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新疆除伊犁外已经全部收复,战事也基本结束。这一段时间,左宗棠一直忙着制定保案,为立功的将士请功。
此事一了后,左宗棠又深思熟虑,为新疆建省的事上奏朝廷。他曾在力主继续西征的奏折中提出要把建省作为收复新疆之后长治久安的措施,但那次仅是一笔带过,这次他则要详细阐明原由,并期望朝廷尽快采纳他的意见。
其实,新疆早在汉代就已隶中国。乾隆年间,准噶尔叛乱,乾隆帝御驾亲征,于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平定叛乱。为了巩固在新疆的统治,朝廷开始实行军府制,设立总统伊犁等处将军,统领新疆全境,下辖乌鲁木齐都统及各城参赞大臣、办事大臣、领兵大臣,分驻新疆各地,又根据不同情况实行不同的管理制度。
巴里坤及乌鲁木齐地区,接近内地,汉人较多,实行郡县制,设立镇西府和迪化州,各辖几个县,上设镇迪道,隶属于甘肃省;在南北疆游牧地区和吐鲁番、哈密等地,实行札萨克制,由清政府所封的王、公、贝勒、贝子、台吉进行世袭统治。在南疆农业区,则基本沿用原来的伯克制,各城设阿奇木伯克一员,下设各级伯克多人,分管各项事务,直接管理各族民众。
起初,军府制对稳定新疆十分有效,但后来问题越来越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治兵之官多,理民之官少。无论将军还是参赞、领兵等大臣,都是统兵之官,民政事务在他们眼里往往无足轻重。而直接管理民政的是各级伯克,他们不但占有大量的土地,而且借官府的名义索取无度。实行札萨克制的地方,王公、贝勒、台吉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然,如果伊犁将军及驻各地的大臣们能够悉心筹划,也不是说一无可为,可这些满族贵族多是纨袴子弟,到新疆来就已经觉得吃了亏,所以比着贪污腐化,只知要粮要饷,不知理民为何事。当时伊犁将军是全国最大的肥缺,“不贪不沾,一年百万”的说法路人皆知。
左宗棠提出在新疆建省,主要就是为了改变“治兵之官多,理民之官少”的状况,削去各级伯克的权力,设置州县官员来直接掌理民政。现在新疆刚刚收复,正是削去伯克权力最好的时候。阿古柏入侵新疆后,正直的伯克不肯附逆,已经被杀的杀,逃的逃。而那些附逆的伯克,在官军收复新疆的时候,大部分都逃走了。既然没有多少伯克可用,正好让州县官员来亲理民政,这层用意他在奏折中已直接点明。
还有一层意思不能直接点明——就是改变由满人统治新疆的状况。左宗棠向来对满人不以为然,新疆变乱,除了军府制的问题外,他私下也认为这些满人无能也是重要的原因。
实行行省制后,地方当政者是总督、巡抚,而督抚却没有只用满人的说法。特别是洪杨之乱后,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为代表的汉族势力迅速崛起,汉人督抚占了十之八九,新疆自然也可以用汉人。至于道府州县官员,那自然更可以用汉人。当然,也并不是汉人就多么高明,但总比只从八旗子弟中选派官员视野要开阔得多。
看到左宗棠的奏折,从军机大臣到慈禧,一眼就看出建立行省势必会削弱满人在新疆的权势,大家虽不点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朝廷的办法就是先拖拖再说,于是军机处秉承慈禧的意思回复左宗棠:
新疆应否改设行省,事关重大,此时遽令内外臣工议奏,亦难确有定见。且伊犁尚未收复,新疆体制不宜变更。着左宗棠详细酌度,妥议章程,候旨定夺。当初俄人曾许诺,待乌鲁木齐、玛纳斯等城收复,即将伊犁交还。现新疆南北大部已经收复,宜早派人与俄驻伊部队商讨。伊犁将军金顺是职责所系,可令其速赴俄营,着左宗棠统筹熟虑,尽快回奏。
收复伊犁之事左宗棠早有考虑,他原意是派刘锦棠前往与俄人交涉,现在朝廷却点名要金顺来办这事,显然是想让满人分一些收复伊犁的功劳。他心知肚明,又没有合适的理由非刘锦常去办不可,因此也只得同意朝廷的安排。
金顺奉命入伊犁与俄军商讨,俄军将领却避而不见,他白白等了十几天。后来俄军将领终于肯见面了,又推说此事应由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将军答复。金顺于是便要求去见考夫曼总督,但俄方推托说他军事繁忙,驻无定所。没有办法,金顺只得转交给考夫曼一封信,但却迟迟没有回音。
其实,考夫曼早就接到了金顺的信,并立即向沙皇报告。沙皇为此还专门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研究对策。陆军大臣米留金认为,当初俄驻华公使对总理衙门许诺收复了乌鲁木齐、玛纳斯等城后就交还伊犁是个错误,应主张死不认账。而财政大臣则不同意现在与中国闹僵,因为当时俄国正与土耳其交战,财政非常紧张,无力再辟战场。他认为应更多从商务与外交的角度考虑问题,可以把伊犁交还中国,以换取优厚的商业权利。最后会议确定,伊犁不能轻易还给中国,要让中国人费尽周折,或许会知难而退。
结果可想而知,金顺交涉了三个多月,最后考夫曼答复他外交之事应当与俄驻华公使交涉。
总理衙门其实一直在与俄驻华公使布策交涉,他先是说这事要直接与考夫曼总督交涉,现在考夫曼又推给了他,他无可再推,便说要请示沙皇,结果这一请示又是一个多月。恭亲王亲自去与布策交涉,布策又提出几个中俄边界案件必须处理清楚后才可谈交还伊犁的事,可他所提的几个案子已早就调查处理过了。恭亲王绞尽脑汁,也毫无办法。
这时候左宗棠上了一个折子,说军人眼里只有开疆拓土,所以与考夫曼将军交涉伊犁问题难有结果;驻外公使专以耍弄手段为能事,文过饰非,卖弄口才是其通病,所以与驻华公使交涉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要讨还伊犁,非派大员直接去俄国不可。俄国是大国,肯定不会自食其言,其国主也不会自失体面。依臣看来,考夫曼和布策的种种刁难,也许并非是俄国国主之意,十有八九是他们自作主张。
这观点正好与恭亲王不谋而合,所以他第一时间就上奏了这件事。伊犁问题错综复杂,慈禧觉得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也同意派人去俄国。
“派谁去呢?”慈禧问道。
“前驻英法公使郭嵩焘堪当此任。”恭亲王回道。
“收复新疆咱们靠汉臣,如今不过是把伊犁要回来,这么点事咱满人也办不成吗?难道我们真没人了吗?”慈禧一口回绝。
宝鋆沉思了片刻道:“臣举荐礼部左侍郎崇厚,当年天津教案时他任三口通商大臣,亲自去法国办过交涉,也算是通洋务的人才,让他去俄国比较合适。”
所谓崇厚通洋务,不过就是当年天津教案后,法国要求中国必须派官员前往巴黎当面道歉,崇厚就是这个道歉的官员,要说到外交的经验,其实他基本没有。
“哀家看崇厚可以,就让他去吧!当年去巴黎道歉,那么难的一件差事他也办得很得体,也实属不易。至于随行人选嘛,你们呈上个单子来就是了。”
听说朝廷要派崇厚赴俄谈判,翰林院侍讲张之洞于是上奏道——崇厚此行关键是收复伊犁,同时勘定中俄西部边界,他应该身历西陲,了解边塞及伊犁实情,并与左宗棠商议。如果他对西陲一无所知,心中无底,少不了对俄人一味迁就,这岂不是贻害无穷?所以他应当先赴新疆,再入俄国。
朝廷把折子转给崇厚,让他斟酌。崇厚无从斟酌,就去天津向李鸿章请教。李鸿章见了奏折之后大摇其头道:“张孝达这纯属书生之见,纸上谈兵,此路断不可通。其一,左帅向来主战,不知通融,他的意见你要是听,那谈判就根本不可能成功;你要是不听,他定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所以,你还是不去见他为好。其二,西行万里,何日才能到西陲?从新疆赴俄并无通衢大道,难觅向导,耗费时日不说,路上安全何以保障?”
崇厚闻之心悦诚服,连连拱手道:“中堂之言真是醍醐灌顶,我这就走水路,从上海乘轮船赴俄国。”
“如此甚好,走水路乘洋轮,不但无跋涉之苦,而且安全无虞。”
崇厚一行从上海乘英国怡和公司的轮船过香港、西贡、新加坡,走印度洋、红海,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再到法国马赛登陆。在光绪四年的最后一天,他终于踏上了俄国的土地。此时这里早已是冰天雪地,一行三十多人分乘八九辆马车赶往俄都圣彼得堡。
崇厚到达之前,俄国外交部代理大臣格尔斯奉沙皇指令主持会议商讨对付中国使团的策略。
考夫曼是个强硬派,他建议伊犁绝不能还给中国,因为此地是—个现成的、威慑力极强的炮垒,占领了伊犁就可以控制中国新疆乃至整个中亚。
俄军参谋部亚洲司司长库罗巴特金道:“当初我们就不该许诺归还伊犁。”
“当时大家都预计中国根本不可能平定新疆变乱,没想到左宗棠竟只用一年多的时间就打败了四五万敌军,实在出乎意料。”格尔斯道。
“如果不得不归还伊犁,我们就必须向中国提出要求,赔偿这八年来用于该地的费用,还有十几年来俄中贸易方面的损失,此项赔款正好可以修建西伯利亚铁路。”
外交部官员热梅尼提醒道:“如果与中国闹僵了,我们在中国的商业利益就会受到影响,英国就会乘机而入,独占在华利益。”
大家议论了很久,最后格尔斯总结道:“陛下的意思,如果伊犁必须归还,我们就必须在边界、赔款、商业上获得更大的利益。根据驻华公使提供的情报,这位崇厚向来没有主见,与一般的满族官员一样死要面子。我们已想好了一套对付他们的方法,不过还需要各位的配合。”
……
崇厚一行在圣彼得堡安顿下来,好好休息了一晚,次日在副使邵友濂及通事等人的陪同下前往俄国外交部接洽。外交部的岗哨对他们盘查很久才放行,而后由一位下级官员把他们引进了大厅,之后就没了人影。崇厚一行人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热梅尼才出来接待他们,脸上冷若冰霜。他接过崇厚递上的全权委任状,交给翻译看过之后,便对崇厚道:“对不起崇大人,敝国不能与阁下谈判。”
“为什么?”崇厚惊讶得差点跳了起来。
“因为您不是头等全权大使,我们根本没法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谈判。”热梅尼傲慢地回道。
“当年李中堂与英国人签定《烟台条约》时,委任状上也没有‘头等’二字啊!”崇厚不甘心地解释道。
热梅尼语言仍然很冷,道:“那是英国人的事,敝国不予干涉。但阁下既然是与敝国谈判,敝国的合理要求阁下必须满足。”
任崇厚怎么解释,热梅尼就是不肯承认他是头等全权大臣。最后总算没把使团赶回去,答应发电请驻华公使与总理衙门交涉。当时从欧洲到香港到上海,从西伯利亚到长崎再到上海,都有海底电报线,从圣彼德堡发电到上海,虽然中间周转好几站,但一天就可以到达。但从上海再送至北京,却要八九天时间。这么来回一折腾,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冬日的彼得堡一派肃杀之气,再加上从芬兰湾吹来的潮湿阴冷的空气,更使奇寒之中带了使人受不了的湿气。大清使团不习惯这种阴冷潮湿的气候,先后有好几个人病倒。这期间俄国外交部连一个人影也不见,崇厚心情非常郁闷。
这天,俄国外交部一位工作人员过来通知,说清国头等全权大臣的身份已经查明,明天可到外交部去商讨有关递交国书的事宜,这一帮人才稍稍高兴了些。可次日他们赶到外交部时,却被告知部长临时有事外出,有关事宜已托付给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可直接与他相商。考夫曼住在圣彼德堡城东,离中国使团住地有好几里路。崇厚等人雇了两辆马车,赶到城东去拜会。
考夫曼非常傲慢,连咖啡或茶也不肯上,语言生硬道:“伊犁是俄国牺牲了许多宝贵的士兵生命才从叛军手中夺来的,俄国绝不能归还。”
崇厚十分诧异道:“可是贵国当初说一待大清平定了叛乱就归还伊犁,现在贵国应当实践诺言。”
“当时只是说说罢了,伊犁现在我的管辖之下,我说不行就不行。”考夫曼蛮不讲理。
谈判根本无法进行,崇厚等人只好悻悻而回。
又过了三天,俄军参谋部亚洲司司长库罗巴特金亲自到崇厚下榻的旅馆来了,说他负责亚洲事务,来与清国头等全权大臣商议伊犁之事。一听是军方人员,崇厚有些奇怪。库罗巴特金说他负责亚洲事务,而且曾在部队服过兵役,在伊犁待了八年,对伊犁非常熟悉。然后他给崇厚讲述在伊犁的经历,但闭口不谈交还伊犁之事。崇厚几次要插话,都被他打断了。
“大人不是要救济伊犁的贫民吗?经过这么多年战乱,不少难民拥进伊犁,现在贫民的确不少。不知大人带了多少银子,不如先交给本司,由本司转交驻伊犁的将军。”库罗巴特金问道。
崇厚见他啰嗦,却始终不谈交还伊犁的事,禁不住生气道:“本使前来只有一个议题,那就是索回伊犁。请问贵国什么时候交还伊犁?”
“交还伊犁是外交部的职责,不在本司职责范围之内。”库罗巴特金一脸傲慢的神情。
崇厚终于压不住怒火,大声道:“既然不在你职责范围内,那你又何必前来?本使算看清楚了,你们根本没打算归还伊犁。那好,你回去告诉外交部,如果再不谈伊犁问题,本使明天就回国,到时候一切后果由贵国承担。”
库罗巴特金嬉皮笑脸道:“大人不必生气,我只不过是个军人,对外交的事不懂,我也不会给你传话。大人有什么要求,请直接与外交部商谈。不过军事上的事我懂一点,贵国的左将军虽然平定了叛军,但依我看来,其军队对付乌合之众可以,但与敝国的军队根本无法相比。想必大人从未见过我国的最新大炮,只用一发炮弹,像大人住宿的这种旅馆,立即就会夷为平地。至于贵国水师,更无法与我国舰队相比,我国已有二百余艘军舰,只用其中五艘把天津一封,不用动手,一个冬天贵国都城就要饿死成千上万的人。贵国都城的粮食都是从南方运来的,我说得不错吧?”
崇厚对当年天津教案的情形记忆极深,当时俄法美等国舰队云集天津,扬言要攻打北京。而天津却没有一艘自己的兵舰,只能任由各国漫天要价。这次如果自己谈判不成,反而引来一场战争,不仅顶戴不保,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因此他一下子就软了,恳请库罗巴特金转告俄国外交部,他率团前来就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请尽快展开谈判。
库罗巴特金回去向格尔斯作了报告,格尔斯笑道:“看来他真的急了。好了,戏演得差不多了,这位崇大人的面子也掉尽了,可以谈正题了。陛下交待,我国刚与土耳其结束战争,无力再与大清开战,所以伊犁不能不还,但我国的利益要得到充分保证。明天,咱们就把这位崇大人请进炉火熊熊的城堡吧。”
天刚刚放亮,崇厚所住的旅馆外突然来了一队戎装整齐的俄国士兵,钉过铁掌的皮靴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咯咯声,他们分成两排,把旅馆大门给堵住了。旅馆老板从没有见过这阵势,有些惊慌失措,问崇厚道:“你们是不是有人犯禁了?最好马上自动交代,不然,麻烦就大了。”
使团一行人闻言都十分紧张,通事看了看门外的士兵,道:“看样子是宫廷的礼兵,应该不是抓人的。”
大家正惊恐不安,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喊话道:“俄罗斯帝国外交部大臣格尔斯,奉沙皇陛下谕令,前来迎接大清国头等全权大臣入宫觐见!”
话音刚落,一辆六马拉的皇家马车缓缓驰到门口,格尔斯亲自入内,请崇厚入宫。崇厚的随从也登上了另一辆由四马拉的皇家马车,戎装的士兵前导,马车随后,“哒哒哒”一路向皇宫驶去。宫门外,一位亲王引导崇厚一行进入大殿,大殿正中的御座上坐着的是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他非常温和客气,郑重地接过国书,然后仔细询问了路上的行程和是否住得习惯等。
会见结束后,紧接着是盛大的宴会。宽敞的宴会厅里仆从如云,壁炉里烈火熊熊,酒菜中西合璧,是为了照顾远道而来的客人。俄国外交部、宫廷侍从官等人轮番敬酒,一杯杯伏特加落肚,崇厚已有几分酒意,身心暖洋洋的,忘记了这段时间来遭受的挫折。格尔斯亲自敬酒致歉:“敝国法律严峻,任何事情都不敢马虎,前些日子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崇大人体谅。”
崇厚激动地回敬道:“不,格尔斯大人,我认为贵国是最真诚好客的朋友,愿我们的合作愉快。”
第二天,崇厚一行跟随俄国代表团转到克里米亚半岛上环境优美、温暖宜人的里瓦几亚,谈判将在这里举行。
谈判进行得十分艰难,俄国代表一直不肯拿出一个完整的方案,所有的要求和条件一项项地提,每一条都要反复若干次。这是他们既定的策略,这样天长日久地拖,把崇厚拖得越来越没有了主见,不断地做出让步。这样一直谈了七个多月,草约全文才告达成。
朝廷看过崇厚发来的条约节略,新入军机的李鸿藻骂道:“这个崇地山是在卖国!”
军机大臣们对照铺在眼前的地图,也都直抽冷气。根据条约,俄国归还伊犁九城,中国则同意把伊犁西部,即霍尔果斯河以西和伊犁以南的特克斯河流域割让给俄国。同时,在北疆的额尔齐斯河流域,中国将丧失斋桑湖以东地区和哈巴河周围的大片土地。这样,伊犁虽然收回,但它却变成了一个三面被俄国包围的孤城,根本无法防守。
不仅如此,中国还要偿还俄国代守伊犁军费五百万卢布,折合白银两百八十万两!同时,俄国人在新疆和蒙古全境得到免税贸易权,而且还新增三条通商路线:一条由尼布楚至库伦,经张家口、通州到天津;另一条由科布多到归化城,经张家口转运天津;第三条由新疆经嘉峪关、兰州、天水、西安或汉中直至汉口。这样由陆路东可至天津,东南可至汉口,这些地方都成了俄国自由贸易的天下。
李鸿藻以清流自居,是翰林言官们的首领,人称清流的牛头,也是慈禧特意安排进军机处牵制恭亲王的。他坚决反对这个条约,痛心道:“祖宗打下的江山一寸也不能丢,崇厚应该重治其罪。”
“请问李师傅,祖宗的江山应该怎么守?”宝鋆反问李鸿藻。崇厚是他举荐的,即使明知道此约不妥,他也希望能尽力维持。
恭亲王拱手道:“大家都不要争了,此事事关重大,本王马上进宫请两宫和皇上圣裁。”
恭亲王进宫时,两宫皇太后已进过膳,正在御花园散步。姐妹俩今天心情还好,一路说说笑笑。李莲英眼尖,瞧见恭亲王向他召手,就悄悄过来低声问道:“王爷,两位太后刚用过膳,正在消食呢!您有何吩咐?”
恭亲王犹豫了一会才道:“太后刚用了膳,要不本王过会再来?”
“王爷,奴才全听您的吩咐。要是好事儿呢,就但说无妨;要是让太后烦心的事呢,奴才劝您还是过会再来。”
恭亲王叹了口气道:“唉,高兴的事本王还用费心思吗?”
“那王爷就先在这儿稍坐一会,太后饭后总要走上九百九十九步,奴才估摸着用不了多大一会儿。”
慈禧和慈安也都看见恭亲王了,一见他那六神无主的神情,就知道肯定是有事儿。慈安本想让太监把他叫过来,慈禧劝道:“总要走完九百九十九步再说,天天没完没了的事儿,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两个小太监在后面数着,走完了九百九十九步,两人便走到了亭子里,才让太监把他叫过来。恭亲王请过安,然后把崇厚签约的节略大致说了一下,这个结果也大出慈禧意料,她大怒道:“这个崇厚怎么这么糊涂?你们军机是什么意思?”
恭亲王见此有些战战兢兢,如实回道:“目前还没有定见。”
“那就把这个节略密谕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他们,看看还有什么补救办法?总之,又割地又赔款不成,和俄国兴兵更是不成。”
“臣也是这个意思,当务之急应立即通知崇厚先不要在条约上签字,等候朝廷旨意。”
……
但此刻为时已晚,崇厚已在条约上签了字。
里瓦几亚此时正是气候最舒适、风光最美丽的时候,格尔斯已与崇厚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可这位格尔斯并未把崇厚当作真正的朋友,他非常清醒,崇厚是谈判对手,比对手棋高一着,在谈判中获得最大的利益是一个外交家的奋斗目标,也是最大的荣耀。他是一个出色的外交家,为俄国获取最大的利益是他的根本目的。因此,与之相比,崇厚在外交上简直就是一个尚未开窍的白痴。
格尔斯一直想方设法劝崇厚在条约上签字,他假装情真意切道:“大人也太不够朋友了,大人是担心我会欺骗您才迟迟不肯签字吗?我坦白地告诉您我为什么这么急于签字,因为敝国军队一开始就不同意交还伊犁,现在连外交部的一些官员也开始附合他们的观点,所以我担心咱们几个月的辛苦会付之东流!”说完,他侧了侧身子靠近崇厚,一副痛心的样子。
“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大人是头等全权大臣!大人的使命就是讨还伊犁,如果条约签不成,伊犁收不回,大人就有辱使命。我与大人相处数月,已把您当成最真诚的朋友,我劝大人签约,完全是为您考虑,您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吗?”
崇厚被格尔斯的“真诚和友谊”打动了,再不签字,他觉得对不住眼前的这位异国朋友。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好,我今天就签!但愿朝廷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格尔斯压住心头的狂喜,冷静道:“贵国如果知道大人和我为两国和平与友谊所受的压力,一定会褒奖大人的一片忠心的!”
崇厚代表中国,格尔斯代表俄国在条约上签字,因为条约在里瓦几亚签定,因此被称为《里瓦几亚条约》。
总理衙门的训示交由轮船招商局带往上海发报,电报还没发出却收到了崇厚已经签约的电报。恭亲王叫苦不迭,即刻进宫报告。
“糊涂,崇厚真是糊涂,竟然签下如此条约。”慈禧怒不可遏,“老六,你怎么不及时提醒提醒他?”
恭亲王有苦难言,只有喏喏称罪。
“朝廷不认这个约不就行了?”慈安道。
“哪有这么容易,普通老百姓定婚卖房一旦有了契约还不能随意反悔,何况是两国之间。弄不好俄国人会撕破脸皮,又要动兵了。”慈禧苦笑道。
慈安一听这么严重,惊得只抽冷气。
慈禧接着又问道:“老六,那你有何打算?”
恭亲王不敢说没有打算,只好老老实实分析道:“悔约有开战的危险,允约又丧权辱国,万世唾骂。所以臣提议先听听疆臣们的意见。”
“你们什么事情都要听疆臣们的意见,你们军机处、总理衙门平日都在干什么?一个个官高爵显,一到朝廷为难的时候一点主意也没有!”看恭亲王满头大汗,诚惶诚恐的样子,慈禧又缓和了语气道,“李鸿章与洋人打交道最多,又离京师最近,马上把条约送过去,听听他是什么想法,还有无挽回之法?”
李鸿章看罢总理衙门寄来的条约,对盛宣怀道:“条约已签,事情已无可挽回,现在最可行的就是承认条约。俄人处处以开战要挟,而我国兵备空虚,根本不可能与俄人开战。朝廷上下主战的人不少,但多是些清流词臣,空有一腔热情而已。外边主战的就是新疆的左帅,如果开战,新疆或许能胜,可是俄人有强大的舰队,他们会乘虚而入,直接攻打天津。那时京师就成了俄人要挟的资本,要求恐怕就不只是伊犁南北的一片地方了。就是左帅,恐怕也会因此招祸。人人都知道我和左帅不和,如果我要害左帅,就该鼓动他与俄人开战,战而不胜,朝廷必拿他开刀。可在关系国家安危的大事上,我们都不该意气用事。我还是力主承认条约,不要拿国家前途当儿戏。”
“中堂真是深谋远虑。”盛宣怀深以为然。
李鸿章笑了笑道:“我不被骂作卖国贼就烧高香了。”
随后,李鸿章给总理衙门写信,为崇厚辩护,并力主妥协——
俄国臣民本意皆不愿让还伊犁形胜之区。其君相念两国多年和好,又有专使往议,不得已始允退还。……今幸一了百了,已订之约,若再更改,彼必不允。若届时不与互换,于俄人本意不合,而后患实不可思议。界务所稍吃亏者,仅伊犁南边两山之间一带空地;塔城以北哈萨克旧地早经占去,并非新占;喀什噶尔交界,则仍系旧址……左相必不以界务为然,但欲进驻哈密,恫吓俄人,使其酌议减改,此万万做不到之事。左帅所统西征之师,……军心不固,外强中干,设与俄议决裂,深为可虑。尚祈钧处主持大计,勿为浮言所摇撼也。
此时,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京师,要求惩处崇厚的折子雪片一样递进内宫,可李鸿章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慈禧想了想,皱着眉头道:“是啊,如果万一失和,左宗棠在新疆有几成胜算?北洋这边又如何应对?六百里加急,着左宗棠立即复奏,看他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