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过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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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乔海运的发言让展重阳、谢清大刹风景,台下多数厂长经理和书记们却露出赞赏的目光。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三五成群低声议论。有人……台下响起一片嗡嗡营营的声音。谢清想阻止,喊了几声“大家注意啦!大家注意啦!”也没有谁肯理睬。展重阳看出如果任随下去,会议很可能急转直下,推到绝缘相反的方向。可制止显然是太迟了,批评或压制只能势得其反,唯一的办法……他把目光投到坐在会场前排的年传亮身上了。

年传亮已经有几年没有参加这类会议了。作为实力雄厚、地位显赫的特殊人物,与这些小村书记小厂厂长坐到一起他自觉贬了身份。今天因为预有说法无可推托,但从进入会场他便正襟危坐,只偶尔与两个关系不错的大村书记说上几句闲话,对会场上热热闹闹的情形没有太多注意,乔海运的发言也似乎没有当成一回事儿;直到展重阳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又宣布说:“大家注意啦!下面请海牛岛年书记发言!”年传亮这才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

议论声、窃窃私语声消失了,会场上的目光一齐集中到年传亮身上;此时,年传亮的态度无疑具有了决定性的意义。

年传亮一副坦然老诚的神情。他说听了镇党委的大思路大目标,开始他也觉得太高、太不切实际,可想一想又觉得高不高、切不切实际,有时候关键不在感觉而在干劲和精神。日本鬼子又是飞机又是大炮,谁相信中国人靠着大刀片能有胜利的一天?国民党八百万军队,谁相信共产党凭着破枪土炮就能打下江山来?现在是发展经济,就说海牛岛,退回十年八年,不,就是五年,谁想到能有今天这个规模和面貌?所以我说思路大一点目标大一点不一定就是坏事,只要大家齐了心,说不定海牛镇还真能闹出点名堂来,真能在东沧当上一回明星!真那样,不光展书记和镇上光荣,咱们这些人也光荣!当然了,有人要是成心搞浮夸和祸国殃民那一套,我是决不含糊!但我觉得起码是眼前,这跟大思路大目标并不是一码事儿。

接下他报的是四年以内新增二百七十马力大渔船十五对,把现有一百二十马力以下的小渔船全部更新为大渔船;同时投资三千万,建成大型养鲍场一个;两项相加,投资预计六至七千万,每年新增产值在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之间。

大气魄!大手笔!不仅那些已经上了台和准备上台的厂长经理和书记们瞠目结舌,就连镇上的那些干部们也惊诧不已。

“大家可都听见了,年书记这是什么气魄干劲!要说为自己,海牛岛什么没有?年书记什么没有?就是坐在那儿喝大茶,十年以内怕是也没人赶得上。可人家为什么还这么大雄心壮志、气魄干劲?不就是为着加快发展和创出点家业来吗!看看年书记再想想自己,咱们屁股底下就不该烧起一把火来吗!”展重阳不失时机地搞起了鼓动。

年传亮的项目和数字一半出于自己,另一半就要归功于展重阳了。那天海鲜全席结束,两人为着这两个项目和数字经过了好一番讨论。新增渔船和渔船更新是酝酿多年的计划,也一直在做。原来的打算是一年增加二至三对大渔船,六至七年内完成更新任务。展重阳提出集中到党委提出的四年以内,年传亮想反正也是个干就同意了。养鲍场是一个考察项目,能不能行、干得起来干不起来都是未知数,展重阳一听却抓住了,说是长岛那边早几年就人工养过鲍鱼,个头大来钱快,一个三年龄的卖到三四十块钱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年传亮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怎么说也得等考察完了再说吧。展重阳便又是激又是劝,非得把项目立起来,给各村和镇办企业树个标杆不行。年传亮答应考虑,第二天谢清就被派进村里,跟养鲍场泡上了;一直泡到昨天晚上,分管副市长和水产局长也被搬来了,年传亮才好歹算是应下了。

卫星一放,会议进入高潮。不但后边的厂长经理和书记们争先恐后地把项目和数字向外抛,前边几个原本以为带了头的,也不一边检讨一边做起了“提高”。只有乔海运被气得昏天黑地,没等会议结束就把会议室的门用力一甩,扬长而去。

“这个乔海运也太不像话啦!”谢清愤愤然地说。

“不用理他。”展重阳心里发着狠:“好你个乔海运还了不得啦!治不服你一个厂长,老子这党委书记也就不用当啦!”

全面动员之后接下的是立体开花,海牛镇上上下下掀起一股上项目、上产值的热潮。展重阳恨不能每天在热潮里滚,偏是一件看似无关的事儿缠住了他的手脚。

事情说起来简单,秋收秋种检查团明天就到,天黑下时青鱼寨的六七亩苞米还没放倒。秋收秋种历来讲的是“快”和“早”,可沿海和内陆差着二十几天的节气,内陆苞米刨了麦子种完了,沿海的苞米还擎着一汪水儿。检查团只管按进度先后排名通报,沿海一带的干部就只得逼着公路两边的村子提前收割和播种。青鱼寨是检查团必经之地,那么多苞米立在公路两边是不行的。谢清眼看派了几拨人去就是说不通,晚饭后就集合起二十几名机关干部,让一位副镇长带着,去把那六七亩苞米先刨了再说。本以为黑天瞎地人不知鬼不觉,哪想干部们下到地里不一会儿,一阵锣响和“鬼子进村啦——”的喊叫,竟然就被一伙群众给包围了。谢清赶到村里,几句话出口也被扣住了。展重阳得报后骂一声“这还反了边了呢!”喊着派出所所长和几位民警,直奔青鱼寨而去。

现场在村边的大场上,一盏汽灯明光瓦亮,上百口子村民把谢清和镇上的干部围在中间。展重阳等人赶来,村民们让开一条道儿,随之把他们也围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是谁在这儿闹事?于长久!于长久来了没有?”展重阳铁着脸吼。吼过几声,有人才说村书记已经病了几天,躺在家里下不来炕了。“下不来炕也得下!马上去叫,就说是只要没断那口气儿就得给我马上来!”跟闹事的农民说话,气势上首先得压倒对方,这是展重阳的经验之谈。

没人理睬,一名镇机关干部要向人群外去也被堵了回来。

“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回事儿!”展重阳盯准一位村干部说:“你是支委吧?你这个支委要是还想当就马上让群众回家,一个也不准在这儿留!”

那位村干部说:“这是大伙心里有气,又不是我让他们来的。”

展重阳说:“不管谁让来的你都得负责!赶快把人给我领回去!要不……”他向派出所长那边呶了呶嘴,村干部连忙征与几名村民代表说了几句什么,几名村民代表随即来到展重阳面前。

一位村民代表说:“你是镇上的展书记吧?俺们正盼着你来呢!你去看看,那么多苞米全糟蹋了,这不跟鬼子扫荡一样了吗?”

展重阳说:“你说什么,鬼子扫荡?你叫什么名字?”

村民代表说:“我叫什么名字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书记得主持公道!这么个闹法往后这庄稼还种不种了?老百姓还活命不活命了?”

展重阳说:“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上级要来检查,镇上是没有办法才让把路边的刨了对吧?再说麦子早种一天苗就早出一天,明年的收成就多一份保证,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村民代表说:“你这么说不行。麦子是麦子苞米是苞米,为了明年的麦子毁了今年的苞米,天底下有这样的理儿吗!”

谢清走过来说:“我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不就那么七八亩,就当吃青棒子不得了?你们偏是不听!这不是存心给镇上找难看是什么!”

村民代表对围观的群众说:“大伙可都听见了,谢镇长说咱们是存心给镇上找难看,大伙说怎么办吧!”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骂:“他那是放屁!把他家的青棒子刨了看他闹事不闹事!”有人喊:“当官的没良心,咱们才不听他那一套呢!”有人应着:“对!就是不让他们刨,不行咱们找市长书记评理去!”有人也趁机把石头、砖头朝着墙上、地上狠劲地摔、砸。展重阳连忙让派出所长和几个民警站到场中的一个石碾上。

“大伙注意啦!大伙注意啦!”派出所长亮起大嗓门,“今天是什么场合,该怎么着不该怎么着大伙不要忘啦!忘了我崔大牙可是有责任在身上,大伙可别骂我做事不讲情面啦!”

院子里果然平静了不少。紧要关头派出所长的作用是别人所很难代替的呢。展重阳环视人群想乘机再增点压,忽然发现人群一角站着一位衣着得体、相貌端庄的中年女子。那女子明显不是村里人,身边几位青年学生模样的人还不时向本子上记着什么。展重阳一怔,赶紧让谢清去问一问那中年女子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谢清走过,中年女子随即走到前面。展重阳注视着,忽然发现那中年女子似乎在那儿见过;不仅见过还好象相当熟悉、相当……记忆以每秒几百万次的速度飞旋,一个名字蓦然浮升而出——华云!这不正是自己当年的那个初恋情人和后来一直想见又不敢见的华云吗!

对于华云,展重阳一直抱着复杂的情感,即使在与柳楠结婚之后,这种情感也一直缠绕着他。柳楠聪明朴实清秀耐看,但与华云相比,少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灵动和感染力。与华云在一起,展重阳经常沉湎和体验的是一种艺术的丰富和多彩,而与柳楠在一起能够体验的只有实在和纯朴。像所有男人一样,展重阳口头上看重的是女人的实在和纯朴,骨子里痴迷和追恋的则是浪漫和丰富。因此尽管与华云断绝关系时展重阳没有犹豫,内心里却始终保持着对华云的眷恋。那娇人的身影,鲜艳的笑脸,动人的笑声,每每使展重阳意动神摇、心绪如潮……

可华云远在青岛,怎么会到这儿来了呢?

“不认识了?”华云走到面前,坦然地向展重阳伸出了手。对于这位第一个给予了她颤栗也第一个给予了她悲怆的男人,华云同样爱恨交并刻骨铭心;只是由于时间的流逝和人生阅历的丰富,那爱和恨已经变得有些淡漠和平静了。她从来没有特意打听过展重阳的情况,展重阳的命运和沉浮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但那似乎已经是与自己远得不能再远的传说故事了。

凯利的一次恶狮般地强暴,带给华云的是说不尽的屈辱和悲愤。那天从凯利宿舍出来她直奔学校保卫处。学校保卫处没有人,她又找到住地派出所;只是面对几位睡眼忪惺的面孔和生硬的问话,才不得不临时改了主意。回到宿舍,她把自己泡进浴盆,洗了不下两个小时也哭了不下两个小时。洗过哭过心情总算平静了,第二天上班一见凯利,却又情不自禁打起了颠抖。凯利倒美滋滋地,露着一口白牙走到华云面前说:“Howareyou,rettylittlegirl(你好,漂亮的小姑娘)?”华云恨不能上去咬他几口,身子却一转,躲开了。接下几天凯利又是送礼物又是请约会,从教室追到宿舍又从宿舍追到教室。华云忍无可忍,那天让两名又高又壮的男学生跟在身后,把凯利叫到操场一边警告说,如果他再敢纠缠,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凯利才惊惶地翻着白眼珠儿,连声地说着“No(不)!No(不)!”逃走了。

屈辱和悲愤带来的是全身无力和精神萎糜,一连半个月,丹露和同事们都以为华云病了。华云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尽快从那场恶梦中解脱出来,说不定真的会得一场大病;得知学校要组织部分老师带领学生下乡去做社会调查,她立刻便报了名。回到东沧十天,她的精神和身体早已恢复了正常。今天她是带着几名学生到中学时的一个同学家里看望,偶然碰上乡镇干部被群众包围的场景的。华云和学生们都很想看一看事情会怎么发展,最终会是怎么一个结局。

面对华云坦荡的目光展重阳上前一步,握住那双伸过来的手说:“哎呀华云,真是你呀!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吧?”华云指指几位学生说:“他们都是到这儿实习的。”

展重阳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不管怎么说,这种与群众利益直接冲突的事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看见的,即使自己的父母妻儿也不能让他们看见,更不要说华云和这些大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