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玉说:你这可是挑着头儿要跟我爸和我哥竞选的!喊声飘向峰顶时,大乳峰上突然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龙兵,大队的龙兵。
晚上等到十二点,非但没有见到鞠也凡的面儿,电话也没等来一个,年传亮心里就翻了,说好哇鞠也凡,你小子还真不得了,搞起老子的名堂来啦!
事情与鞠也凡原本沾不上边儿。春节放假,码头制冰厂的那个半吊子制冰工青豆子要回家,要求厂里把那两千块钱的抵押金还给他,小六子请示到年传亮面前,年传亮说:“他想得美,年初那损失补上了吗?”
所谓年初那损失,说的是年初在把自来水制成冰砣子,再把冰砣子粉碎成冰块卖给出海的渔船过程中,青豆子因为操作失误,导致变压器着火,损失了将近九万块。小六子当时要送青豆子去蹲黑屋子,年传亮说他一个打工的,关起来你不还得管他饭钱?还是让他多干几年活还吧。那使青豆子感激涕零,可时到年根,眼看别人揣着一迭子钱回家去,青豆子就沉不住气了;要工钱不给就要路费和给老婆孩子买米面肉蛋新衣服的钱,还不给就大哭大闹,要告小六子一个剥削压迫工人的罪。年传亮说:“本事大得他!我还非得剥削压迫他一回不可呢!”就扔到了一边。扔到一边还是准备青豆子什么时候说软和话了,给他一百块钱让他回家把年过了。可青豆子听小六子把话说到绝处,一阵大哭之后竟然撒开两腿,一路讨饭一路向三百里之外的海阳老家赶去。这一来事情被反映到市里,市里派人把青豆子截住送回村里,事情才摆到了鞠也凡面前。
鞠也凡自从主持全面工作,小心谨慎,生怕什么事办不好辜负了年传亮的信任。他听过情况说:“赶紧让小六子把路费和过年的钱给他,打发走人吧。”大路说:“这事得跟大老板说一声吧?”鞠也凡说:“市里这么个严肃,请示不请示都得办,那不是给他添堵吗。”大路寻思也是这么个理儿,就同意了。眼看青豆子得胜将军似地走了,小六子当即把情况报告到医院。年传亮先是一怔:我定的事儿你鞠也凡就敢给我改了?想想兴许是市里催得急,要先把事情处理了再来汇报的,可哪知……
一晚上心里就不舒坦,第二天早晨海州电台头一条播的又是这件事,年传亮一个电话就把大路找到了面前。
“怎么回事儿你说!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报告?”
大路把当时的情况说了,把鞠也凡的理由说了。
“狗屁!还怕给我添堵,我看他是想把我往下拉了!”
“不不,”大路说,“当时我看他真是……”
“什么真是假是!这才真叫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呢!”年传亮怒声厉目:“还有你,他说不报告你就不报告?怎么着,就这么几天就上了贼船了?”
“哎呀大老板大老板,”大路慌了,“这个事儿都怨我!我检讨!我老老实实检讨……”
“选举的事儿布置下去了?”
“前天刚开会,把文件念了念。”
“你看吧,刚说了选举就闹出鬼花胡来,了得吗!这要是发现晚了,不把天给你翻了才怪!”年传亮一边脱着病号服一边说:“给鞠也凡打电话,让他把两委成员和副总以上的干部召集起来,我有要紧的事宣布!”
“大老板!”大路生出一种预感,一种可怕和难以挽回的预感。
“怎么着,你还想跟我打马虎眼?关键时刻,你小子可别没有数儿!”
电话打过去,鞠也凡问过几句没问出结果,只得且惊且疑地下了通知。人刚到齐年传亮就到了。他穿的是一件军大衣,戴的是一个大口罩。鞠也凡迎上说:“哎呀大老板,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儿让大路说一声不就是了嘛!”年传亮瞅也不瞅,把军大衣脱了大口罩摘了,又整了整衣冠抖了抖精神,径自向会议室走去。
没有主持人也没有开场白,年传亮坐到主席台上就讲起来:“这一阵儿大伙听了不少话我都听说了,归结起来无非是说我得了癌症,马上完蛋了。这话有没有根据?我看是有,你就是住在医院里嘛!可我告诉大伙,我年传亮离癌症和完蛋可是差着好大一段距离;昨天医生刚刚确诊我得的是良性肿瘤,用不了三个月,就能回来跟大伙一起喝海豆腐、吃小黄粑粑熬鱼啦!”
干部们被召集来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听年传亮一说不少人才露了笑脸。只有鞠也凡心里嘀嘀咕咕,不知年传亮玩的什么花招。
“村委会换届大伙都知道了吧?这是好事,但有的人可能想歪了。实话说我是早就不想干了,不但村委会主任不想干了,书记、董事长、总经理也不想干了。可上边不批呀!不但是书记、董事长、总经理不批,连村委会主任也还让我兼起来。有人可能觉着我贪权。我贪的那门子权呢?我一不少吃二不少穿三不少钱花,不是上边逼着,我操那份心才真是傻瓜!所以希望大伙能够谅解。不过这一次我跟上边说死了,只干两年,两年以后保证交班交权。这一条今天也给大伙说清楚,年轻有本事的尽管使,但最好不要使得太早;使得太早撞上南墙,可就怨不得别人了!”
干部们听出他话有所指,却不知指的谁;鞠也凡听着像是朝自己来的,也不明白自已做错了什么,惹出了这么多恶言。
有人送上一杯茶,年传亮喝了一口又说:“大家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可就错了!有人已经在给我上眼药了嘛!”
鞠也凡站起来说:“大老板,你说的是青豆子那件事吧?那个事儿我可是……”
“用不着解释,事情摆在那儿还怕人家看不明白吗?”年传亮向众人道:“今天早晨谁听广播了,举起手让我看看!”
会场下稀稀拉拉举起四五只手。
“不行,国家大事你们一点不关心可是不行!”他目视鞠也凡问:“你也没听吗?”
鞠也凡说:“没听。”
年传亮说:“这就怪了,海州电台的新闻节目是好上的吗?把那么重要的消息捅出去自己又不听是怎么个道理呢?”
鞠也凡说:“大老板你千万别误会,这绝对是没有的事儿!昨天是市里找下来,我和大路觉得……大路,你总该说句话吧!”
大路低着脑袋,连头发丝儿也没有动一下。
年传亮笑笑说:“也别说那个市里不市里。就是市里找下来也得告诉我一声,没有我的话也可以不理他吧?还有,那电台上说青豆子原先怎么受压迫受剥削,后来又怎么得到了解放,这话是从哪儿来的,你也说说吧!”
“哎呀大老板大老板……”鞠也凡恨不能哭出来了。
年传亮淡然一笑说:“这个事儿我看先这样。今天我回来主要是跟大伙打个招呼,别以为我病了就什么也不管和管不了了,没有的事儿!只要是这个书记、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帽子还戴在我头上,谁想搞名堂那也是白费蜡烛!”他呷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这才转了口气说:“前一段大伙都出了力,都很关心我支持我,我都记在心上了!等这次选举完了,我保证按功行赏——不是一般地赏,是重赏,让大伙都来上个精神物质双丰收!我这话可是算数的。至于下一段村里和总公司里的工作,我看就由老五哥主持、大路和小六子协助;鞠也凡先反省,工作的事儿以后再说。”
一次不过十分钟的讲话,把鞠也凡几个月的兢兢业业变成了粪土,鞠也凡说不出的冤屈悲愤,回到家里向床上一躺,一颗心就碎了,一身筋骨就酥了。老婆赶紧找来本家的几个老人,几个本家的老人赶紧找来大夫。大夫一把脉说:“哎呀,这是哪儿来的这么大冤屈!”赶紧让吃了药,同时从胸口开始做起了按摩;一直按摩到第七遍,鞠也凡才“哇”地一声哭起来。一家人好说歹劝精心看护,到第三天傍晚鞠也凡才从床上爬起来,坐到院子里晒起了太阳。
“也凡!”一阵停车的声音响过,卓守礼出现到面前。他穿着一件黑皮西装,白衬衣上系着蓝领带,神气极了。他把手里提的一兜果品食品递给鞠也凡的老婆,说:“听说你受了点气儿,昨天就想来看看。好点了吧?”
那年借着政协委员的事儿一起发难后,两人各管一摊早就断了联系,但这种时候卓守礼能到自己家里来,鞠也凡心里还是热乎乎的。他招呼卓守礼进屋说:“你小子这一会儿发了,还记得我呀?”
卓守礼说:“是我记不得你还是你小子得宠以后忘了老朋友?那一天不是我赶着跟你说话,你还不搭理我吗?”
鞠也凡说:“哪一天我敢不搭理你?你也就是整天蒙着我玩吧!”
卓守礼说:“蒙着你玩的是那个大恶霸!这一回知道了吧?在人家眼里你顶多也就是杨家将,用得着想起来,用不着一脚就蹬了个球的!这还是得了癌症,眼看见阎王爷了;要是活一百岁,咱们还不知得死多少回呢!这个老王八蛋!这个大恶霸、大流氓!”
这样骂,在几天前是鞠也凡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这会儿却觉出解恨来了;也还是关了门,说:“你还是小声点吧。”
“这会儿你还怕他个吊啊!得跟他干才行!”卓守礼还是放低了声音说:“选举的文件别处都传达几个月了,咱村才让大伙知道,他想干什么还不一清二楚吗?这一回要是遂了他的心,咱们可都是一群吃白食的猪了!”
“你光这么说白搭,这一回他可是豁上了。”
“他豁上咱就不能豁上?原先他打的是联络鞠家孤立卓家,这一回,咱们来个卓家鞠家大联合不行吗?”
“卓家鞠家……怎么个大联合呢?”
“这容易。我已经跟卓家的人说了,准备推你当村委会主任候选人,跟他对着来,非把那小子顶下来不可!”
“哎哟,不行!我哪儿有那么大本事啊?要顶也得你出马!”
“我?我才不当那个破官呢!哦不不,我是说从大局看你比我合适。你想想,你当了这么多年副总,又主持了好几个月全面,村里都知道你比哪小子强;再想办法把那些小姓小户拉到咱这边,他不栽才是有鬼了!”
鞠也凡被说得心动了。吃了一次大亏,他对年传亮确是看进了骨头,一心想的也就是让年传亮吃点苦头了。
“别胡弄我了!你们卓家那么多人,能拥护我?你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一抽梯子,我可是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你放心。卓家要是商量不好我也不会来找你。这叫统一战线对吧?海牛岛一天不把那个大恶霸掀了一天就没有好——谁也没有好!你要是同意,哪天我把卓家的几个人招呼起来你把鞠家的几个人招呼起来,一起碰个头不什么都有了吗!”
鞠也凡这才把手朝卓守礼手上一拍说:“好,那咱就一言为定,不把这场选举战打赢不拉倒啦!”
一边是老五哥牵头,大路、小六子和年家一伙头面人物全力以赴,一边是卓守礼和鞠也凡挂帅,卓家鞠家一齐动员,选举战一上来就打得热火朝天。热火朝天不是表面。表面上一片平静,人们相互见了比平时客气多了,可转过身去,凑到墙角或者进到屋里,就全是窃窃私语甚至于杀气腾腾了。
窃窃私语和杀气腾腾持续了不到一月,镇党委派出的选举指导小组进村,由村民代表组成的选举委员会就开始了工作。首先推选的村委会主任候选人,年传亮和鞠也凡没费多大周折就双双胜出。两人连同村委会其他候选人的名单张榜公布后,选举大会接下召开了。时间是上午九点,地点是在海牛岛中学操场。因为人多,现场设了十二个写票点、六个投票箱,派了不下五十几名工作人员和保安。选举前三天,年传亮特别打了针吃了药,让晨军陪着,把几个小姓人家挨门走了一遍。鞠也凡他当然瞧不进眼里,可鞠也凡身后站着鞠家卓家几百户村民他就不敢大意了。投票前照例要发表竞选演说,年传亮讲了一通工作成绩和目标后特意加了一句说:“村委会主任管的是全村的大事,一个只临时主持了几天工作的人能不能管得起来,我看是需要大家慎重考虑。”鞠也凡当然不甘示弱,演讲结束时也就恰到好处地回了一句说:“村委会主任管的是全村的大事,靠一个身患重病、只能在医院里遥控指挥的人行不行,我看更需要大伙慎重考虑。”因为工作都做在前面和后面,几句话产生不了多少戏剧性。可戏剧性最终还是产生了:参加投票的两千四百二十六人中,年传亮得了一千零二十三票,鞠也凡得了九百七十一票,两个人都没能超过半数。
“谢书记吗,海牛岛选举的结果你听说了吧?这明明是有人捣鬼嘛!”回医院的路上,年传亮把电话打进谢清办公室。“可就这样我也多出五十二票,说明拥护我的毕竟还是多数!我看你们就不要等,赶快公布当选吧!”
谢清刚上任时跟年传亮跑得挺热乎,但大轰大嗡的时期已经过去,上边强调的是可持续发展,年传亮又不肯过于出头,工作上并没有帮谢清多少忙;为着升迁和当常务副市长的事儿,谢清托年传亮跟展重阳打过两次招呼,也没起多大作用;这样两人的关系就淡了,只保持了一个相对友好的状态。村委会选举,上边要求书记兼任主任说的是一般情况,像年传亮眼下这种情况完全可以不兼,他把这个意思跟年传亮说过,希望他能扶持一个年轻的上来,但年传亮咬定一时找不出合适人选,非要自己兼一段不可。如今选成这个结果,谢清也就爱莫能助了。
“哎呀年书记,我能不想公布吗?可法律上有规定,没人过半数得重选,你让我怎么办呢?”
“重选他鞠也凡就过半数了?要是还这么个结果怎么着?这么大的村折腾一次容易吗?我看你们就别死抠教条了!”
谢清说:“你说这个情况我也想到了,镇上才不愿意折腾呢!这样,我给市里报告一下你看行吧?”
海牛岛选举的结果和年传亮要求公布自己当选的情况,第二天一早就摆到展重阳办公桌上。年传亮得了癌症的消息展重阳听说后就几次起心要去看看,因为担心与史美丽的关系问起来不好回答,只派秘书去了两趟。与史美丽确是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便有了“关系”的。那“关系”如今已经到了难分难解的地步:每隔十天八日两人总断不了要通一次电话,每隔一个月或稍多一点时间,史美丽总断不了要到东沧来演出几场;而每次演出前后,两个人也总断不了要“热烈”一番。海牛岛村委会选举展重阳事先一无所知,一看年传亮也参加了,心里说这是连命都不要了!再往下,看到年传亮的要求和谢清的请示就恼了,对秘书说:“什么都往上推!告诉谢清,就说是以后凡是法律和中央文件有规定的,让他不要再给我找麻烦!”
意见传达到海牛镇,谢清的电话随之追来了:“展书记,按照法律规定出现这种情况是应该重选,可海牛岛眼下的情况,就算重选,很可能还是谁也过不了半数。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你说怎么?你打算怎么办?”展重阳的话里明显带着情绪。“你不会是嫌惹的祸少,要把市委一锅端吧?”
谢清知道这是指乔海运告状的事儿。为着没能阻止乔海运告状和迫使两名当年的厂长收回证词,展重阳已经发过几次火了。可谢清对展重阳何偿没有怨气!展重阳当了代市长尤其是市委书记,他原以为自己理所当然要受到重用,可展重阳为了显示对干部没有亲疏之分,硬是压了五年才给他按了一顶市委常委的虚衔;常务副市长缺位一年,他说了几次想顶上去也至今没见下文。不过怨气归怨气,谢清还是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而且从理智上说,从心灵深处的某种愿望上说,谢清也并不希望宣布年传亮当选:一个村子几十年一贯制,始终把持在一个人手里实在不是办法,何况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完成托付的使命了。
“行展书记,”谢清说,“我马上通知海牛岛,让他们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