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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年传亮说行,我两肋插刀也跟你干啦!一阵锣响,接着是一阵“鬼子进村啦”的叫喊。展重阳跳起来:华云和那几个学生又到这儿来了!

庆祝活动开始在柳楠身上,也结束在柳楠身上。

得知丈夫被任命为海牛镇党委书记,柳楠搂着丈夫好一阵癫狂,说:“这一回可多亏了范书记,咱这一辈子可不能忘了人家范书记呀……”

范江南是半年前,从海州高新技术开发区回到东沧当起市委书记来的。为了把断了线儿的关系接起来,展重阳到他办公室去找过两次,都因为范江南太忙没能见成。没想哪天在院内的绿地上,与范江南刚巧走了一个迎面。其时,范江南正与市里一帮头头向电话会议室那边去,展重阳连忙向绿地一边躲,范江南却喊着:“小展!”快步来到了面前。

“好你个小展!这才几天,就把我这范县长给忘了!”范江南半是玩笑半是数落地说。

将近三年不见,范江南依旧骨奇气清、面色红润;他上身穿一件深色短衫,下身着一件白色长裤;头上多了几撮银丝,目光却依旧祥和而又明亮;把精明、潇洒、轩昂、老练差不多占全了。

展重阳只得赶紧迎上,把范江南的手用力地握住了。

“展重阳,我的老同事,对丘吉尔很有点研究的。”范江南向同样上任不久的市长公达介绍说。

公达伸过手来说:“你好。”“公市长好!”展重阳也连忙迎着。

范江南目视展重阳说:“最近在看什么书?有好的别忘了给我介绍介绍啊!”说完没等回答,就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进到电话会议室里去了。

偶尔一次相逢,仓促间几句对话,使展重阳觉出了一股热乎乎的气息,然而他并没有向多里想:作为土生土长的干部范江南熟悉和一起工作过的人是太多了,作为市委书记他也自有一套工作的规则,任何奢望带来的都只能是失望和伤害,而不奢望恰恰是展重阳保护自己的最佳方式;何况父亲的问题至今没有了结,市里的不少人至今对自己冷眼相向。

然而天知道……

谈话在范江南办公室,展重阳准备了一肚子感激涕零和发誓赌咒的话,范江南却一句不听。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始终相信,一个能够被丘吉尔感动的人不会是一个意志软弱的松包蛋,一个在挫折面前坚持下来的人,不会是一个无所作为的可怜虫。”他说的第二句话是:“任命你是市委的决定,我只是尽了一个市委书记的责任,你用不着对我个人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他说的第三句话是:“有人说官场上必须死跟一个人,我说与其死跟不如死干,你真能在海牛镇干出点名堂来比什么都好。”谈话总共一刻钟,临了范江南还问起柳楠和展涛涛的情况,告诫展重阳不要因小失大也不要因大失小。

秘书进门,说是前来考察乡镇企业的副省长到了,展重阳一边起身一边问道:“海牛岛那儿我准备多去跑跑,你还有什么交待的吧?”

范江南调大市开发区有年传亮的话在里面,范江南重返东沧也有年传亮的话在里面;作为省人大代表和实力雄厚的渔民企业家,年传亮在大市领导面前的影响是没人能够小视的。

“交待什么,”范江南说。“见了年传亮你就说我挺怀念在海牛岛的那段时光就行了。”

谈过话,庆祝活动随之进入高潮。喝酒、吃饭、唱歌、跳舞,老师、同学、亲戚、朋友……但真正的高潮是在晚上,夫妻俩上床之后。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狼也罢虎也罢,眼看四十岁的人,数量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个质量问题了。人到中年这忙那忙、这心事那心情,做起夫妻之间的那件“公事”往往只是了了草草。而逢有喜事乐事激情澎湃,就带上了喜庆的味道。因为好久没有那样的机会了,一上来展重阳和柳楠就觉出难得的酣畅、美妙;那越发把潜能也调动起来了,直到鏖战了半个小时,进入酣畅至极美妙至极的境地时,才一声天崩地裂双双羽化成仙,为庆祝活动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走马上任,展重阳第一个去的是海牛岛。“欢迎!欢迎展书记重返海牛岛!”汽车驶进村里新建的办公小院没等停住,年传亮便迎上前,伸出了一双大手。

“我是专门来感谢年书记过去对我的关心支持,也是专门来感谢年书记以后对我的关心和支持的!”展重阳迎过的也是一双大手。

两双大手握到一起,双方都觉出了热诚和力量。

几年没见,展重阳和年传亮都觉出了对方的变化。年龄增加了几岁,白发多出了几根或几缕,绉纹多了几条或几道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在心理和气质上。作为新任党委书记和雄心勃勃的渔民企业家,两人身上都跃动着激情,跃动着对于未来的期许。展重阳告诉年传亮,从得知要来海牛镇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把赌注押在年传亮身上的。“那天我跟范书记说,到海牛镇我依靠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年书记。你年书记支持我,我保证就干好,让市里领导和全市都看一看海牛镇是个什么气象;你年书记要是不支持我,我立马就回去,决不在海牛镇待两个小时以上!”

“别别,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年传亮说,“你来海牛镇我能不高兴吗?那天给范书记打电话,我说这一回你算是选对人了。因为父亲的事儿把人家压了那么多年不正常嘛!再说海牛镇这几年一个劲儿地向下出溜,不换个硬棒的不行了嘛!所以你来别的我不敢说,‘欢迎支持’四个字我是说到做到!以后凡是需要我做的,一个命令我立马行动,决不说二话!这个态度还行吧?”

有了这么一番掏心剖腹的话垫底,接下两人便敞开了胸怀。先说的是干部,哪个行哪个不行,哪个该提哪个该换,年传亮全说到底线,展重阳全记到本子上。接下说的就是大思路大目标了。展重阳说现在是经济发展年代,经济指标和排名是代表一切决定一切的,前任书记干了四年,把海牛镇从全市的老六干到了老十三,如果自己干四年,不能把海牛镇从老十三干回老六甚至于更前,也就算是白干了。所以他的大思路大目标只有一句话:上产值、上名次,四年以内实现产值翻二至三番,排名进入全市前五名。

展重阳说这话的时候年传亮一直在喝茶。茶是毛峰,谷雨前采的,一千多块钱一斤。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规律,像展重阳这种被压抑多年的新官的火会更猛一些旺一些,他也是想到了的;但四年实现产值翻二至三番和把排名从第十三位提升到前五位,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尽管展重阳说的是让他帮着参谋参谋,从神情和语气上却分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明白了,展重阳之所以上任第一天党委会不开一个、镇办企业不看一个先来海牛岛,为的就是这个大思路大目标了:海牛岛的经济总量占了全镇的三分之一,再加上自己的影响……

反对和泼凉水肯定不行,可毫无保留地支持……

“行,有气魄,到底是展书记有气魄!”夸奖了几句却转了话题:“哎,你那女儿也不小了,该上高中了吧?”

“可不,今年初三,明年……哎年书记,刚才我说的那些……”

“挺好,挺好——咱们兄弟俩可是有几年没在一起了,怎么着今天这酒也得喝得高兴才行……”

酒是茅台,菜上的是海鲜全席:凡上桌的都是海产品,不带有一点土腥味儿的。陪酒的是老五哥和大路,一个是副书记、本家兄弟,一个是办公室主任、给年传亮开过五年车的;席间的气氛也就完全是家庭式的,轻松而又亲融的那一种。

酒过两杯,年传亮忽然说起卓守则正在活动当省政协委员的事儿。展重阳说:“什么,省政协委员?他还想当省政协委员?”

年传亮说:“不是想,是非当不可,找了不少人。说我有资格当省人大代表,他就有资格当省政协委员。”

展重阳对卓守则从来没有好印象,卓守则当县政协委员时他就窝着火儿,只是碍于范江南没能表达。“这个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跟你比?你年书记带富了海牛岛两千多口子群众,他不就是倒股票倒腾了几个钱?要我说,就是你当全国人大代表,他有一个东沧的政协委员也到顶啦!”他忿忿然地说。

年传亮说:“你这么说我信!不是我这个人怎么样他那个人怎么样,是社会再发展也得看个历史和表现,要是连这也没了,咱们这些人还干的个什么劲儿呢!可现在有些当权的真是坏透了,谁跑得勤送的礼多就替谁说话!”

展重阳说:“那就让他跑让他送,我倒是看看海牛岛、海牛镇的两个章不盖,那个省政协委员他是当得上当不上!”

“你们可都听见了,展书记这才是咱们自家的兄弟!”年传亮对老五哥和大路夸耀了一句,又道:“还有呢。土地是国家的对吧?国家的土地不允许私人倒卖对吧?可卓守则就在党委眼底下买了一百亩地要向烟台倒!我提了几句,有人还说我观念有问题!你展书记说这算是怎么个理儿吧!”

展重阳问:“你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年传亮说:“怎么还什么时候!说是协议拟好了,这一两天就要签字了!”

“是吗?”展重阳意识这不是一件小事,后面肯定扯着一串有头有脸的人物,闹不好还有市里的领导。

“倒卖还是轻的,说是里边还有一眼龙泉,是能保证卓家世代兴旺的。这风水宝地都给了大地主大资本家是想干什么呢?”

展重阳越发觉出非同寻常。倒卖土地和让卓家世代兴旺肯定不是他的心愿,可想想背后的那些关系,只得小心地说:“这个事儿我知道了,回去我马上派人调查,保证尽快给你一个答复。”

年传亮筷子一搁,把一双眼睛盯到了天花板上。老五哥和大路的脸也耷下了。展重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如果不能在这件事上给年传亮一个满意,在大思路大目标上年传亮也就很难……他把酒杯向桌上一搁,说:“他一个卓守则还不得了呢!马上让他停!不管是谁批的,不经镇党委重新审察一律不算数儿!”说过见年传亮还是没有什么表示,当即叫来司机小薛,吩咐马上给镇上打电话,把他的意见一字不改地传达过去。“我就不信,我在这儿当这个书记,有谁就翻得过那个天去!”眼看小薛走了,展重阳一字一顿地又补充了一句。

年传亮这才露了笑脸,说:“把杯子撤了,换大碗!”

大路起身,不一会儿四只海碗便一字摆开了。

年传亮说:“满了!”

大路说:“这可是五十二度的老窖。”

年传亮说:“满了!”

两斤白酒刚好倒了四碗,老五哥说:“好!这才像是个渔民的样儿!”

年传亮二目炯炯说:“展书记,现在不兴歃血为盟那一套我知道,但就凭你今天这情谊,我年传亮两肋插刀也跟你干了!需要我做什么你就说吧!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年传亮可不是当孙子的料儿!”

这正合了展重阳的心愿,眼看年传亮把一碗酒喝了,也蓦地站起来说:“好!今天就当是我展重阳认了你这个大哥了!年大哥,以后小弟可就全靠你担挡了!……”

从海牛岛回到镇上,展重阳接下开的是党委会。党委会后向市里一连跑了几趟,跑回一纸新班子的任命状,全面动员接着开始了。全面动员的对象是镇办企业的厂长经理和各村的书记。那些厂长经理和书记们被召来时以为只是见见面儿、听听施政演说,没想介绍过新班子,传达过大思路大目标,接下要求的就是表态和上报四年内的目标打算。

“不见兔子不撒鹰也不一定是坏事。”动员结束,见没有人向台上去也没有人说一句话展重阳笑了。他向新任镇长谢清示过一个眼色,谢清拿出一份文件便念起来。谢清原是分管宣传的副书记,四把手,因为在党委会上明确表示支持大思路大目标,经展重阳力荐当了镇长。他念的是镇党委的奖励决定:凡是所在单位四年内产值净增超过一百万的,镇上负责为主要领导人办理全家农转非、户口进城手续;凡是四年内产值净增超过五百万的,主要负责人全家农转非、户口进城之外,镇上另外奖励三室一厅住房一套;凡是四年内产值净增一千万以上的,主要负责人全家农转非、户口进城之外,镇上另外奖励二百平米小楼一座。

文件念完,展重阳说:“大家听清了吧,党委这一次是下了最大决心的。凡是搞上去的,该住小楼的住小楼、该全家进城的全家进城,党委铁嘴钢牙决没有第二句话!怎么样,大家还有什么疑问没有?没有的话,谁愿意上来讲一讲?”

还是没人上台,厂长经理和书记们的心却被点燃了。如果说房子和小楼,对于这些厂长经理和书记们眼下还不特别急迫,全家农转非和户口进城则是一件刻不容缓的大事。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农村土地承包后他们吃的也还是自己种的粮,如果能够跳出农门,吃上国库粮,那是不亚于重活一次的。

沉寂片刻,青鱼寨的书记站起来,大着胆子报了一个一年之内贷款二十万,把村里的冷藏厂扩大一倍、产值增加三十万的设想。

“好!不错,青鱼寨今天带了头儿!下边谁接上?”展重阳说。

“我也说说俺的打算。”牧云湾的书记慢条丝理走到台上,又报了一个准备贷款三十万新上一个罐头厂,把产值从眼下的二十五万增加到五十五万的计划。

展重阳知道只要开了头儿,即使有人想拦也拦不住,就一边鼓掌一边让众人把胆子放得再大一点儿、劲头鼓得再足一点儿。接下两个书记果然有了长进,一个说要增加两台轧油机,把产值从四十二三万增加到八十二三万;一个说要买几辆大黄河,把拉沙子石子改成拉罐头瓶子啤酒瓶子,估计产值达不到一百万也得在九十万上下跳。谢清和几位副书记把眼睛四下里盯,几位镇办企业的厂长经理也坐不住了。一个说准备与青岛一位老客合作,投资六十万上一个服装车间,两年以内把产值翻到一百二十万。另一个说准备把香港一位亲戚拉来,投资八十万到一百万,上一套花生制果生产线,把东沧的花生果打到日本和德国去。两人的发言得到了赞赏,场上许多原本不动声色的人也开始沉不住气了。

“我来说几句行吧!”泰明灯具厂厂长乔海运不失时机地站起来。他三十六岁,一张黑里透红的方形脸,一个有点过时的小平头,一身不合时宜的中山装。因为泰明灯具厂是镇办企业的老大,为了开好这个会谢清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他的态度并不积极,没想这会儿也坐不住了。

“大家注意啦!大家注意听乔厂长发言啦!”谢清说。

乔海运并没有特别激动的表情,咳嗽了两声才开口道:“我想说几句实话。刚才听了动员和奖励政策我是很激动,不客气地说,那小楼和农转非我也是想了好多年了。可我又琢磨,小楼再好农转非再好,让我昧着良心,张口几十万几百万地吹牛皮我还是不能干。干了不等于浮夸吗?不等于欺骗上级和祸国殃民吗?所以当着各位领导和大家的面儿,我还是讲点实实在在的。”

他接下报的是四年以内,力争每年保持百分之二十的投资额度和增长速度,到第四年结束,泰明灯具厂的产值和固定资产都力争增加百分之八十。

“我这个数字领导可能觉着保守,但我认为绝对是最高和最快的。如果有人四年以内能让灯具厂翻出两至三个番来,我这个厂长就让给他当了!”乔海运又加了一段说明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