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有约在先,说的是两人恋爱之初。那时飞鸿传书、电话越洋已经不下半年,晨玉终于来到洛杉矶,考上了索菲特教授的研究生。那次两人从索菲特教授办公室出来,走到矗立着莎士比亚和不少世界名流塑像的花园里,智新第一次抱住晨玉,在她脸上和唇上吻了起来。吻是热烈和甜蜜的,晨玉脸上飞起一天霞云,把碎玉般的牙齿和高高的白白的脖子也染上了一层嫣红。
“好大胆!”最初的热潮退去,挣出怀抱,晨玉说。
“你又不是大老虎。”智新拉住她的手不肯松开。
“你爸可比大老虎厉害得多,他不吃了你才是怪啦!”
“你是说,你自己害怕被你爸那只大老虎给吃了吧?”
“我?我要是怕还来不了洛杉矶呢!”
“那……我要是怕,还不请你来洛杉矶呢!”
“行,行。可以后呢?以后怎么办?”
“怎么还怎么办呢?他们在海牛岛和东沧当他们的大老虎,咱俩在美国或者深圳海南当咱们的自由人哪!”
“那你准备一辈子都不回去?”
“世界这么大,人生的路这么多,离开那个小渔村,咱俩还不至于吃不上饭穿不上衣服吧!”
“行,这可是你说的!”
“就是我说的!不信拉勾!”
两个食指勾到一起,晨玉动情地打量着,猛地抱住智新的脖子,在那青春溢漾的脸庞上落下了一串重重的热吻……
“同心创业,志在天下”,从那时候起就成了两人不二的心愿。
郭百行说:“行,你们俩这个态度我赞成。什么老家呀接班呀遗产哪,没多大意思,人一辈子关键是得自己闯出一番事业来!要不这样,‘蜂鸟’的临床马上结束,下一步的任务肯定是向国内打。你们愿意的话咱们还一起干。单是国内的科技园和高新开发区,已经来过十几封邀请函了。你们还怕闯不出一番大事业来?”
智新说:“这倒是个路子。以‘蜂鸟’的疗效和科技含量,回到国内肯定会受到欢迎!”
晨云说:“好哇,你爸再来电话你就告诉他在国外已经有了公司和合作伙伴,省得他再费那个心思!”
事情说好,卓守则再来电话时,智新果真把“蜂鸟”和“蜂鸟”将要创建的大事业说到了前面。卓守则一听急了,说:“什么!你压根儿就不想回东沧和海牛岛?你是想把你爸和卓家扔到茅厕坑里去吧?我告诉你,你是卓家的老大,卓家的将来都在你身上!你要是想溜,说到天边也是没有影儿的事儿!”
智新说:“爸,你怎么除了卓家就什么也不知道呢?好,就算是为了卓家,我也得在外边风云集会,不能回到小河沟里对吧?”
卓守则说:“小河沟?东沧和海牛岛是小河沟?能得你!这么大的厂要是从头来够你半辈子忙活的!再说这不是等你回来扛大梁吗!你小子再胡思乱想,小心我先烀你两巴掌!”
智新见好说不行,便借口学校组织到欧洲考察,把凡是卓守则和东沧来的电话一律拒之门外。这一下卓守则没了办法,智新和晨玉才好歹把精力集中到“蜂鸟”的批号和生产准备上。一种中国人发明的、采用中西医结合方法研制的抗癌新药,疗效再好,要被美国人接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郭百行和智新、晨玉调动起全部能量,才算是把批号跑下了。为了庆祝,那天几个人在日本人开的一家山顶餐厅里,点了一桌子的蔬菜沙拉蔬菜羔点。因为高兴,手机响时智新看也没看就接了,一接卓守则那被火烧了似的声音就出现到耳边了:“智新吗?你小子这么长时间跑哪儿去了?你是想把你老爸吓死怎么着?你没出事吧?不是躺在医院里或者少了一条腿、一只胳膊吧?”
智新有心借机吓唬几句,听他确是慌了神儿,才把去欧洲考察的话又说了一遍。
“哎呀呀你这个浑小子!再找不着,你爸就该到医院里去躺着了!”卓守则犹自惊魂难定。
“你那厂子怎么样,没事儿了吧?”智新问。转让一个多月按说也该恢复正常了,而那正是智新所希望的。
“你还好意思问!厂子全乱了。不是有人帮着说话,那个吴有奇到现在也不接受聘请,那我可只有上吊了!”
“这不就行了吗!你不是说那个吴有奇很有本事吗,只要他继续干事情不全结了!”
“结啦?那个吴有奇原先跟我挺对眼儿,关键时刻你看怎么样?得有自己的人!办企业没有自己的人那是绝对不行懂了吧!别的别说,你就说什么时候回来吧!你要是不回来,明天我就买飞机票到美国去!我说到做到,你小子就说应不应吧!”
这一下轮到智新慌了,说:“哎呀爸,你别急急急急行吧?你总得让我再想想想想几天吧?”
“想也行,三天。三天没有话儿你到机场接人就行。我就不信我的儿,就能把老爸和祖宗都扔到太平洋里去!”
一连三天卓守则没有再来电话,智新和晨玉越发觉出了紧迫和压力。回去,两人都不甘心;不回,卓守则来了少不了一场风波,最后的结果也很难意料。两个人思量来思量去,直到第三天半夜还是没能拿定主意。“睡觉,睡觉!”因为说好明天要跟郭百行跑“蜂鸟”试生产的事儿,两人只得睡下了。
洛杉矶的夜晚平静而安谧,月亮透过云层,不时在智新和晨云脸上镀下几块印记;太平洋的波涛远远地、低低地吟唱着,如同一支古萧在吹着催眠的小调。伴着月色和古萧,智新、晨玉不一会儿便进入一种清明浩渺的境地,眼前全是无边的阳光与和煦……这样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两人耳边忽然响起了“哞哞”的声音。那声音先是隐隐约约,仿佛来自天际某个角落;响过一阵便清晰起来,活像一只牛在叫。两人半梦半幻中以为回到了小时候的海牛岛,谁家的牛饿了或者困了;叫声越来越响、越清晰,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异乡,于是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一经坐起“哞——哞——”的叫声便骤然嘹亮起来。雾号,这不该就是海牛顶上的雾号吧?智新和华玉的脑子里同时升起一个信号。信号一经升起,雾号立刻便如歌似吟地向两人心中灌注,通体明亮、犹如一尊巨大火炬的海牛顶出现了。火炬点燃了两个人的心,埋藏于两人心底深处的神圣被唤醒了,智新、晨玉不一会儿便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了……
智新返乡的消息带给卓守则的是说不尽的欣慰。十年异国他乡十年倾心栽培,他的儿子终于要回来了,要担起卓家的明天来了。他请来一队人马,对小洋楼进行了一番装修整理,把家具和一应用品也全部换上了新的、跟得上时尚潮流的。接机是在青岛,时间是提前四十五分钟。汽车停好,问准上海来的班机正点到达,卓守则和卓守礼走到机场前的草坪上时,忽然发现年传亮和大路从候机厅出来,也正向机场出口那边去。卓守则一个怔愣,说:“你看那是谁!”卓守礼看过一眼骂道:“怎么是这两个混蛋!”看出年传亮、大路也是来接人的,卓守则、卓守礼只得退到一边,把目光远远地朝向机场出口那边投去。
年传亮确是来接人的。晨玉离家六年,从大学读到研究生,从日本读到美国,原本没有回东沧的意思,年传亮也没有一定要她回东沧的意思,天知道一个电话竟然就回来了。女儿回家,他当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为着接机,他和大路已经等候一个小时了。
“从上海来的478次航班已经准时降落,请接机的朋友们到机场出口等候接机了!”随着广播,年传亮站好了位置。晨玉二十三岁,是名副其实的大姑娘了,年传亮还是希望她像小时候那样,远远地看见自己便一边跑一边喊着“爸爸——”扑进到自己怀里;而自己也尽可以用力地亲着、搂着,把她举到天上或者抛向天空。
出机场的人并不多,先是零零散散几个,不一会儿变成了一伙几伙,不一会儿便又是零零散散,直到这时候晨云才出现了。她里面穿着一件深色毛绒衫,外面披着一件黑色风衣,脖子上系的则是一条白丝巾;黑白辉映,那仙鹤般的亭亭玉立和白皙红润越发得到了喷放。她快步走到年传亮面前,喊了一声“爸!”把一口耀眼的牙齿笑成了一簇白牡丹花儿。
“好好好!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年传亮很为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女儿亲上几口而抱憾,却还是笑着,拉起晨玉的手亲了一下,同时在她腰上亲呢地拍了拍:女儿再大也毕竟是女儿啊!在这一切做过,并且接过女儿递来的一只小包时,年传亮这才发现帮着女儿把行李拉到面前的是一位高挺英俊的小伙子。
“哟,这是谁呀?”他眼睛一亮,断定这个小伙子与女儿有着某种不容猜疑的特殊关系。
“爸,你不认识啊?他就是……”
与晨玉见到年传亮的同时,卓守则、卓守礼也朝智新招着手:“智新!智新!这儿哪!”智新看到了,亮着嗓子应过一声:“哎,知道啦——”对晨玉说:“我爸他们也来了!”朝年传亮点了点头,说了声“大叔再见!”便离去了。
年传亮回头,卓守则、卓守礼的身影映进眼帘。他一惊,脸上立时阴云密布。“那个小伙子是谁?”他问。
“是谁你不会猜呀?爸,他可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晨玉用的是女儿特有的娇音。
年传亮注视着,见小伙子走到卓守则面前叫了一声什么,卓守则立刻满面笑容地把一只大手拍到小伙子肩上;小伙子转身又对卓守礼说了一句什么,卓守礼也把一只拳手擂到了小伙子胸前。
“怎么,他就是卓守则的那个呆子?”
“呆子?爸,你可真是!你看人家哪儿呆呀?”
“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走到一起的?”已经像是审问了。
“怎么认识的?爸,你问得可真有意思!”晨玉一边把两只箱子向一起集中一边埋怨地说:“电话上不是跟你说了,我是陪着一个朋友回来的嘛!”
年传亮的眼睛一下子圆了:“你说的朋友就是他?”
“啊,我不是说过你认识嘛!你可真是的!”
年传亮大张着嘴:“晨玉,你……你是逗你爸开心吧?”
“爸,就是逗你开心哪!你不开心我还不高兴呢!人家可是美国毕业的经济学硕士!”
“我管他硕士不硕士!我就问你:你是碰巧跟他走到一起的还是……”
不远处那边,在看清同智新一起走出机场的是年传亮的女儿之后,卓守则也慌了神儿。“怎么回事儿?那不是年家的女儿吗?”
智新说:“啊,就是晨玉啊!”
“你……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还怎么认识的,我们是好几年的同学加朋友啊!”
“什么什么,好几年的朋……友?什么朋友,一般的还是那种特……特别的?”
“当然是特别的,不特别的能一起回来吗!”智新一点都不含糊。
面对智新、晨玉突然做出的回国的决定,郭百行说不出的愕然。但听过海牛和雾号的故事,见两人确是下定了决心又露出少有的激奋。说:“好,你们回去好!咱们总说要‘建设中国、改造中国’,不回去说一万年也是白说!你们俩就算是开始吧!”当晚他特意把一伙同学召集到一起,为智新、晨玉办起了一个派对。舞跳过,酒喝过,歌唱过,祝福和希望说过,话题才转到如何应对两个敌对家族和父亲上。郭百行说:“要我说,你们干脆把婚结了,把生米做成熟饭,回去以后看他们能把你们怎么样?”智新说:“机票都订了,哪儿来得那么容易。”郭百行说:“不就是两桌酒席吗,你们同意,我来办好了。”智新说:“你问晨玉吧。”晨玉说:“这倒是怪了!为了回国还非得先结婚?这是十六世纪和旧中国呀?我还偏是不信呢!”郭百行说:“不信什么?你不是早就说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是最大阻力?怎么轮到自己就忘了呢!”
晨玉说:“就是没忘才不信呢!罗米欧和朱丽叶的悲剧要是发生在今天有人同情才是怪了!我和智新要是连家庭那点压力都顶不住,那个婚还结的个什么意思呢!”她瞟了智新一眼说:“我呀,还非得看看有的人能不能当逃兵不可了!”
“你,你这这这这是说我?”智新把一只手举到面前说:“郭百百百行作证,今天就算说定了:两年以内谁也不不不准提结婚的事儿,两年以后要是有人当了逃逃逃兵可不待后后后悔的!”
“行了!‘建设中国、改造中国’第一个就从你们自己开始吧!我可是等着瞧了!”郭百行半是戏谑半是激励地眨着眼睛。
为了减少纠葛,智新和晨玉在飞机上就商量好,从走出机场的那一刻就公开两人的关系,给两个父亲一个措手不及。
“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卓守则的脸顿时黑下了。“你小子是故意气你爸玩的吧?”
“哎爸!我干吗要气着你玩啊?现在可是自由恋爱时代!”汽车开到面前,智新一手提着行李一手向晨玉招呼说:“晨玉!上车啦!上车啦!”
“知道啦!你等一等!”不远处传来了晨玉的回应。
卓守则慌了,说:“你想干什么?”
智新说:“不是回家吗?”
卓守则说:“我的车可不许年家的人坐!”
“爸,你也太太太太……那我们不坐你的车,打的的的的……好了!”智新向不过处的一辆出租车招起了手。
“你小子还反边啦!”卓守则不由分说把智新推进汽车后座,与卓守礼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智新向车外探着脑袋要跟晨玉说什么,卓守则却把车窗关了,同时对司机命令道:“开车!快!”
晨玉那边应过智新一句,对年传亮说:“爸,我坐那辆车去了!”就要走人。然而没等她挪步,一只手就被死死拽住了。
“爸,你干吗呀?”
“干吗?那辆破车算什么!你爸这辆凯迪拉克,在东沧才没人比得了呢!快上吧,我的大小姐!”
他不容置疑地把晨玉推上汽车,没等坐稳就对司机说:“看准了没,前面那辆破宝马,甩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