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刘松山的大军已经陆续到达古城。那时金顺一军驻在古城西边九十里处的济木萨,刘松山轻骑赶了过去,与他会商攻取乌鲁木齐的事宜。金顺是新疆满人中能征战的,所以左宗棠特意奏请任命他为西征军务帮办,刘松山出关时左宗棠一再叮嘱,要他给金顺面子。
金顺对乌鲁木齐的情形比较清楚,此地只有数千人,并不是叛军据守的重点,他们都云集在乌鲁木齐东北的古牧地,由阿古柏的管家阿斯图统领。
临出关前,左宗棠把收留的当地人拨了十几个给刘松山,其中就有古牧地一带的。他们对当地情形十分熟悉,说从古城进攻古牧地,有两条路可走。大路便于大队人马行军,但水源奇缺;小路则水源丰富,但地势复杂,易守难攻。
刘松山派出的哨探回报,说叛军已在小路要地黄田筑卡布栅,防守十分严密,大路上却只有几十名游骑,目的是诱官军走大路。他和金顺商议之后,决定将计就计,从小路进军。
为了迷惑敌人,他们派出数路人马到大路上寻找水源,开挖水井。他还将作战计划报给左宗棠,左宗棠看了之后完全同意。
为了防止敌人四处窜逃,左宗棠令一支人马进驻敦煌、惠回堡、青山口,这一方面可以保护粮道,一方面可以防御敌军逃窜陕甘。他还奏请朝廷命塔尔巴哈台、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的领兵大臣严加防守,防止敌军逃入漠北。
做好这些准备之后,他又叮嘱刘松山——凡山径小道可通行人者,亦应严密防守,务期滴水不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万不可大意。并严禁滥杀,当地人在叛军的淫威下为其做事,也是迫不得已,只要他们弃暗投明,一律宽大处理。
一切准备就绪,大军兵分两路西进。一路由刘锦棠率军沿大路继续迷惑敌人,另一路由刘松山率精锐沿小路星夜疾行。他们半夜就到达了黄田,并抢先占领了城外的山岗,架起大炮,吹起了号角。
此路敌军以为官军已走大路,早就不以为意,防守十分松懈。没想到官军天降,因此惊惶失措,稍作抵抗后就抛弃辎重,狂奔而逃。
官军跟进追击,一直追到古牧地。在城外,他们正遇到阿古柏派来的两千增援骑兵。刘松山命令军队兵分两路,一路阻截援敌,他则亲率大军攻打古牧地城外的石垒。在炮轰枪击职下,敌军很快就抵挡不住了,弃垒入城。
阿斯图见状,便派人向刘松山求降,并把将士花名册都献了出来,表示只求一条生路,投降后他本人将回到浩罕,永不踏入新疆,而且还将劝说阿古柏也回浩罕。
将领们都认为此间有诈,劝刘松山不可轻信。刘松山一则有当年收复董福祥的先例,二则也是顾惜部卒的生命,所以决定接受阿斯图的投降。
到了约定日期,阿斯图所部移交马匹军械,刘松山亲自过来验看。马匹送过来千余匹,军械在堡外堆了一大堆,最后还有十几个人推着几门大炮出堡了。
哪来的炮呢?递交的降册上并没有载明。刘松山正在疑惑,这几门大炮同时轰响,炮弹就在刘松山的身边爆炸,亲兵把他抢出来时,他的大腿、胸腹都被炸伤了,没过多久就断了气。堡中又冲出几百敌军,人虽不多,但个个用的都是洋枪,火力也很猛,刘松山的部队只好仓惶撤退。
刘锦棠因为在大路诱敌,所以行军较慢,他得到叔叔阵亡的消息时,立即快马加鞭赶到古牧地。此时刘松山的部队群龙无首,全线撤退了二十余里。幸好刘锦棠赶到,从容布置一切,召集众将,宣布奉左宗棠帅令——刘松山如有不测,就由刘锦棠统率大军,人心一时稍定。
刘锦棠年纪虽不到三十,但已跟刘松山征战十余年,与营中诸将渊源颇深,又好学,又凶悍,威望直逼其叔,他接统大军,无人敢说二话。然后他再写信向左宗棠报丧,并请恕私统大军之罪。
危机暂时渡过了,但阵折大将,对全军士气影响极大,军中弥漫着沮丧的空气。再加上数月未发全饷,士兵们早已是怨气冲天。这时营中哥老会组织借机挑拨,鼓动兵勇叛乱求生。
哥老会源于两湖军中,入会者不论何营何哨,只要亮出身份,便亲如兄弟。他们不认营哨官,只讲兄弟情,这对军令破坏很大。因此,当两位哥老会首领向会众们发话后,两营中的哥老会成员三百多人纷纷响应,他们挟持了营哨官,只等天亮就出营。
刘锦棠在各营中都安插了眼线,他得到消息后,吩咐两个炮营一个骑营立即赶往叛乱的营地,他自己则只率了十几名亲兵先行。到达叛营时,有人前来阻拦,刘锦棠手起刀落,连斩数人,便把叛军镇住了。哥老会头目见他只带十几人,因此并不怕,道:“少统领,您总要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出路千条万条,唯独没有造反叛乱这条。老统领刚刚战死,你们不思报仇雪恨却如此糊涂,对得起谁?”刘锦棠怒斥道。
哥老会头目狡辩道:“少统领这话就错了,当兵首先是为了拿饷,八个月都不发饷了,谁又对得起我们?我们家中有老有小,难道让他们喝西北风去?朝廷拨了上万的银子,都哪里去了?怕是都入了私囊吧?统领们不顾弟兄们死活,我们自然要自己想办法。”
“各省协饷迟迟不到,大帅也是一催再催,大帅是何人?他绝不会贪墨了大家的饷银,这一点本将非常确信,你们心里也都有数,闹饷不过是你们的借口罢了。你们要是不愿上阵杀敌,就明白提出来,本将大可以放大家走。但你们要为匪甚至投敌,本将绝不答应。”
哥老会人多势众,领头的并不畏惧,又问道:“少统领十几个人能挡得住我们吗?”
刘锦棠虽然心里没有把握,但仍然面不改色道:“本将已派两个炮营和两个骑营将这里团团围住,现在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随后,他让亲兵发信号,一支“二踢脚”随即蹿到空中。那时骑营刚刚赶到,立即点起火把,到处一片火光。他们又骑马飞奔,让营内看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但刘锦棠知道炮营一时半会还赶不到,凭现在的人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因此又好言抚慰道:“你们愿走的尽管站出来,本将绝不为难,还要给你们发两月的满饷。欠饷也会在路上一站一站发给你们,到你们回家前,必定一分一厘不少。为什么呢?就是怕一次发给你们都挥霍了,然后空手回家,如何对得起老婆孩子?你们这帮王八蛋,打仗没得说,可花钱也是大手大脚,本将还不知道你们!”这一通骂下来,哥老会的人还真以为刘锦棠要送他们走。
刘锦棠又环视了他们一周,大声道:“你们要走的马上站出来,先在本将大帐中取银子,把两个月的满饷发了。”
话音刚落,哥老会的人就全站了出来,再加上个别不想打仗的士卒也站了出来,足有四百多人,刘锦棠立即命亲兵回营押六千两现银来,还对两位被叛军控制的营官道:“你们连自己的人都带不好,还当什么营官?带上你的人,都给本将滚!”
那两位营官带上自己的人撤走了,刘锦棠则围着火堆坐了下来,从容地与哥老会众们闲谈,也是大发牢骚,怪大帅,怪朝廷。哥老会的首领不解,问道:“少统领刚才还骂我们,这会儿怎么也发起牢骚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你们这些王八蛋马上就不是本将的人了,本将又何必再揣着,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又为何不可?”刘锦棠故意不以为然道。
哥老会首领信以为真,就劝刘锦棠入会,说他们宁愿让出大哥的位置。
刘锦棠笑着推辞道:“征战这么多年,本将也疲倦了,真想跟你们去过无拘无束的日子。但老叔刚阵亡,这个仇本将总要先报了再说。将来要是入会,你们可不要食言就是。”
就这样聊了大半个晚上,这帮叛军不仅被刘锦棠稳住了,还真拿他当自家兄弟一般。
天亮了,刘锦棠叫来一名亲兵,让他出营传令,让开一条路,准备让弟兄们走,再催快些把饷银运过来。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四匹马驮着饷银就运来了,白花花的银子在营地上堆着。刘锦棠让两位哥老会首领负责发下去,他们又找了十几个人,分头负责发饷,刘锦棠则趁乱出了营。等哥老会的人发现时,为时已晚。两个炮营同时开炮,营内校场上顿时血肉横飞,鬼哭狼嚎。有人想向外冲,也被乱枪打成了马蜂窝。
随后刘锦棠带人入营,指着横七竖八的尸体道:“老统领尸骨未寒,他们就兴兵作乱,本将岂能饶了他们?哥老会干挠军令,败坏军纪,不杀何以治军?大帅日夜为粮饷操劳,连自己的养廉银都捐出来了,他们却在这大放厥词,说大帅贪墨粮饷,如果本将放过这样的人,简直是天理难容。以后胆敢有人闹事作乱,这就是下场。”
“古牧地贼众诈降害死老统领,我大军概不受降!本将要用他们的血来祭老统领的亡魂!”他拿着马鞭把着古牧地方向,接着又命令亲兵把那些散落在尸体中沾满血腥的银子捡了起来,并吩咐这些银子要赏给那些上阵杀敌的真勇士。
刘锦棠和金顺的部队把古牧地团团围住,并在城外修起了十几座炮台,居高临下地轰击城墙。很快古牧地的城墙就被轰开了两个缺口,官军号角齐鸣,士气大振,攻了进去。阿斯图眼见无力抵抗,只好打白旗投降。刘锦棠让敌军互相指认,统兵五十人以上的头领全部押到刘松山阵亡之处,一声令下,这些人全部被当场斩首。阿斯图的脑袋也被挂在军旗上,在各营传看。
在阿斯图的房间内,刘锦棠搜到了一封信,从信中得知,古牧地驻扎的都是敌军的精锐,乌鲁木齐其实十分空虚。
刘锦棠和金顺决定一鼓作气,乘胜进军。次日半夜他们就率大军向乌鲁木齐进发,天亮时就兵临城下。据守乌鲁木齐的敌将早已闻风丧胆,于前一天带着随从、女人和珠宝南逃了,守军更没料到官军会来得这样快,立即弃城而逃。官军几乎兵不血刃,就收复了乌鲁木齐。
据守天山北路的昌吉、呼图壁和玛纳斯敌军,听到古牧地、乌鲁木齐被官军占领的消息,便知道大势已去,纷纷逃走了。
北疆基本肃清的捷报传到京师,慈禧十分高兴,道:“真没想到,仗打了不到三个月,北疆就基本收复了。当初俄国人说收复了乌鲁木齐、玛纳斯等城就交还伊犁,现在金顺已任伊犁将军,就让他去和俄国人交涉,刘锦棠继续南下,收复南疆。”
左宗棠收到上谕,立即回奏朝廷,说现在不是向俄国人索还伊犁的时候,也不是收复南疆之时。他指出现在官军还有后顾之忧,俄国人必然会提出苛刻的交还条件。如果我们答应,肯定吃亏不小。如果不答应,俄国人肯定要以武力相威胁。到时俄国与阿古柏相勾结,官军势必腹背受敌,不但南疆收复无望,就连刚收复的地方也有重新陷敌的可能。所以,必须等收复南疆后,大军一意向北,那时候再索还伊犁,不但理直,而且气壮。
至于南疆,现在也不是收复的时候。向南进军必然要翻越天山,而翻越天山必经达坂城。此城在准噶尔语叫阿喇巴尔葛顺,意思是黑虎城,形容地形极为险要。向达坂城东行二百里,就是吐鲁番,向西南行百余里就是托克逊。阿古柏必在三地屯驻重兵,以为犄角之势。
南下必有几场恶战,军粮储备至少要三个月。现在冬天即将来临,冰天雪地,运道已经不通,后勤不能保障,根本无法进军。最关键的是楚军入疆后不少人感染疫病,刘锦棠也病势严重,虽经医治幸免一死,但一时也不能恢复。
慈禧看到回奏后虽心有不甘,但左宗棠说得合情合理,就只好由他去了。
看到左宗棠在新疆又立战功,有人心里就不舒服了,鸡蛋里挑骨头,上奏指责刘锦棠在古牧地杀人太多,说阿斯图已经投降,就应该放一条生路,而且如此重要贼首,应该向朝廷献俘。慈禧不置可否,只让军机处把奏折转抄给左宗棠。
刘锦棠此时已经回到肃州行辕,一则是为了养病,二则是大帅要面授机宜,还有就是他在古牧地擅杀降将一事。左宗棠正为此事恼怒,一见刘锦棠就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刘锦棠初生牛犊,并不服气:“难道大帅以为这些人不该杀吗?”
“他们既已求抚,你就不能滥杀,不然以后谁敢向官军投诚?”左宗棠瞪大眼睛怒斥道。
刘锦棠并不服气,又道:“不受抚就剿,这有什么好说的?”
左宗棠闻言拍案大怒:“是剿是抚本帅自有斟酌,就是你叔叔,像这样的大事也不敢自专。本帅不与你多费口舌,来呀!把刘锦棠送到刘松山的祠堂里,让他待参吧!”
左宗棠西征行辕里设有西征将士祠堂,凡总兵以上阵亡者,都立有牌位,日日香火不断。刘松山是左宗棠倚为臂膀的悍将,他的灵位摆在十分显眼的位置。
案上除了香炉之外,还摆着一摞信稿,全是刘松山写给左宗棠的,有报告大军行止的,有商讨战略战术的,更多的是对一些具体问题的请示。刘锦棠杀完仇人,只觉得痛快,现在天天看叔叔写的这些信,慢慢也就明白了,像一次斩杀数百人的大事,他岂能独断专行?左宗棠是何许人?他的权威是不容挑战的。
冷静下来后,刘锦棠就开始后悔了,如果左宗棠具折参奏,那一奏一个准,他恐怕只有回家扛锄头了。他统军不到半年,已在军中树立起了绝对威信,数万大军指挥自如,驱之如同犬马,正是踌躇满志、立功心切之时,他怎甘心被大帅一纸参奏打发回籍?但他又不甘低头向左宗棠认错,因此焦虑不安,备受煎熬。
其实左宗棠并没有上奏参刘锦棠,但早有人已上了密折,上谕令左宗棠详查回奏。有人向刘锦棠密报了这事,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想自己顶撞大帅在先,如今又有这份上谕,恐怕要与金戈铁马的日子无缘了。正在懊恼万分,戈什哈突然来请,说大帅要见他。
刘锦棠硬着头皮来到大帐,本以为左宗棠定是怒容满面,没想到进了大帐,左宗棠竟和颜悦色问道:“你想明白了吗?”
“属下想明白了,贼军已降,不该再杀,这是其一。不请大帅军令,擅自行事,这是其二。属下闭门思过,认为这第二个错比第一个更不可饶恕。如果全军上下人人不请军令各行其是,大军就是一盘散沙。”刘锦棠低垂着头道。
“好,你能这么想,就说明你真想明白了。大军在外群龙无首,我实在放心不下,军中事多,你明天就回去吧。”
刘锦棠闻言惊讶道:“大帅就这么放属下回去?”
“不这么放你回去还想怎样?难道你还让我敲锣打鼓送你回去不成?”左宗棠笑道。
“听说有人密参属下,大帅就这么放属下回去,如何向朝廷交代?”
“实话跟你说,正是这份密奏救了你。”左宗棠把上谕递给刘锦棠,“我的属下要赏要罚,要由我发话,别人饶舌,我偏不罚,绝不能让他们指手画脚。”
“大帅不处罚属下,那如何向朝廷交代?”
左宗棠不以为然道:“朝廷还不好打发?我就说你是遵我军令,斩杀悍匪,就把他们的嘴堵上了。朝廷总不能把我这个督办军务的钦差大臣撤了吧?”
刘锦棠没想到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跪倒在地道:“属下从此跟定大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左宗棠连忙将他扶起道:“我不要听你这些话,只要你好好带兵,帮我尽快了结新疆战事就好了。你叔叔是我最倚重的大将,我为此参你,如何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虽然你行事鲁莽,但统军有方,治军有力,打仗有功,我怎能自断臂膀?身为大军统帅,出了事我自然应当担待,你的这点儿事就由我担当就是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好好带兵去吧。”听了这番话,刘锦棠又是佩服又是感激,眼睛都湿润了。
新疆的冬天来得早,虽是十月却早已冰天雪地。双方都知道明年必有大战,所以都在积极做准备。阿古柏收拢南逃的残兵,又从后路调来数千人马,充实天山防线。
正如左宗棠所料,位于天山的达坂城扼南北咽喉,阿古柏在这里又修筑了新城,并派大总管爱伊达尔呼里率重兵驻守。由达坂城越过天山,就是托克逊,阿古柏在这里新筑两城,由次子海古拉镇守。托克逊东就是吐鲁番,阿古柏命三子率兵驻守。
左宗棠也在调兵遣将,加紧准备。为了筹备明年大战的军粮,他将巴里坤、古城等地的存粮大部分运到乌鲁木齐,并向当地百姓购粮。部队越行越远,如果再靠关内运粮,费用将越来越高,运输也越来越难。所以他一再提醒刘锦棠,军粮要多从当地购买。
为了加强后路,他又奏请朝廷从蒙古抽调一支骑兵负责古城到乌鲁木齐的防务。随后又多次给刘锦棠写信,反复与他商讨如何打好吐鲁番战役。
依刘锦棠之意,应该把古城、巴里坤等地的官军调到乌鲁木齐,集中兵力南下,逐次攻克达坂城、托克逊和吐鲁番。左宗棠没同意这个意见,他要求兵分三路,分进合击。一路是刘锦棠的楚军,从乌鲁木齐南下,直攻达坂城。另两路分别从哈密和巴里坤出发,到吐鲁番东面会合,然后合力进攻吐鲁番。然后刘锦棠的部队南下,吐鲁番的官军西进,两军再会攻托克逊。
这样的部署让敌军之间不能相顾,犄角之势也就失去了作用,而且可防敌军向东向北回窜,逼着他们只能向南败逃。
左宗棠还特别叮嘱,官军一定要严明纪律,不可滥杀,不可抢掠,对投诚过来的民众一定要善待,每收复一地立即办好善后,给赈粮,给种子,给种羊。
阿古柏虐待民众,官军抚之以仁,阿古柏贪取于民,官军待之以宽大。当地民众如去虎口入慈母之怀,风声一树,则胜过千军万马,取南疆则易如反掌,而且也是长治久安之策。
一切准备就绪,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四月十四日,刘锦棠率主力一万五千人从乌鲁木齐出发,星夜兼程,三天之后黎明前就兵临达坂城下。敌军事先引湖水灌注城外沼泽,泥水深及马腹。刘锦棠率大军下马涉过泥水,直逼城下。
天亮雾散,敌军才发现官军已经把达坂城团团围住,惊慌失措。刘锦棠骑马巡视阵地,还让士兵喊话道:“城上的人听清了,本将是新疆前敌营务处总办刘锦棠,已围住了达坂城。如果你们现在投降,除首恶外,官军概不追究。如果负隅顽抗,城破后一个不留!”
城上弹如雨下,亲兵多人受伤,刘锦棠的战马也受重创。众人都劝他快进战壕,他坚决不同意:“不,本将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楚军男儿不是贪生之辈,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英雄好汉。”
这一招果然十分厉害,城内敌军本来就缺乏斗志,如今见官军视死如归,更是胆战心惊,头领们找到大总管爱伊达尔呼里,要求突围西走。当天夜里就有民众逃出城来,报告城内情况。刘锦棠得知敌军已无斗志,命令士兵每人点起两支火把,稀疏列阵,城外亮如白昼。敌军登城而望,不知官军到底有多少人,更加心惊胆战。
第二天官军几十门大炮运到,立即开炮轰城,炸毁了数段城墙。有一炮还击中城内火药库,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又加上正刮大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大火迅速蔓延。经过半天的战斗,敌军被击毙两千余人,其余的人纷纷投降,阿古柏的大总管也成了俘虏,南疆第一门户重镇被官军攻克。按左宗棠的吩咐,刘锦棠将被胁迫附敌的维吾尔族和其他各族民众一千余人一律释放,并发给衣服粮食,让他们各归原籍。
官军未在达坂城停留,就分出三千人前去支援东路收复吐鲁番,而刘锦棠则亲率大军直赴托克逊。当大军逼近托克逊时,早有维族民众逃出城来,报告托克逊敌军的情况——前天阿古柏的三子刚从吐鲁番逃来,他的部众正在四处掳掠,准备继续西逃。
他本来是守吐鲁番的,可听说东路两支清军正在向吐鲁番进军,就留下部将守城,率亲信逃到了托克逊。他见托克逊也不可久守,就劝二哥海古拉也赶紧逃走。
刘锦棠赶到托克逊城下时,正遇敌军逃走,双方在城下激战了不到一个时辰,敌军早溃败远逃了。刘锦棠率军进城,出榜安民,从哈密、吐鲁番等地被裹胁而来的各族同胞两万余人,或回原籍或住留托克逊一任其便,百姓对官军更加畏服。
吐鲁番的战事也十分顺利,两军扫清了吐鲁番外围后,刘锦棠派去的三千援军恰好从北面赶到,敌军猝不及防,惊骇万分,纷纷溃逃。官军入城,获得了大量粮食弹药。
西征军收复达坂城、托克逊和吐鲁番,前后不到二十天,其进展大出所料。三地收复,南疆便门户洞开。而且在不到二十天的战斗中,阿古柏损失兵力达二万余人,几乎是他部队的一半。他深感绝望,日夜忧心。
从托克逊溃退过来的次子海古拉,见父汗再无从前雄风,就起了夺位之心。他在酒中下药毒死了阿古柏,并伪造遗命继承了哲德沙尔汗位。他任命三弟为大将军,驻守库尔勒,他则带着阿古柏的尸体一直西逃,打算逃到喀什噶尔,结果在半路就被大哥伯克胡里杀死。
伯克胡里占据了喀什噶尔,自立为哲德沙尔大汗,阿古柏的三子又率军将伯克胡里杀死,自立为汗。看到阿古柏势力穷图末路,原先归附他们的人便派信使北上,向官军求降。
就在这关键时刻,朝廷却有人建议停止西征。首先上奏的便是库伦领兵大臣,他的理由是官军已有立足之地,这时停止西征,册封酋首,让他们各领本族,新疆可安,兵费可省。而此观点竟也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
英国人此时也插足进来。那时俄国正与土耳其作战,英国担心俄国进一步在中亚扩张,威胁到它的殖民地印度,希望维护阿古柏政权,作为英俄之间的缓冲。刚归国的前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受命多次找大清驻英公使郭嵩焘,劝他上奏朝廷,建议停止西征。
郭嵩焘任广东巡抚时,左宗棠曾参劾他去职。后来在李鸿章的举荐下他东山再起,出任了第一任驻英公使。他在英国多年,对西洋文明有着更多的认识,提出了兴修铁路、发展电报、开矿采煤、禁绝鸦片等建议。由于太了解西洋的强大,他因此不免少了些自信,接受了威妥玛的建议,果真上折建议停止西征。
中国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也受政府训令,找到李鸿章传话:“喀什噶尔等地离安集延很近,而离中国却有数千里,即使勉强收复了,将来也难以久守。现在左宗棠西征一年军费近一千万两,这些银子足以买七八艘最先进的军舰,完全可以组建起一支舰队。大人日日为海防不安,何不建议朝廷停止西征,让阿古柏的部众自立为国,奉中国为上国,这样中国多了一个屏藩,省了西征及将来驻兵之费,这是多好的事啊!”
赫德的建议令李鸿章十分动心,但他已被倭仁骂过了一次卖国贼,赫德的话他也不好再传,于是便说道:“人人都知道我与左帅不睦,西征之事我不便多说,所以这些话我不好传。但你可以直接向总理衙门提议,恭亲王、宝尚书等人在西征上还是十分慎重的。”
赫德打听到宝鋆在总理衙门当值之时,便送去了他的建议,并与宝鋆长谈一个多时辰。宝鋆对赫德的意见深以为然,便以总理衙门的名义把赫德的意见上奏给朝廷。
文祥见西征又要生波折,连忙再找倭仁,倭仁上折极力反对,因此朝廷就是否停止西征的问题又争论起来。文祥一如既往地支持西征,他道:“当初西征之时,不少人都担心旷日持久,结果仗一开始,不到三个月就收复了北疆;南疆门户吐鲁番、达坂、托克逊不到二十天就全部克复,这是何等的顺利?现在西征情况只有左宗棠最有资格说话,为何不听听他的意见再下定论?”
慈禧点了点头:“是啊!我们应该先听听左宗棠的意见。”
左宗棠见郭嵩焘竟然提出停止西征,拍案大骂他简直给湖南人丢脸,絮絮叨叨了一上午,无论谁去他的大帐,无论所回何事,他都必然要先大骂郭嵩焘一番。他对赫德向来无好感,骂得更凶。他回奏朝廷道——
南疆尺土寸地都是大清版图,怎容阿古柏占据?官军正可乘此神威,恢复旧疆,何许英人饶舌?收复南疆必有恶战,但敌军分崩离析,正可乘胜进击,为何半途而废?赫德所言更是荒谬,中国离他国近地甚多,难道都要割让?
西征不可停,新疆不可不复,我朝定鼎燕都,蒙部环卫北方,百数十年无烽燧之警……是故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匪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而况今之与昔,事势攸殊。
俄人拓境日广,由西向东万余里,与我北境相连,仅中段有蒙部为之遮阂。徙薪宜远,曲突宜先,尤不可不豫为绸缪者也。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为划久安长治之策,纾朝廷西顾之忧,则设行省、改郡县,事有不容己者。
朝廷见左宗棠态度如此坚决,而且新疆军事又是如此顺利,此时停止西征实在心有不甘,所以下旨给左宗棠——
关外军情顺利,吐鲁番收复后,南八城门户洞开,自当乘胜底定回疆,歼除丑类,以竟全功。该大臣亲总师干,自以灭此朝食为念。着左宗棠统筹全局,精心谋划,为朝廷抒西顾之忧。
光绪三年秋天,军粮到齐,天气凉爽,左宗棠命刘锦棠率部西进,开始了收复南疆八城的战役。
所谓南疆八城,是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南路后,建立的八座城池,即天山脚下围绕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喀喇沙尔、库车、乌什、阿克苏,此为东四城,因为较穷而称“穷四城”,继续往西往南,则是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叶尔羌、和田,这里物产较为丰富,商业发达,被称为“富四城”。
刘锦棠自八月二十五日从托克逊出发,十月已逼近喀喇沙尔、库尔勒。敌军为了迟滞官军行动,引开都河水灌注,使这一带成为一片泽国,深的地方可以没顶。
当地百姓踊跃当向导,带领大军渡泽国,跨洪流,于十月七日到达喀喇沙尔。此时城内已水深数尺,一无所有。九日之后,大军又抵达库尔勒,这里本是阿古柏三子亲自驻守的地方,现在竟也变成一座空城。清军过沼泽时将粮食辎重大部分丢弃,此时军粮严重不足,一时陷于困境,急求后方抢运。
左宗棠焦急万分,一面督促从托克逊等地抢运,一面提醒刘锦棠向民众求援。官军因纪律严明,深得百姓拥戴,在当地百姓的帮助下,大军掘出窖藏粮食十余万斤,解决了燃眉之急。三天后军粮源源运到,大军无断粮之忧,继续西进,六天急行军九百余里,一路之上数次杀溃敌军,救出被胁迫民众十万余人,歼灭敌军数千,收复了库车。在库车城,大军又缴获大批军粮,羊一万二千只,西瓜近万斤。
左宗棠得到捷报,十分高兴,新疆是肥腴之地、不可轻弃,此就是最好证明。于是他将刘锦棠的南疆见闻上奏朝廷,慈禧看了也是十分高兴,感慨道:“当初有人说新疆是数千里之荒地,真是大谬不然。”
左宗棠又复信给刘锦棠,让他一定要做好善后,在各城设赈局,督促百姓耕种放牧。随后还要修筑道路,添造船只,修设驿站,便利军民客商。
西征军紧紧追敌不放,一路之上敌军虽数次摆阵接仗,但都是一打即溃,官军越战越勇,敌军胆气日寒。官军每到一城,都受到当地百姓的热烈欢迎。而阿古柏三子再施诱骗胁迫的伎俩已不管用,阿克苏等城维回民众已关闭城门,不许他进城,原先附敌的清军及地方武装也纷纷倒戈。这样到十一月中旬,官军就收复了喀什噶尔,继而又收复叶尔羌、英吉沙尔、和田。至此,南疆全境收复,阿古柏的三子仅率少数亲信逃到了俄国境内。
沦陷十三年之久,面积一百六十余万平方公里的新疆,除了伊犁外,大部被收复了。这样大的战役,从光绪二年六月初一到九月二十一日,收复北疆历时不到四个月;从光绪三年三月初一日到十三日,收复南疆门户,不到半个月;从七月十七日到十月二十九日,收复南疆,也只用了四个多月。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从敌军手中收复沦丧十几年的大片国土,用兵如此神速,史所罕见。
……
天还没亮,急促的马蹄声便打破了京师的安静。
养心殿内,早朝未散,两宫皇太后正在听政。李莲英擎着明黄的盒子走进大殿,跪倒在地道:“启禀太后,新疆六百里急报到。”
慈禧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慈安也紧张得脸色有些难看。这样的情形有过前例,那次是曾国荃有捷报进京,当时战事凶险,还以为是败报,把大家吓得胆战心惊。恭亲王估计十有八九是捷报,但又不能妄猜,只盼着慈禧快些拆开。
慈禧有意慢吞吞地拆开密折,看着看着眉头就渐渐舒展了,到了最后竟然爽朗地笑了起来,道:“姐姐,左宗棠收复新疆了!”
大家立即跪倒在地,齐声高呼道:“贺喜太后!”
李莲英把折子递给众人看,大家顾不得礼仪,凑在一堆争着传看。
慈禧一脸喜色笑道:“左宗棠从光绪元年六月钦差督办新疆军务,至今年彻底击败贼军匪众,不过两年半的时间。西征军好像是从去年六月份开始发动进攻吧?算起来真正征战不过一年半的时间,真是大出意外。姐姐,你说咱们该怎么赏赐左宗棠?”
“臣以为收复新疆,左宗棠功劳极大,可按照道光年间长龄平定叛匪张格尔封公的例子,封左宗棠为一等公爵。”文祥兴致勃勃提议。
恭亲王则不赞同,摇摇头道:“封公恐怕不合适。曾国藩克复金陵,只封了一等侯。左宗棠是曾国藩推荐的,他所率最得力的老湘营原是曾国藩的部队,将领刘松山也是曾国藩所举荐,如果左宗棠封公,那么从前赐封曾国藩未免就太薄了。”
“有道理,汉人封爵,不能超过曾国藩。”慈禧点了点头道。
一直保持沉默的慈安则问道:“左宗棠现在是什么爵位呀?”
“是一等伯。”恭亲王代为回答。
“那就升他为二等侯怎样?”慈禧以征求意见的口吻问道。
慈安自然不反对,于是朝廷当日明发谕旨:
新疆沦陷,十有余年,朝廷恭行天讨,特命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该大臣剿抚兼筹,议定先规北路,首复乌鲁木齐以扼其总要,旋克玛纳斯,数道并进,规复吐鲁番等城,力争南路要隘,然后整旗西行,势如破竹。现在南疆八城一律收复,此皆仰赖昊天眷佑、列圣垂休,两宫皇太后宵旰焦劳,知人善任。又能内外一心,将士用命,成此大功,上慰穆宗毅皇帝在天之灵,下符海内臣民之望,实深欣幸。领兵大臣等栉风沐雨,艰苦备尝。钦差大臣大学士陕甘总督左宗棠筹兵筹饷,备历艰辛,卒能谋出万全,迅奏伟功,着加恩晋为二等侯。钦此。
此后又陆续下旨,对西征大军论功行赏。就是英俄等国人,对左宗棠收复新疆,也是大为惊奇。
驻英公使郭嵩焘从英国人的报纸上得到新疆收复的消息,英国人评论道:
中国人克复新疆,毫无异义,这是五十年来在中亚发生的最值得注意的事件。同时,这是自从一个多世纪以前,乾隆征服这个地区以来,一支由中国领导的军队所曾取得的最光辉的成就。中国人的所有军事行动都有他们的非凡的深谋远虑特点,这些行动表明中国将军和他的副手的非凡才干,也表明他的士兵有服从、勇敢和忍耐力。平时欧洲人轻视中国人不能用兵,今天看来,我们必须清醒过来……
西征如此顺利,实在出乎意料。郭嵩焘掩卷深思,从情感上讲,他憎恶左宗棠,但从国家大义上,则不能不佩服他。
§§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