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的店叫“集凤居”,不过二十几个平方的样子,显得有些逼仄。“你别看我这地方小,他们那边有的我都有,价格还比那边好商量。”店主送过两杯香茶,示意两人在藤椅上坐了。卓守则正有点累了,一边喝着茶一边就与店主搭起了话儿:“那边有的你都有?怎么看不出来呢?”“这你就不懂了,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你是想送什么人呢?”卓守则说:“连我想送人也看出来了?”店主说:“那是,看不出来我这生意就不用做了。”卓守则想想人家整天琢磨的就是到这儿来的人,也就不辩了,说:“我想送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你有什么就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吧。”店主说:“好了。”进到里屋,不一会儿拿过一张书画名录和价格表,上面列着从古到今五十几名书画大家的作品和价格。有五代荆浩的《匡庐图》,南宋马远的《踏歌行》,元代王冕的《墨梅图》,明代徐渭的《榴实图》,清初王原祈的《山水图轴》、八大山人的《荷花双凫》和金农的《青山白鹭图》、黄慎的《渔父图》、郑板桥的《兰竹图轴》,更有任伯年、王铎、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张大千、李可染、李苦禅、黄胄等人的作品。作品后面的价格则全是天价,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哟,你这不成博物馆了嘛!”卓守则惊叹说。
店主说:“博物馆说不上,你想要什么人的那一幅作品,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就可以给你搞到,这倒不是假的。”
“是吗!这一副我看看行吧?”卓守则指着徐渭的《榴实图》说。徐渭是明代有名的文学家、书画家,字文长,号清藤道人,齐白石在自己的一幅画上题过一首诗:“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亦久愿为走狗,三家门下轮转来。”诗中的雪个、老缶卓守则记不清是谁了,青藤是徐渭却是十分明白的:齐白石说甘愿拜到门下去当走狗,这个徐青藤了得吗!在前边一家店里见过徐渭一副作品,标价是四十五万,卓守则就暗自动了心的。
画拿来了,画上是两棵顶天立地的石榴树,树上招招摇摇挂满了硕大鲜红的果实;树不仅高挺笔立、直冲云汉,与地上的石榴和巨石相对应,还带着一股升腾回旋的姿态,让人一看便生出某种豪壮之气。卓守则心里说一声“好!”脸上却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画是不错,价钱可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卓守则说。价格表上,这一副后面标的是五十五万。
“好东西当然得好价钱。你想要便宜的也有,”店主指着后面几个标着二十万三十万的作品说,“要不要看一看?”
卓守则摇了摇头,指着齐白石的一副《十里蛙声出山泉》问:“这一副有吗?”
“有!我跟你说了,我这儿就没有‘没有’两个字儿。”店主起身,不一会儿《十里蛙声出山泉》就摆到了面前。卓守则是一次吃饭时听人说起过这幅画的。那说的是齐白石九十岁时,作家老舍要他以“十里蛙声出山泉”为题作一幅画,齐白石苦思冥想几个晚上,突然从“出山泉”三个字中得到启发,画了一条奔涌的山溪和几只顺流而下的蝌蚪,搏得了老舍等人的喝彩。这次到北京他的主要目标是展重阳,其中也有谢清的考虑:就算展重阳说了话谢清那儿也是一道关口,他的态度绝对是忽视不得的。
“东西是好东西,价格上怎么说呢?”《十里蛙声出山泉》的标价是三十五万,三十五万加五十五万是一百万;卓守则寻思这两幅画加到一起,能压到五十万就好了。
“价格上好商量。不过千里马怎么着也是千里马,不能跟小毛驴混到一起对吧?”
“对是对,一百万我肯定是拿不出来,你就说多少能出手吧。”
“这么说吧,价格是专家评估的不是我定的,要说九折就很了不起了。”
“九十万我也拿不出来,绝对拿不出来!”卓守则觉得与自己设想的距离太大,再说也是枉然,喝一口茶就准备走人了。
店主说:“先生别急呀,价钱的事儿好商量。反正这条街你也看了,你就说拿得出是多少吧?”“我拿得出,”卓守则笑了,“我拿得出十九万,可管用吗?”“十九万?哎呀卓先生可真会开玩笑!这要是在街里边吗说不定还可能,我这儿那是绝对绝对……”店主的脑袋摇成了货郎鼓子。“街里边……街里边怎么就……”“假的呀!你不是说里边标价四十五万吗,四万五我也不要!”卓守则吃了一惊。假字画漫天飞早已是人所皆知的事儿,他千里迢迢来到这儿为的就是一个真字,倘偌……“不可能吧?”他说。
“什么叫不可能!”店主点到为止,随即把话题拉回到两幅画上,说:“徐清藤这一幅你是真看中假看中了吧?”“当然是真看中了,不看中我能跟你说这么多?你看我兄弟都急了。”卓守礼的确急了,悄悄地看过几次表和朝向门外眺望过几回了。“那这幅山泉呢,打谱一起拿走?”卓守则点点头,给了一个肯定答复。“现在拿走还是过两天再说?”“怎么还过两天再说呢?真有那功夫倒还好了!”商家看重的莫过于当场交结钱货两清,而那也是价格上做出最大让步的先决条件。“好,我就喜欢先生这种痛快人!”店主牙一咬,仿佛下了最大决心,说:“那就按你说的:十九万,两幅一起拿走,不待变的!”
卓守则一惊。十九万他不过是随口说说,带着戏谑和自嘲的意思,天知道……一幅徐清藤外加一幅齐白石十九万,这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他把惊疑的目光落到店主身上,发现那脸上露出的不是后悔和要收回的神情,而是一副急切等待和担心再生枝节的样子。疑惑本能地跃上卓守则的心头:有鬼,这两幅画肯定有鬼!他极力稳住自己,把两幅画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实在挑不出什么破绽,便说:“行,老板这么说还差不多!不过刚才出来没带那么多钱。这样,我马上回去取,一会儿就回来行吧?”说着把画放好,礼貌地点点头,拉起卓守礼就向门外去。
“先生别走啊!”店主连忙拦住了,“回来,回来!价格上的事儿我已经说了好商量对吧?”他半推半请地让卓守则坐下了,卓守礼有心不睬,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店主说:“咱兄弟们见一次面儿也是缘份,不让你满意我也对不住你大老远地来一趟。这么说吧,你身上带了多少钱,只要是不赔本,东西我给你不就是了吗!”卓守则只得坦言道:“多少钱你这东西我也不敢要。这要是回去让人家看出来,我可就丢大发了。”店主说:“看出来?谁看出来?别说是那些当官的,就是那些专家也是白费功夫。真那样,我的买卖就不用做了!”卓守则说:“不可能吧?”店主说:“咱兄弟俩说到这儿我也不瞒你,你知道这些字画是怎么来的?都是现今有名气的画家临慕的,你明白了吧?”“有名气的画家也干这?”“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书画家是伸出手就是一大把,别说那些无名小辈,就是那些有点名气的,作品能卖多少钱一张?一年能卖出几张去?就说送礼,你再有名气拿着自己的作品,第一次第二次可能还行,再多人家就不稀罕了。怎么办?送唐伯虎、郑板桥、张大千哪!可唐伯虎、郑板桥、张大千总共能有多少?到哪儿弄去?就算是真有一幅那也是传家宝,不到杀头的时候谁肯拿出来!再往后的事儿就不用我说了。要不说假字画都在当官的人家里,就是这个道理懂了吧!”
卓守则“吁”一声,眼前如同洞开一方天地。守礼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玻璃球儿似的。“不过假字画也分挡次,那些水平低一眼看得出来的,白给也不能要,要了就得栽进去。就是那些一般人看不出来的,正儿八经地送礼也不能用;要用只能用这一种。”店主指着面前的两幅画说:“临慕的都是有名气的画家,论笔法、墨色、用纸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有的还是水印的,像这一幅、这一幅,别看一印几百张上千张,裱起来那可是神仙也认不出一点假。你别说是送给那些小官小吏,就是送给那些省长部长他也得感激涕零,把一张狗脸笑出几朵花儿来!”
卓守则让店主把两幅画挂到墙上,反复揣量,的的确确看不出一点假的痕迹,这才舒了一口气说:“那要叫你这么说,送字画没有鉴定书是肯定不行了?”店主说:“那是自然。不过你放心,我这儿是配套的,保险让你省了钱还把事情办成了。”
好,这才叫好呢!卓守则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了。“那价格呢?”事情说开,价格肯定不能是原先的十九万了。“好商量。”店主说,“刚才我已经说了,假字画也有假字画的档次,我这都是出自名家之手,成本高价格也高。这么说吧,一幅三千一幅两千,总共五千块钱;你要是觉着行就拿走,觉着不行,就算是我陪着你老兄聊了一通闲篇子。”
一百万的天价眨眨眼成了五千,卓守则说不出得后怕和兴奋。但他笑了笑忽然说:“三千吧,两幅三千我多买你几幅。”店主沉吟了沉吟说:“你能要几幅?”卓守则说:“这你不用管,你拿来我挑就是了。”店主咬了咬牙说:“也行,算我拉个主户了!”当即把徐渭、齐白石的两幅包好,从里屋又抱出一卷张大千、任伯年、王铎、启功让卓守则挑起来。卓守礼心里说这么偏宜的字画可比送茅台酒、皮大衣合算多了!连忙嚷着:“老板老板,给我也拿几幅来!”这一来,店主就乐得恨不能跳起拉丁舞了。
一幅徐渭的《榴实图》和五十五万元的发票以及保真鉴定书摆到展重阳面前时,展重阳脸色顿时变了,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他情绪冲动地在客厅里打了两个旋转,对卓守则说:“我跟你说:这样不好、不好!你老卓再怎么也不能这么搞哇!”
卓守则倒是心平气和:“展书记别急呀,我这可是买回来自己欣赏的。”
“那……那你送我这儿干什么?”
“我这不是想让你帮着鉴赏鉴赏嘛!徐渭可是比齐白石名气还大,这幅画你也是第一次见吧?跟你说,我欣赏了两天,还真是精神享受!你呀,也体会体会。”见展重阳真的做出一副欣赏的样子,卓守则才又说:“不用急,放你这儿慢慢体会就行。什么时候体会够了,再说够了的话。”
这样说展重阳的心才平下了。《榴实图》被挂进卧室“欣赏”了十几天之后,展重阳在全市企业改制情况交流会上讲了一段话:“有人说企业改制就是党委政府扔包袱、丢破烂,凡是转让的都是垮台和不赚钱的企业。这个说法值得我们深思。企业改制的主要目的是创建现代企业制度,促进经济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垮台的、不赚钱的企业可以转让,没有垮台和赚钱的企业也可以转让。这是个根本态度根本政策问题。今后凡是有人愿意出资和有把握搞好的都可以考虑转让。昨天我听说有人对泰明灯具厂感兴趣,如果情况属实的话我看倒不妨试试,闯一条路子出来!谢清,你们是不是可以研究一下啦?”
展重阳交办的事谢清自然不敢马虎,泰明灯具厂转让由此成了定论。只是在转让协议上谢清把乳胶厂和花生果厂也搭上了。他说:“就这么定了:这两个厂加起来算你三十万。你要大发展、办大企业,没个大地方怎么行呢?我们党委政府对你可是够支持的啊!”只是到这时候,卓守则才勉为其难地说:“行了谢书记,反正这个破烂王的名声我也落下了,就算是我领了你的情了行吧!”
协议签订,并且作为经验出现到东沧和海州的报纸电视上时,吴有奇和泰明灯具厂的职工们才如梦方醒,而那时卓守则已经通过越洋电话,几次催促智新回国了。
春天回到洛杉矶,智新感受最深的不是花开草绿而是蜂鸟,几只盯在早开的花丛中的蜂鸟。“晨玉,你快看!”他指着一只比蜜蜂大不出多少,羽毛却极其绚烂的小生物喊着。那小生物正振着双翅,把一支管状的、又细又长的嘴巴探进花蕊,专注地吸食着花粉和微生物。
“呀!春天真的来啦!”晨玉惊叫着,仿佛只有蜂鸟振羽才是春天唯一的标记。
“真是太好啦!”郭百行也发着赞叹。他说蜂鸟是美洲特有的生命,来美国久了,每每就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有看见蜂鸟才会想起万里之外的中国和亲人。正是为着这个理由,他才把自己研制的抗癌新药,与这个美丽特别的小生灵联到了一起。
“我爸昨晚又来电话,非得叫我回去不可。说是灯具厂原先那个厂长不肯接受他的高薪聘请,厂里人心浮动,我再不回去他那四十万就算是白扔了。”
“四十万,哪儿又来了个四十万?”晨玉问。
智新说:“转让费呀。协议上说的是四百万,实际四十万厂子就归了他。厂子如果垮了,可就收不回来了。”
晨玉说:“那么大一个厂子四十万,可真够便宜的。”
“你就说怎么打算的,是真心不想回去还是回去也可以不回去也可以吧!”郭百行用的是一个大哥哥的口气。
智新说:“这还用问吗!我爸那个人Toierance(心胸)特别Narrow(狭隘),再说一个乡村工厂我实在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样儿。不信你问晨玉。”
晨玉说:“问我干什么,当初咱可是有约在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