了山口,我让母亲快回去。母亲拍拍我的肩膀,叮嘱我:“妈站在这看着你,你自个儿多留点儿心,冰排没跑完就回来,落下的课程妈教你……早点儿回来,噢!”

我点点头,转身跑去的刹那,眼泪就下来了。

一进大草甸子,我立刻就被昨天那种瘆人的恐怖包围了。我仿佛听到了大黄的惨叫,仿佛觉得草棵子里到处都藏着狼,随时可能冲出来,随时可能像咬死大黄一样咬死我,把我吃剩几块小骨头……

我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唱歌,不是唱,而是拼命地号,就是为了驱散心中的恐怖:“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

从一场疯狂的苦恋中醒来,又陷入到另一场更加疯狂的苦恋。人的一生是否就是从一场接一场的苦恋与抉择中走过?一个美丽的梦想破灭了,永远留在了几棵白杨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