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荒无人烟风雪弥漫的山路上,留下一串串孤零零的小脚印,也留下一个孩子无助的哭声。坏人、野猪、狼、永无尽头的山路,对一个十岁女孩儿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出生在辽宁开原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里,1954年夏天,跟随父母来到伊春南岔一个荒凉的小兴安岭山区。这里三面环山,周围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出了山口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山沟里住着几户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家。
当天,我那坚强能干、从未被苦难压倒的母亲,趴在没人深的草丛里放声大哭。母亲哭,我也跟着哭。
父母用柳条拌着稀泥,在山根底下垒起一间不到七平方米的马架窝棚。窝棚又矮又小,锅台连着炕,一上炕脑袋就撞到棚顶,炕脚底下只有半尺高,在炕上直不起腰来,系裤带只能下地。窝棚里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北窗,夏天热得要死,满屋都是黑压压的苍蝇,一到晚间,蚊子、小咬、跳蚤全部出动,咬得我浑身奇痒,挠得胳膊、腿都化脓感染了。冬天屋里冷得要命,满墙都是白亮亮的冰霜,水缸都冻裂了。
眼看快到开学的日子了,我问母亲:“妈,我上哪去上学呀?”
“嗨,”母亲长叹一声,“傻孩子,你看这眼前都是大山,哪有学校哇?”
“不嘛!我要上学!”我哭起来。
“孩子,这山沟里没一个孩子上学。人家都不念书,你也别念了。”母亲一边给我擦泪,一边哄我,“你没听一到晚间就听见狼嚎吗?你自个跑到山外去上学,万一让狼吃了,妈不悔死了?”
我却哭着央求母亲:“妈我不怕。我求求你,让我念书吧!”
母亲一脸无奈:“嗨,这里哪有学校哇?”
“那我自个儿回佳木斯找哥哥去!”我哭喊道。
“你敢?看我不打折你的腿!”两手沾满黑泥,正往窝棚上抹泥的父亲,一脸怒气地接过话茬儿,“你这败家的孩子,这边连饭都吃不上,你他妈的念啥书念书?痛快给我端泥来!”
“你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我冲父亲嘟哝了一句。
“小兔崽子,你他妈的还敢跟我顶嘴?”父亲抓起一根柳条棍子就冲我奔过来,母亲急忙把我挡在身后让我快跑。
这天晚上,躺在潮湿、闷热,一巴掌能打死好几个蚊子的窝棚里,父亲骂了我半宿,我也哭了半宿。
我在佳木斯只读了一年级,但对书本、对学校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从封闭的大山里走出来,看到城市里那种崭新的、与我家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触动。这种触动就像现在的农村人来到城里一样。我渴望像城里孩子那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渴望长大以后也像城里人那样快乐地工作。
人的命运往往就在自己不成熟、不经意间决定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睡着,父亲没好气地喊我:“痛快起来!”
我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不知他叫我起来干什么。正忙着做饭的母亲站在锅台边,隔着一尺高的矮墙对我说:“你不是要念书吗?”
一听“念书”两个字,我从炕上“腾”地跳了起来,脑袋“砰”一声撞到棚顶的檩子上,把脑袋撞出了一个大包。
出了家门,父亲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背着书包紧捯腾着两条小腿,跟头把势地跟在他身后。出了山口,来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草甸子里常年积水,长满了多年的草根及一人多深的塔头墩子。没有道眼,只能在塔头墩子上蹦来蹦去。我的脚“啪嚓”一声掉进泥水里,两只鞋全湿透了。出了大草甸子,顺着山根有一条几十米宽的河,叫永翠河。父亲沿着山根向前走。看着父亲大步流星的背影我挺生气,觉得父亲不管我的死活。父亲就是要让我知道,从今往后就你一个人走这条山路,什么泥呀,水呀,蛇呀,你都得受着,受不了就甭想上学!
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一个村子,不记得叫什么村子了,只记得山坡上有一间孤零零的、东倒西歪的破草房——这就是我的学校。
一名男老师,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子,光着脚,一股股黑泥从他脚指头缝儿里钻出来,像一条条小泥鳅似的。他笑眯眯地望着我,问我念几年级了。
我心想:“这哪是老师呀?穿着大破棉袄,连鞋都不穿……”
老师姓罗,学校就他一名教师,一个教室。
从此,我就在这只有一个班级却有三个学年的学校上学了。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次哭着喊着要上学是多么正确。否则,我像山里许多孩子一样糊里糊涂地成了小文盲,也像我的几个姐姐一样成了睁眼瞎子,我这一生该是多悲哀啊!
从此,十岁的我每天风雨无阻地走在那条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山路上,每天要走三四个小时,往返二十多里路,一双小脚整天泡在湿漉漉的布鞋里,脚丫子都泡白了。
路上,我扯开嗓门儿大声唱歌:“来呀,看呀!杨柳条变绿了。来呀,看呀!桃花也开了。大家都欢唱,春天来了!”在学校学会的歌唱没了,就自己胡编,见到路边开的石柱花我就唱:“石柱花,你真美丽。我把你折下来,你可别生气……”
每当看到美丽的朝霞,看到微风吹动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看到大雨过后五彩缤纷的彩虹……我就想唱歌,就想把心中美好的感受唱出来,可我不会那么多歌,也没有那么多词汇,只能信口胡编。现在一想,这可能就是大自然赐给我的美感启蒙吧。每天我都冲着太阳唱,冲着山涧的小溪唱,冲着路边的石柱花唱,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想狼要听见我唱歌就会被吓跑了。
无论多么害怕,每天早晨,一个小人儿都会准时出现在没人深的大草甸子里,出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夏天和秋天还算好过,到了冬天就更难熬了。
冬天天短,雪又大,早晨天没亮就得动身,晚上没等放学天就黑了。零下二三十度,我穿着没有衬衣、衬裤,连裤衩背心都没有的空心棉袄、棉裤,揣着玉米面饼子,脚上穿着“长出”厚厚雪钉的棉布鞋,每天跟头把势地滚爬在风雪交加的山路上,手和脚冻得又红又肿,耳朵冻得直淌黄水。可我不敢对母亲说,怕父亲知道该不让我上学了。一天早晨,母亲发现我的脚冻得像馒头似的,穿不上鞋了,就埋怨我:“瞧你这孩子,手脚冻成这样咋不告诉妈呢?”
从那以后,母亲每天晚间熬茄秧水给我洗冻疮。
这年冬天,我遇到一件可怕的事。
这天夜里,雪下得很大,早晨一出门大雪就没了鞋帮。
放学时,雪停了,我蹚着很深的积雪往家里走。山路上没有道眼儿,只好跑到河套的爬犁道上。走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我急忙躲开冰道,一只马爬犁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只见头戴狗皮帽子的车老板回头瞅瞅我,“吁”一声拽住了缰绳,喊我:“小丫头,上来拉你一段!”
我急忙乐颠颠地爬上大板车似的爬犁。随着狗皮帽子的一声“驾”,马爬犁飞快地跑起来,身后卷起一片白茫茫的雪末儿。
狗皮帽子让我跟他并排坐在爬犁前边,问我多大了,家住哪。听说我住在十几里外的山沟里,又问我:“你一个小丫头跑这么远的山路,不害怕吗?”
我说不怕,习惯了。
他又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
他说:“大冷天,你穿这么点儿能不冷吗?来,俺给你暖和暖和!”说着,解开他的羊皮袄把我搂进怀里,随后把一只冰冷的大手伸进我的棉袄里,摸着我光溜溜的小胸脯,又摸着我冰冷的肚皮。我连连打着冷战,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但凭着一个孩子的敏感,觉得这个狗皮帽子不是好人,像拍花的。我多次听母亲说过拍花的,把小孩儿领到没人地方杀了,然后满街叫卖肉包子。
我大喊:“快停下!我不坐了!我要下去!快停下!”
“小丫头你怎么不知好歹?死冷寒天的下去干啥?”狗皮帽子忙把手缩了回去,又换作和缓的口气,“听话,等一会儿俺给你买糖,买烧饼……驾!”他用力一挥鞭子,马爬犁跑得更快了。
“不!我不要!你痛快让我下去!我要回家!”
可我扯破了嗓子拼命哭喊,该死的狗皮帽子就是不肯停下。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死死地抓着我,偶尔用睫毛上挂满白霜的眼睛狠狠地盯我一眼。我一个蚂蚱大的孩子,死活也挣不开那男人的大手。
我哭喊着,盼望能遇到一个人,可是冰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绝望。在这死冷寒天的傍晚,北方农村家家都在猫冬,很少有人出门。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逃跑,绝不能让他把我剁成肉馅。我不再哭喊,悄悄等待着机会。那家伙看我消停下来,以为我老实了,对我多少有点儿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