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肃州,西征军行辕。年近七十的左宗棠由于长期生活在苦寒干燥的边塞,又加上军务繁忙,身体时常闹病。此时秋天刚到,咳嗽的毛病就已经犯了。戈什哈前来报告,说兰州机器局总办赖长来了,问见不见?他回道:“见!怎么能不见呢?这么远来一趟也不容易。”
“大帅又见老了。”赖长一进门就给左宗棠请安,说着话眼眶就湿润了。
左宗棠则大咧咧道:“人都是父母生养的,哪有不老的道理?再过个把月我就七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嘛,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有什么好难过的?”
赖长擦了擦眼睛道:“职下今天给大帅带来了一样东西。”说着,他一层层打开身边的包裹,取出一条羊毛织品恭敬地递给左宗棠。
左宗棠仔细摩挲着,嘴里念叨着:“不错,不错,这是哪国的货?”
“回大帅,这是职下用自制的机器织的。陕甘、新疆盛产羊毛,如果能够像洋人一样用机器纺织,一定能够惠及整个西北。”
左宗棠高兴得连连点头道:“对!我们不但要收复新疆,还要开发新疆,富裕新疆!你能自己制造机器,真是了不得,不知你能否多造几台,开办个织造局如何?”
“职下正有此意,不过不是自己造机器。职下听说外国已造出了这种机器,可否请胡观察代购几十台,就在兰州开办织造局!”
左宗棠爽快地答应了,他让赖长画出样图,随即寄给胡雪岩,请他从外国定购。
这时朝廷的六百里急递到了,左宗棠拆开一看,越看眉头越紧,没等看完便“啪”的一声将之拍到案上,剧烈地咳嗽着,竟然连连咳出几口血来,人也虚弱地跌坐在椅子上。
赖长和随侍的戈什哈见状急忙上前,又是抚心捶背,又是传郎中,一时间手忙脚乱。郎中把过脉后,对左宗棠道:“大帅太劳累了,必须卧床静养,否则什么药也没用!”
左宗棠摆了摆手道:“我能静得下来吗?你们看看,崇地山与俄国签约,又是割地又是赔款!俄人侵占我国土地,反过来还向我们索要兵费,我数万大军厉兵秣马、陈兵新疆,未动一刀一枪,人家要钱给钱,要地割地,还有没有天理?这李二竟也鼓动朝廷接受这个条约,真是可叹可恨!怪不得人人都骂他是卖国贼呢!俄国就像饿极了的豺狼,今天你扔给他一块骨头,啃完了他还要来,难道大清的江山要让它一片片蚕食不成!”
左宗棠越说越气,众人都劝他息怒。他稍稍平静了下来,又道:“我知道俄国坚船利炮,但它在欧洲连年征战,也是国力空虚,未必真能与我刀兵相见,许多时候不过是虚声恫吓。退一步说要真打起来,他们也未必能胜。整个西北边疆,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和他一搏。只可惜我鞭长莫及,顾得了新疆,顾不了南北洋。南北洋疆臣已被吓破了胆,尤其是这个李二,自负深悉洋务,却没有一寸硬骨头,苟且图存,一味用柔,以致外交愈办愈坏。你们给我准备折子,题目就是《条约断不可准、新疆断不可弃》。”
接上谕,臣知崇厚签定《里瓦几亚条约》,不胜惊骇。自古以来荒谬误国无如崇厚者,他本是索地却先弃地,一味求和而致边衅将致,只知畏敌而不畏太后皇上,不候诏命而擅自回国,论奉使则不忠,论复命则不敬,不忠不敬,该当何罪?
崇厚此约,所失者新疆二万里之实际,所得者伊犁一空城耳,是有新疆尚不如无新疆,收伊犁竟如同弃伊犁。改此议未必真有事,不改此议必不可为国。无理之约使臣许之,朝廷未尝许之!崇厚误国擅许擅归,国人皆曰可杀!李鸿章所说悔约其曲在我,更无道理。条约最终要由御笔批准,崇厚违训,私签条约,朝廷不予批准天经地义。俄国与邻国连年征战,兵疲民怨,断不可轻易与我开战,不过是虚声恫吓而已……
同时,他上报朝廷说自己已准备和谈不成,就三路进兵收复伊犁,而且打算随时出关进疆,到哈密指挥战事。
左宗棠的折子到京时舆情已经沸腾激昂,要求杀崇厚废条约的折子已垒起一人多高。看过左宗棠的奏折,朝廷终于下定决心废约,判崇厚斩监候,并派大理寺少卿、驻英法公使曾纪泽赴俄重新谈判。
左宗棠得到崇厚下狱、曾纪泽出使的消息,非常高兴,他决定近日出关,移节哈密,以壮声威。只是他年事已高,近来身体又每况愈下,根本不宜出关。但行辕里的人都不敢相劝,就连他贴身的亲兵营统领王德榜也不想自讨没趣。所以最后大家公推赖长来劝,因为他是左宗棠的老友,两人说话随意些,而且左宗棠断然不会责骂他。
赖长走进左宗棠的大帐时,他正在看家信,所以没敢打扰,而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候。忽然左宗棠把信放到桌上,呜咽起来,赖长走上前去躬身问道:“大帅,您这是怎么了?”
左宗棠拍着桌子失声痛哭道:“纯甫啊,我的夫人过世了。”
赖长一听这话也放声大哭,王德榜、文案们循声都跑了进来。大家稍作商量,立即着手布置灵堂。左宗棠整晚都守在灵堂,嘴里一直念叨着周夫人的种种好处。赖长、王德榜也陪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左宗棠给长子孝威写了一封信,叮嘱了许多事情——为夫人办丧不可浪费,不必请人做法事,长沙乞丐多,出丧时多发些钱财,比布施给僧人强十倍。坟地也不要讲风水,只要注意用三合土夯实,防白蚁和树根就行了。家中看门人老何,为人老实忠厚,当年在福州时夫人曾请求为父给他一个兵勇的饷银,为父当时答应了,后来觉得不妥,就把这事忘了。如今夫人已经过世,她的这个心愿应该满足,七年一共二百八十五两银子,一并寄去,你一定要亲手交给老何。
夫人过世,左宗棠伤心过度,这使得身体更差了,赖长和王德榜都来劝他,出关的事过些日子再议,也许局势会发生变化。
左宗棠摇了摇头道:“局势不可能无故起变化,我们对俄国退一步,他们就进十步。传下话去,如期出关!”
见他如此坚决,大家也无话可劝。
左宗棠又吩咐王德榜到城里去买一口棺材,王德榜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他。
“这口棺材是为我自己准备的,要让娃子们抬着棺材与我一起出征。俄人和咱大清朝野上下都在看着我的举动,我不能向俄人示弱,也不能让国人失望。我就是要明确地告诉世人,我为西征连命都可以不顾,俄人休想虚声恫吓!”
左宗棠的决心不容置疑,王德榜知道劝也没用,就亲自到棺材铺买了一口棺材,让店家把绳子、杠子都准备好了。他还自作主张弄了一块红布,让人用黄线绣上八个大字“不复伊犁,誓不回关”。
四月十八日,左宗棠要出关了。陪他一起出关的有一千余人,在肃州西门外校场举行出征典礼。他一身戎装登上高台,下面一千人同声高呼:“参见大帅!”
左宗棠大声道:“娃子们,四年前我在这里送老统领出关,当时朝野上下几乎没人相信我们能打败阿古柏。可实际上我们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收复了除伊犁以外的所有地方。俄人当初说,待收复了乌鲁木齐、玛纳斯等地就交还伊犁,可这两地已收复了两年多,他们依然霸占着伊犁。那伊犁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我大清的塞上江南!天山南北已经收复,娃子们!你们说伊犁我们要不要?”
兵勇们齐声高喊:“要!要!要!”
“好!你们有决心就好。朝廷已派大理寺少卿曾纪泽——他就是曾文正公的大公子——从伦敦直赴俄国谈判。娃子们,谈判不能光靠嘴巴,我要带你们出关,做曾少卿的后盾,给他助威壮胆。万一谈判破裂,我们就直接收回伊犁!娃子们,我老了,可就算死在新疆,我也绝不说一句不要伊犁的话,也绝不对俄人服软!”
说罢,左宗棠大手一挥,四名亲兵抬上一具黑漆棺材。他指着棺材道:“娃子们,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棺材,我要你们抬着它出关。不复伊犁,我誓不生还!”
兵勇们闻言也齐声高喊道:“不复伊犁,誓不生还!”
“不复伊犁,誓不生还!”
……
“娃子们,出关啦!”
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左宗棠率军出关,在他乘舆的后面,将士们抬着那口黑棺随行。
消息传到京师,慈禧也大为感动,眼眶都湿润了。她对慈安道:“姐姐,左宗棠年近七十还抬棺出征,足见他公忠体国,总比那些事事怕洋人的大臣更让人回肠荡气。”
慈安点了点头。
以倭仁、李鸿藻为首的清流们更是赞不绝口,一时抬棺出征成为京中美谈。李鸿章得到消息后,只有苦笑摇头。
……
曾纪泽接到朝廷训令后立即着手赴俄谈判的各项准备,他仔细阅读了总理衙门发来的关于伊犁交涉的各种文件,并找来最新的地图进行研究,又想方设法从英法等国的朋友口中打听有关俄国的消息。
在仔细研究了《里瓦几亚条约》后,他向朝廷上奏了谈判原则——边界一定,则永成定局,所以必须百折不回,寸土必争。而商务一般可定期修改,将来不难通融,所以应便宜行事。因此,他要力争分界,酌议通商。
朝廷复电赞同他的计划。
俄国在曾纪泽到达圣彼得堡前就召开了一次会议商讨对策,沙皇要求与崇厚签定的条约不能有大的改动,对使者和清政府要继续采取军事和外交双重手段,迫使就范。
曾纪泽到圣彼得堡后,立即拜访了英、法两国驻俄公使,探听俄国的底细。两国公使都坦诚相告,大清国对崇厚的治罪,使俄国深感受辱,初次相见,俄国官员定会厉色相待,贵使一定要有所准备。不过此后就会好一些,因为俄国也希望在谈判桌上解决问题。
曾纪泽心里有了底,于是正式照会俄国外交部,预约到访。第二天他就带着随员到了俄国外交部,会见外交大臣格尔斯、驻华公使布策、外交部官员热梅尼。
曾纪泽说明前来改约的来意,要求预定日期,向沙皇面交国书。格尔斯粗暴地挥动着手掌,打断曾纪泽的话质问道:“崇使来俄,已与本大臣商议完毕,议定条约,只等批准施行;至今贵国并无一言,且将崇使治以重罪,边界各处增械设防,似此情形,岂能议事?”
“敝国治罪崇厚,是因他不听训令,私签条约,这是敝国内政,并无意要伤害贵国。敝国为两国友谊之见,特派本使前来商谈。”曾纪泽反驳道。
“敝国的答复皆在条约之中,现在只有照办,无可商议。”
“各国定约,必经两国批准,方能生效;如所定之约有难行之处,例可再议,本使前来,也是万国通例。”曾纪泽寸步不让。
格尔斯趾高气昂,提高嗓门质问道:“现在情形,全是因贵国设边防、修海防,以致敝国动巨款以防贵国,各国都以为战争一触即发,根本没有再谈的可能。”
曾纪泽回道:“有国即有防,敝国设边防、修海防并非针对贵国。敝国若无意和平,就不会派本使前来。本使正是为着和平前来,也希望贵国能以和为贵,请允准本使向贵国皇帝面交国书。”
“贵国治罪崇使,就是给敝国难堪,根本无谈判诚意,你不必再费口舌了。”格尔斯以有事为由,下了逐客令。
回到使馆,一行人心情十分沉闷,曾纪泽安慰大家道:“俄国怠慢我们,早在预料之中。我等为国事前来,个人受些委屈又有何妨?我等此次是要向虎口索食,让俄国把吞下的东西吐出来,艰难可想而知,请诸位务必要有准备。”
随后,曾纪泽给总理衙门发电,报告了会见情形,建议赦免崇厚之罪,顾全俄人体面,堵住他们的口,以利尽快重开谈判。
朝廷接受了曾纪泽的建议,赦免了崇厚。俄国无法再拖,两周后沙皇在行宫接见了曾纪泽,他指定由布策和热梅尼与大清使团具体协商,谈判为期一个月。
谈判就像从集市上买东西,双方自然要讨价还价,往往谁先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谁就吃亏。布策是资深外交官,是谈判老手,他对曾纪泽道:“敝国大皇帝很快就要去度假了,所以贵国有什么要求,要尽快提出来。”
曾纪泽自从出任驻英法大使后,悉心研究外交,自然不会像崇厚那样容易被糊弄。他开出谈判条件:俄国要把伊犁全境交还,中国则开放尼布楚、科布多、嘉峪关通商,还可在新疆增设一处领事。
布策听后,大嚷道:“这不是把崇使的约定全推翻了吗?”
“正是两国意见不同,所以本使才前来商谈,如果意见一致,本使又何必多此一举?”曾经泽理直气壮。
“崇使前来定约,用了一年时间,此番商议不知要用多少时间?”
曾纪泽答道:“当然是越快越好。不过如果双方意见不一,就只能等达成一致了才好定约。”
结果,这次会谈又不欢而散。布策和热梅尼都觉得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两人商定轮番与曾纪泽谈判,等一个月期限快到之时,他肯定会着急,那时主动权就掌握在俄方手中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不着边际,今天同意这样,明天又推翻,底牌一点也不肯露。曾纪泽虽然心里着急,但却耐着性子坚持谈判,他告诫自己不能中了布策的圈套。快到一个月时,布策道:“敝国可以归还伊犁南部特克斯河流域,但贵国必须给予补偿。”
“敝国索回领土,为何还要补偿?”曾纪泽义正言辞地反问道。
“贵国应该补偿兵费。”
“向来两国交战才有赔偿兵费一说,我们两国并无争战,又何来补偿兵费一说?”
“敝国布防完全是因为贵国。”
“敝国也设边防、修海防,那是否也该向贵国讨要兵费?”
布策无言以对,情急之中道:“无论交战与否,总之敝国需要兵费!这是军队的意思,他们不像我这样有耐心,如果谈判不如战争所得多,他们宁愿用大炮说话。”
曾纪泽冷笑道:“敝国虽不愿开战,但倘若不幸要开战,敝国未必不愿与贵国一战。敝国坚忍耐劳,纵使一战未必取胜,然地广人众,虽十数年亦能支持,想必贵国也不能毫发无损。左大帅先定陕甘,后复新疆,那都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阿古柏虽有洋枪洋炮,但在左大帅面前免不了一溃千里。”
曾纪泽的强硬让布策大伤脑筯,当天谈判结束后,他与热梅尼商议道:“看来只有教训一下清国,让它的皇帝着急才行。”热梅尼也赞同这样做。
布策当天就赶赴沙皇行宫,报告谈判的情形,他建议在边界上先打一仗,只要大炮一响,北京肯定就会退让,沙皇和财政大臣都不同意。
财政大臣道:“我要提醒一句,我们已有五千万卢布的外债了,无力再与清国一战。”
“听说清国的左宗棠很能打仗,陆军部的索思诺夫曾亲历新疆,据他说清国的部队装备精良,自造的枪炮与我们不相上下。”沙皇也道。
“我们不必在新疆与清国较量,只要派几艘军舰到天津去,就足以让清国皇帝答应我们的要求。”
财政大臣有些踟蹰:“一旦开战,左宗棠必定要在新疆与我们较量。如果我国在较量中失利,后果将不堪设想。”
沙皇也点了点头:“这种情况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现的,能在谈判桌上得到的,就不要总想在战场上得到,现在我国不宜再战。当然也不能让中国人知道我们不想打仗,要让边界的军队调动起来,让军舰向中国驰去,还要千方百计让清国朝廷知道这些消息。”
两国边境立即紧张起来,京师中很快得到各种消息——俄国已在西伯利亚方面增兵一万五千人,各种兵器、弹药源源不断地运到伊犁附近。新疆也集结了一万多步兵,六千多骑兵,还拉来六十多门大炮。同时,在乌苏里江东岸和黑龙江北岸,俄国驻军增加到一万二千人。由二十多艘舰只组成的海军也从黑海出发开往日本,准备战争一打响就封锁中国沿海,随时准备进攻北京。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责备曾纪泽的折子也多起来。慈禧也非常担心事情闹崩,重演英法联军进北京一幕,所以她让总理衙门连连发出训令,令曾纪泽权宜行事,争得一分是一分,若无补于事,反惹起中俄战火,就不值当了。
朝廷把京中得到的消息以及发给曾纪泽的训令也发给左宗棠一份,请他悉心筹划。左宗棠却以为俄国不过是虚声恫吓罢了,俄国调动军队,我们也要针锋相对,毫不示弱。一味退让赢不来和平,加紧备战,谈判的使臣反倒可以说几句硬话。所以他立即调兵遣将,部署三路大军进逼伊犁——东路一万人由伊犁将军金顺率领,严守精河一带,防止俄兵东窜,并调金运昌卓胜营马队五千骑、步军一千五百人协助;中路由嵩武军统领、提督张曜率领马队五百骑、步军四千五百人,由阿克苏越冰岭向东,沿特克斯河直逼伊犁;西路由刘锦棠率马队一千五百骑、步军八千五百余人,取道乌什越冰岭向西,经布鲁特游牧地逼向伊犁。
左宗棠的复奏到京,仍没给朝廷多大的信心,他们是被打怕了。此时,李鸿章也上奏朝廷,说崇厚所签条约,能改一分是一分,万不可再生枝节,如果战事一起,必然会引来各国效仿,大局将不堪设想。
这时,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也秉承政府之意,向总理衙门提交了一份关于时局的建议书。对英国而言,如果两国开战,无论俄国胜负,对英国都无好处。如果俄国胜了,必然会攫取更多的在华利益,这是英国不愿看到的;如果俄国败了,大清信心大增,万一这头雄狮因此醒了,那对英国更是不妙,所以这份时局书力劝大清尽快接受俄国的条件。如果开战,大清也不是没有战胜的可能,但大清不但要把首都迁到内地,而且还要有五年、十年的战争打算。无论是迁都还是长期战争,朝廷都是接受不了的,所以看了这份建议书,无论是慈禧还是恭亲王,都有些心惊胆颤。
京师已是风声鹤唳,这时候倭仁希望朝廷能召回左宗棠,给大家增点信心,于是递上《外患渐迫乞召知兵重臣入朝以定危疑而规全局折》——
迩来事机日迫,今日之事绝非现有枢臣数人所能胜任,历观中外臣工,惟左宗棠老成硕望,功业昭著,志虑忠纯,请速召入朝,委以军国之大柄,使之内修政事,外总兵权,以度此危机。
几天之内,请左宗棠入朝的折子接二连三摆上慈禧的案头。恭亲王等人也主张如此,但原因与倭仁有所不同,他主要是担心左宗棠万一不听朝廷命令,在新疆自作主张向俄人开战,那麻烦可就大了。
慈禧也有意左宗棠入朝,不过她则有另一番打算,如今军机处、总理衙门虽掺进了她的人,但仍是恭亲王的班底,把左宗棠调进京来,倒可以分一分恭亲王的威权。所以朝廷很快发布上谕:
现时势危急,俄人意在启衅,正须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左宗棠久历沙场,功勋卓著,志虑忠纯,着尽速举荐可统筹新疆军务及总督陕甘人选,速办交接,来京陛见。
左宗棠接到上谕后大失所望,但仅从简短的上谕中根本看不出朝廷的真实意图,他担心朝廷是受了李鸿章等人的影响,要向俄国妥协。但负责新疆军务的人选和陕甘总督都让他保荐,可见朝廷对他很器重,也许真是需要他回京主持军国大计。不管什么原因,他都得回京。
新疆军务和陕甘总督人选都是现成的,刘锦棠是他手下大将,也是收复新疆的大功臣,由他出任钦差大臣负责新疆军务再合适不过。营务处总办刘典,辅助他平定陕甘,收复新疆,由他署理陕甘总督也很放心。回奏之后,朝廷很快就批准了他的奏请。
左宗棠临走之前必须见刘锦棠,面授机宜,所以他又在哈密等了两个月。刘锦棠星夜兼程赶来,他自从肃州起程入疆,两人已整整四年未见。此时刘锦棠不过三十六岁,但多年的征战历练,使他面色丰润,神采端庄,举止沉稳,颇有大将之风。
左宗棠在哈密又留了五天,与刘锦棠商妥了新疆防务后,就起程赴京了。起程前他再次叮嘱刘锦棠:“新疆防务一刻不能放松,备战俄国一刻也不能放松。现在曾侯正与俄人谈判,我们这些带兵的疆臣应该首先挺直腰杆,使臣有所凭藉,才能说几句硬话。有人总是主张一味退让,退让绝对换不来尊重,更换不来和平。无论主战主和,都不能示弱取侮。这就像下棋,无论对手如何,只要开了局,那就不能心有恐惧,恐惧则举棋不定,举棋不定则败局更惨。”
刘锦棠拱手道:“请大帅放心,属下绝不敢有半点松懈。”
左宗棠要走的消息早在哈密传开,起程这天,数千民众前来送行,路边都摆满了香案,挽留之声、哭泣之声不绝于耳。此后沿途所过村镇,几乎老幼皆出,有的人则是跑了上百里的路赶来,只为一睹他的风采。更令他欣慰的是,这一路之上绿树成荫,他当初的命令大见成效。
原来,当初左宗棠入疆后,看到遍处是荒山秃岭,便深感植树的重要。他命令军队驻扎到哪里,就把树种到哪里。同时要求各州县也要普遍种树,并定下了严格的奖惩办法。所植之树除桑树为养蚕生丝外,多是易于成活的柳、杨、榆等。大道两旁,更是植树二三行甚至三四行,既可以挡风沙护路基,更可以为行人遮荫。陕西、甘肃还有新疆,总共植树大概有两百万株。
从哈密到肃州,从肃州到兰州,从兰州再到西安,一路上绿树成荫。过嘉峪关时,关墙上不知何人题诗一首:
大将筹边尚未还,
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
引得春风度玉关。
左宗棠看了这首诗,十分得意,连赞道:“向来是春风不度玉门关,如今种了树,把春风也招来了。用典用得不着痕迹,而且气魄也大,真是难得的好诗!”
……
曾纪泽在圣彼得堡的谈判已艰难地进行了三个多月,他一点点的让步,但俄人贪心不足,总是提出种种无理的要求,尤其不肯归还特克斯河流域。曾纪泽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在特克斯河上绝不退让。
他对助手们道:“我仔细研究过左大帅的奏折,特克斯河流域是伊犁通往南疆的要道,更是南疆通往浩罕的门户,是当年丝绸之路的咽喉,如果此处不能索回,便割断了伊犁与南疆的联系,也失去南疆的一处天险,所以无论如何要从虎口索回。我们宁愿暂不索伊犁,也不能在此地上让步。”
双方已僵持了十几天,布策威胁道:“阁下如果再不让步,一切后果由阁下承担。我土耳其斯坦总督派出的部队,已在贵国新疆集结完毕,如果谈判不成,那便是贵国有意战争,我国军队三天便可占领天山南北。同时我还要告诉阁下,一支由二十多艘战舰组成的海军已到达日本,战争一开便可一举封锁沿海,取贵国京师如探囊取物!”
“敝国可让者本使不难说出,断不为先争后让之事;敝国不能让者,无论贵国有多少兵船,敝国概不能应。如果贵国还不肯答应,本使宁愿暂不索伊犁,回国复命,再做他议。”曾纪泽依然寸步不让。
曾纪泽的话让布策深感震惊。如果中国真不再谈判,这对俄国反倒不利了,因为现在俄国确实没有能力与清朝开战,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谈判桌上得到更多的利益。这时外交部人员又在他耳边小声报告,说据北京传来的消息,左宗棠已奉调入京,据分析,可能是讨论战争问题。
布策闻言一惊,这事非同小可,万一开战,他之前所有的谈判便前功尽弃了,因此他旁敲侧击道:“左宗棠是好战之人,听说贵国已召他入京,贵使对此有何解释?”
此时,曾纪泽并不知道左宗棠奉召入京一事,他回道:“左大帅并非好战之人,而是一位善战的大帅。他统率大军打败阿古柏,平定新疆,战功卓著,在敝国声望极高。本使从未听说他已入京,恐怕是谣传。”
“可据我所知,此事千真万确。左宗棠入京,恐怕会唆使贵国动兵吧?”
“左大帅老成持重,岂有唆使动兵之理?本使说句实话,如果两国修好,左大帅又何必入京?如果两国真不幸交战,新疆紧要,左大帅更不能入京。”
曾纪泽说的是实话,但布策却以为曾纪泽是在故意隐瞒,所以对左宗棠入京一事更不敢不慎重。他进宫向沙皇报告谈判情况后道:“看来,一旦谈判不成,清国确实有开战的打算。”
“据可靠情报,左宗棠已经进京,很有可能是讨论战争问题。他是个不肯轻易屈服的人,考夫曼还报告清国军队正分三路向边界集结,这不是个好兆头。”沙皇摇了摇头,“现在我国财政紧张,各地又纷纷闹事,目前实在不宜与清国开战。因此你们务须及早定议,免生枝节。”
光绪七年正月二十六日(公元1881年2月24日),大清国代表曾纪泽与俄国代表格尔斯在《中俄伊犁条约》上签字。之后两人握手,格尔斯赞叹道:“此次商改约章,实系最难之事,阁下竟办得如此成功,足见才智兼优,能办大事,我不胜钦佩。”
曾纪泽严肃道:“我想自此之后,我大清之地当无再割之理!”
自从去年曾纪泽到圣彼得堡算起,谈判艰难地持续了整整半年,到今天终于有了一个较令人满意的结果,使馆人员如释重负,举行了隆重的庆祝酒会。曾纪泽举杯敬酒,第一杯敬太后和皇上,第二杯便敬使团成员:“这杯酒我敬诸位,没有诸位同舟共济,就没有今天这样的结果。”接着他又斟上一杯道:“这杯酒,我们应该敬左大帅,没有他陈兵新疆,我们仅凭三寸不烂之舌,纵使有孔明舌战群儒之才,也难有今天的胜利。我们虎口索食,左大帅和新疆的将士是我们最坚强的后盾。”
恭亲王接到曾纪泽的电报,立即进宫觐见两宫太后和皇上。慈禧急切地问道:“签字了?比崇厚所签有无再加割地赔款?”
“赔款增加二百万两,但却没有割地,而且还夺回不少利权!”
两宫太后一听没有割地都高兴起来,慈安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问道:“老六,快说说,都争回了哪些利权?”
“以领土而论,伊犁东南特克斯河流域的土地被索回;以商务而论,原订新添七处领事点减至两处,俄人要求的嘉峪关至汉口的陆路商道和俄轮由松花江直达伯都讷的水路商道不再开通。”
两宫闻言后非常高兴,连连称赞道:“曾纪泽不愧是名臣之后,竟能从虎口夺食。”
“英国驻俄公使给总理衙门发来电报,盛赞曾纪泽,说他逼使俄国做了从来没有做过的事,竟交还了已经吞并的土地,像他这样不流血的外交胜利,实在是一个创举。”
慈禧啧啧赞道:“哟,连英国人也称赞曾纪泽了,那我们更应该好好赏他。老六,你说该怎么赏他?”
“臣还没想过,等臣与军机们商量了再回奏吧?”
“哀家看就授他宗人府宗令、左副都御使吧!”慈禧不假思索道。
“宗人府是管理皇族事务的机构,府丞是二品,汉族官员得此任者凤毛麟角,是莫大的荣幸!依例巡抚才能兼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曾纪泽以驻外大臣而获左副都御使,确实恩宠有加!”
“忠心为朝廷办事的人,咱们也不能亏待了是吧?你说呢,姐姐?”
慈安附和道:“就是,这么多年了,咱们都让割地赔款给吓怕了,曾纪泽把割出去的地又要回来,真是为难他了,赏什么都不过分。”
“此次改约能有此结果,全赖太后和皇上圣明。左宗棠坚持定见,以战促和,也是功不可没。”
慈禧笑呵呵道:“可不是嘛,当初俄人又是派兵又是派军舰,李鸿章他们都给吓怕了,只有左宗棠帮着朝廷拿定大主意。他快到京了吧?”
恭亲王答道:“驿站滚单报,左宗棠已经到了保定,三天内就可到京。”
左宗棠要回京的消息传到京师,内务府总管明善便到恭亲王府去请示。按惯例,大员进京都要向崇文门关税衙门交一笔银子,且数额颇大。可左宗棠却不遵守这个规矩,当年为办船政进京,他说什么也不肯交银子,最后还惊动了慈禧,结果是恭亲王代交了三千两银子才作罢。如果这次再闹,总不能让恭亲王又掏腰包吧?
恭亲王也明白左宗棠的骡子脾气,如今他又在西北立了大功,这次更不会交。左宗棠不交,他也不愿当冤大头,心里直怪明善多此一举,因此他反问道:“你前来相问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左大人进京不交银子,怕是会坏了规矩。如果大吏们都跟他学,那损失可就大了。”
“说的也是,要不再像上次那样,代他交一点意思意思,其余再挂到账上?”
明善道:“怎好再叫王爷破费呢?”
“谁说本王要破费了?”恭亲王断然否决道,“要垫,你明善垫就是了,你如果不愿意垫,左宗棠能顺利进城也未尝不可。你掂量着办。”
明善一下明白恭亲王的意思,便拱手施礼道:“臣明白了,马上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