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重阳早晨没能说服年传亮把抢走的汽车还给卓守则,就知道这件事没完,闹不好要出大乱子;上班后又得到北京派来的特别工作组正在向这边赶的消息,心里正在暗暗地犯着寻思;听华云一说,一时搞不清她是什么意思。
“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汽车在哪儿?你是想帮卓守则追回汽车还是想帮你哥把事情平息下去?”
“你说什么?你还是一个市长吗?”华云眼睛里蓦地迸起两团火花,“你不知道走私是违犯国法的行为?你不知道对违犯国法的行为应该怎么处理?怪不得说有人暗中支持怂恿呢!你到底管不管?我明着告诉你,证据我们已经有了,如果你不查处我们马上就向海关报案!你就说句痛快话吧!”
展重阳惊住了。走私热潮持续将近一年,上上下下都有不少议论,但真正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并没有几个,敢于把这样的话说到他面前的更是绝无仅有。作为代市长,展重阳虽然没有直接从走私中捞到多少好处,东沧的经济却因此出现了“复苏”和“繁荣”,而那是为他壮了不少胆和为抹掉那个“代”字提供了保障的。查处走私,至少在目前,并不是他的心愿和利益所在。
然而华云最后的那句话戳痛了他的神经,他不得不抖擞起精神来了:“管,我一定管!可车在哪儿你总得告诉我吧!”
“北汪盐场,一伙警察在那儿帮着看着。”
“不会错吧?我是说如果追起来找不到就不好了。”展重阳脑子里闪过的是卓守则找了一早晨没有见到车的影子的情形。
“肯定不会错!”华云断然地说,“今天我来找的不是你展重阳而是东沧市委,你如果不马上采取行动,让那些走私车卖了或者逃了,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她转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展重阳,我希望你不要忘了你是东沧市的市长!”
走廊里一阵轻微的脚步随之归于宁静,办公室那位干部推开门缝望了几眼停在了门外。展重阳觉出一种震撼,一种巨大得不能再巨大的震撼;那不仅来自于华云明白无误的警告,更来自于华云的威严和大气凛然。一个经历过那么多生活磨砺、命运蹉跎的女性,从边陲大草原返回之后竟然还会管这样的事儿!竟然还会为着这样的事儿,不惜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哥哥和朋友!
“小吴!”他朝向门外喊着。他必须行动!面对华云的警告他没有任何犹豫和退缩的余地!
办公室那位干部推门入来:“市长,你找我?”
“立即通知公安局,北汪盐场发现大批走私汽车,让他们立即派人封查,一辆也不准跑了!你给他们说清楚,这个命令是我以代市长的名义下达的,如果错了由我负责;如果他们耽误或者不执行放走了这批走私汽车,一切后果由他们负责!请你把我刚才这些话记下来,同时报告公书记和其他各位副书记!”展重阳一时间,仿佛成了一名战场指挥员。
“是,代市长同志!我立刻传达你的命令!”办公室那位干部,以军人般的姿态回答说。
从展重阳家里出来,卓守则当即回到海牛岛,把卓守礼和卓家的几位头面人物请到西山的小洋楼里。
“咱们卓家这一次算是遭了大劫,你们说怎么办吧!”讲过码头上发生的事和找到展重阳家里的情形,卓守则落下了两行浊泪。从摘掉头上那顶“紧箍咒”至今,卓守则和卓家还从没遭受过如此的灾难和打击。三百四十辆汽车和三千多万是个不小的数目,可对于卓守则和卓家说来,那又何尝仅仅是汽车和钱的事情啊!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跟他们拼!无论如何也得把汽车夺回来!”卓守礼气血冲天,把一只浇花的水壶踢到墙角的脸盆架上。那三百四十辆汽车和三千多万块钱中,卓守则和海外三兄弟占了绝大部分,卓守礼和卓家的几位头面人物也各有一份在里面。“同气连枝,同功一体”,遇到这样的灾难,也就谁都逃不脱了。
“你们就说怎么办,需要我们做什么吧!”事情同样激起了卓家几位头面人物的悲愤。三百四十辆汽车被抢,在他们心目中,是与五十年前卓家遭受的那场灭门大祸差不到哪儿去的。
“我赞成守礼说的,赶紧把各家年轻力壮的叫出来,想办法找到汽车和年传亮。只要能找到地方和人,下一步就好办了!”卓守则说。
“行!我看什么也别说,赶快叫人吧!”
卓守礼和几个头面人物急急而去,卓守则随之把电话打到香港台湾洛杉矶。香港台湾洛杉矶的三兄弟听了切齿拊心异口同声:哪怕拼上血本也要打赢这一仗,把被吞的汽车夺回来,同时给年传亮一个血的教训,比方剁掉他的一条腿或者挖掉他的一只眼睛,让他日后即使向卓家瞟一个目光也得寻思上三天!
派出的人马不一会儿报回消息,说大路早晨从北汪盐场那边回来一趟,先一会儿又朝北汪盐场那边去了,抢走的汽车很有可能放在那儿。为了证实,卓守礼以有紧急情况报告为由,连续打了十几个电话,也证实从昨晚开始年传亮一直在北汪盐场遥控指挥。
“北汪盐场,肯定是北汪盐场了!”卓守礼说。“怎么办,单是卓家这百十来人不行,要去得把公司那二百多号人也拉出来吧?”
卓守则说:“行,我马上通知停工,除了保安和值班的全部出动!这一次要是抢不回车、抓不着年传亮,咱们也就不用回来啦!”
一支三百多人的队伍集合起来,众人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夺回被坏人抢走的公司财产,如果实在夺不回把坏人抓回来也行;完成任务后论功行赏,每人另发二百块钱奖金。
村里的消息,卓家三百多人向盐场开进的消息,很快传进年传亮耳朵。同意每辆车增加一万块钱的提议之后,年传亮怎么也平静不下心绪。对于卓家这些年的振兴他一直耿耿于怀,只是由于大势所趋,只能把气向自己肚子里咽罢了。如今卓守则把这样一笔“脏物”送到面前,他要是眼看让它跑了就太无能太可笑,甚至于要给后人留下话柄了!晚上十二点他把大路、老五哥等人找到家里,做出了把三百四十辆走私汽车一口吞下去的决定。那把大路和老五哥等人吓得脸都青了。“传亮,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卓守则那伙子人可是非跟咱拼命不可啦!”老五哥忧心忡忡。
“听说雷打死人,没听说屁吓死人的。”年传亮倒是悠然,“这些车都是走私来的,他们敢向上告还是敢报警?只要上边不管公安局检察院不管,你怕卓守则和卓家那几个东西咬了吊毛去?”
见年传亮主意已定,大路和老五哥等人也就没什么好说了,一套完整的方案随之付诸于实施。停电和打电话是关键步骤,从卓守则被请进港房开始,早已等候着的人们便一齐上了汽车,一辆紧接一辆地把车开出码头,开向北汪盐场那片隐蔽空旷的场地。为了防止卓守则和卓家那伙人闹事,年传亮又以事成之后赠送两辆汽车为条件,让警察分队一位指导员带领二十多名警察,封锁了通往盐场的大小路口。那真是一次要多刺激有多刺激、要多美妙有多美妙的行动。坐在盐场办公楼二层的会议室里,透过窗户看着那么多外国小汽车,从十多里外的码头迤逦而来,面条鱼似地钻进自己的口袋,年传亮真比喝了二百年前的陈酿还要舒坦出不知多少倍。什么叫成功和胜利?什么叫得意和自负?没有战利品和俘虏,没有如此直观精彩的场景,年传亮到哪儿去体会一位将军面对胜利时的亢奋和伟岸?
展重阳早晨的电话只是增加了年传亮加快行动的节奏,几十上百个电话打出去,几十个关系单位和关系人正马不停蹄地向东沧赶来,预计从中午开始就陆续把车开出北汪盐场和东沧的地面了。而一旦汽车出了北汪盐场和东沧地面,你卓守则就算是把东海龙王请来,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他没有料到的是卓守则会如此快地盯准北汪盐场,如此快地调动起那样一支人马要来拼命。他一边让警察分队那位指导员前去拦截,一边命令大路和老五哥,从公司各单位紧急调动六百名员工,把卓家的那伙人马包围起来。
“别的不用管!就说是奉了上级指示查处走私的,希望那些职工不要做卓家的牺牲品。要是劝说不听你们就给我揍!往狠里揍,只要不出人命就行!你们听清了没?”
大路和老五哥等人行动去了,年传亮想着自己坐在盐场的二层楼上,凭着一个手机调动众多人马,很是有点电影电视剧里那些运筹帷幄的指挥员的味道,心里很是陶醉了一番。然而没等陶醉结束,手机里就传来了公安局长亲自率领一百多名警察,封锁了北汪盐场周围的道路,明令要扣押和没收走私汽车的消息。那使年传亮大吃一惊。果真如此,自己的心岂不白操、力岂不白出了?他连忙拨通公安局长的手机,得到的回答是:他是奉命行事,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年传亮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找展重阳反映。
年传亮跳起身来,果然见几辆满载公安干警的汽车飞驶而来,把盐场大院内的走私汽车团团包围起来;刚才还在为自己效力的那位指导员,一边清点一边就向汽车上贴起了封条。
“我操他个展重阳的祖奶奶啦!”年传亮一边骂一边拨起展重阳的手机。但手机占线,一连几次都没接通。他燥火飞升,踢翻一把椅子掀翻两张桌子,随之喊来司机,飞也似地朝向鲨鱼湾那边奔去。
鲨鱼湾离盐场五里,是外界通向盐场的岔路口和必经之处。在那里,年传亮看到了封锁路口的警察和被截住的卓家人马,看到了老五哥和大路率领的总公司的人马,看到了上千人怒目相向剑拔弩张,一会儿冲到一起一会儿又被强行隔开的情景。年传亮在路边一个小卖部前下车,问准公安局长和展重阳从另一条路奔盐场去了,正要回头去追,小卖部里屋忽然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
“年传亮,你进来!年传亮,你进来!”
声音有些耳熟,年传亮踅身进屋立刻惊住了:卓守则,出现到面前的竟然是他眼下最最不愿意见到的卓守则!
卓守则是在卓家的人马遭到拦截和围堵后,听说公安局长和展重阳在这间屋子里才找来的;哪想公安局长和展重阳没找到,却与寻找了大半个头午的仇人撞到了一起。
“你……”
“你……”
两人面对的都是一副厉目圆睁、恨不能把对方吞进肚子里的面孔。
“这一回看你小子向哪儿跑吧!”
“这一回看你小子向哪儿跑吧!”
两人都拿出手机,都要向自己的人马发出号令,随即却又都停住了,变成了怒气冲天的喝责:
“是你小子向展重阳报的案?”
“我看还是你小子呢!你小子从来就没长过一点好心眼儿!”
“这倒怪了,展重阳哪来的这么大胆子?没有人报案他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干的!”
“算你小子放了一个响屁。公安局的人说有人不但报了案,还说如果展重阳不管就向上告,让展重阳负法律责任!”
“这是哪个王八蛋?肯定是你那伙狗东西里出了汉奸!你不赶快把报案的人找出来,你小子不彻底栽了才是怪啦!”
“你哪?你小子干的那些事儿以为别人不知道?走私可是你开的头儿!不判你二十年就算是你沾了大便宜!”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走私为的可是集体,说到那儿也没什么事儿。你为的可是自己。还卓家中兴,兴你妈的监狱去吧!”
“蒙你的鬼去吧!你以村里的名义贷了那么多款换了那么多美金,都花到哪儿去了?老百姓谁得了你一分钱的好处?你以为群众都是糊涂蛋,那监狱里给你准备着单间是吧?”
“行,算你小子嘴硬!别的什么也别说赶快查人吧!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可会是谁呢……”
“我告诉你吧,这种事儿连你的老婆情人也不能相信!汽车没收是小事,报案的人要是查不出来、捂不死……”
“行,你小子这不是也会说几句人话吗!不过我告诉你,你也得赶快回去查,说不定就是你身边哪个狗东西报的案!”
“那行!什么也别说,咱俩赶快办这个事儿吧!”
两个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仇敌,终于在此刻,在这里找到了共同语言和目标。然而没等两人出屋华云便出现了,她凛凛然望着两人说:“你们谁也不用查,报案的人就是我!”
“你?”年传亮、卓守则瞪圆了双眼。
华云胸腔起伏,眼睛里喷射的全是火焰:“怎么,我报案不应该吗?走私犯法,三岁的孩子都明白你们倒不明白?你们一个人大代表、渔村书记、总经理,一个政协委员、外资企业副董事长,没有国家和改革开放你们凭的什么有今天!可你们做的这些事儿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吗?对得起国家和改革开放吗?你们还要想方设法地骗人!还要恨不能你吃了我吃了你!还要调动那么多的人来拼个鱼死网破!还要合着伙儿地把报案的人查出来捂死!你们还有点良心没有?还有点人味儿没有?这个案就是我报的!就是我跟展重阳说,如果他不马上采取行动我就连他一起告,让他到海关和法院去说个明白!怎么样,你们不是说要捂死我吗,来吧,我可是等着啦!”
面对华云义正辞严的话语,年传亮、卓守则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放不出一个屁来了。华云却突然放声大哭:“你们还是我的哥哥和朋友……我怎么就摊上你们这种哥哥……和……朋友啊……”
年传亮、卓守则目光逡巡,连忙向门外溜去。
眼看三百四十辆汽车被封存,北汪盐场连老鼠也休想逃出一只,展重阳禁不住露出了几分得意。
下达了给公安局长的命令,他原本并没有亲临指挥的打算。那一是这一类的命令按说应该由公达或苏安全下,自己下了公安局长肯不肯执行、苏安全让不让执行,他心里一点数没有;那二是这件事的当事人是年传亮、卓守则,是自己的朋友,特别是年传亮还有恩于自己,如果亲自出面以后的关系就算是完了。可得知卓家三百多人的队伍朝向北汪盐场开进,海牛岛六百多人也正尾随而去,展重阳知道事情大了,如果自己不亲自出面,事情很可能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恰在这时公安局长打来电话,说按照他的命令一百多名干警已经出动,苏安全住进医院和拒绝对他的命令表示态度,展重阳越发明白事情到了最后时刻:苏安全的态度肯定与北京的特别工作组马上要来分不开,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因为查处走私车引发年、卓两支人马的冲突,或者年卓两支人马与公安干警的冲突,他展重阳就成了东沧的第一大罪人,接下的就不是那个“代”字去掉不去掉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