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在中国近代绘画史上,有一位富于传奇色彩的女画家。她有着从孤儿到雏妓、从小妾到艺术爱好者、从中国最高学府教授到世界著名艺术家的非凡阅历。她两次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孜孜不倦地从事艺术活动50多年。她的绘画作品中西技法合璧,色彩、线条互存,用笔飘逸洒脱,色彩浓丽,充满了生命的勃勃气息,在雍容华贵中别有一番细致的趣味。这位曾荣获法国金像奖、比利时金质奖章和银盾奖、意大利罗马国际艺术金盾奖等20多个奖项的民国奇女子,便是著名艺术家、一代画魂潘玉良。
在中国艺术史上,潘玉良的成就是卓越的。尤其是她的油画作品,无论是在画法上,还是在精神意蕴上,都堪称上乘之作。最耐人寻味的是,作为一个女艺术家,在潘玉良作品中,比较少见女性的妩媚和柔美,更多的是一种豪放和泼辣,因此观赏她的画,总让人感觉到她在毫无顾忌地流露一种内心的奔放情绪,那么地直率和坦诚!在绘画技巧上,她更是以印象派的外光技法为基础,同时融合了东方的艺术情调,形成了她独具特性的画风,可谓是才情纵横!
可是,又有谁能想得到,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天才横溢的女画家,却曾经是个风尘女子,饱尝人间疾苦呢?或许,只有经过了人生苦难沙一般的磨砺,才能造就出犹如珍珠般闪亮、圣洁的生命吧!
在这世界上,似乎优秀的女人都是经过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磨难,才愈发显得光彩照人起来。这一点,潘玉良也不例外。
1895年,潘玉良出生于江苏扬州,原名张玉良,字世秀,后来随丈夫潘赞化改姓潘。
潘玉良的生命是从一系列的苦难开始的:她一岁丧父,两岁姐姐离世,而饱受折磨的母亲,这个潘玉良唯一的依靠,也在她8岁时郁郁而终。从此,孤苦无依的潘玉良,只好由舅舅收养。
在舅舅家生活了六年,年满14岁的潘玉良又面临了人生的一次灾劫。那时的她,年纪虽小,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花骨朵一般叫人怜爱。家里一直很穷的舅舅,为了赚几个钱,便将她骗着卖给了芜湖县城的怡春院。从此,潘玉良成了一个卖艺不卖身的雏妓。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由此可见!
就这样,潘玉良在妓院里度过了三年的时间。在那段日子里,她学习了各种技艺调教,竟也成了怡春院有名的头牌。也就在此时,命运女神开始眷顾她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也是她的好运星,来到了这里。这个男人就是潘赞化。
潘赞化原是安徽桐城的才子,早年曾留学日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后来还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过辛亥革命j是民主革命的风云人物。他来芜湖,准备担任海关监督一职。
新官上任,当地政府及工商各界同仁难免要接风洗尘。在酒宴上,为了助兴,芜湖商会会长特意从怡春院叫来潘玉良,弹唱几首古曲。
潘玉良来了。只见她轻抚琵琶,朱唇微启,眉目间一丝黯然,一曲《卜算子》古调幽幽地回荡在大厅内: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去。
这首古曲唱得悲切凄凉、幽怨悠远,却又还在渴望着幸福和自由。一曲终了,潘赞化不禁被眼前的这位姑娘深深吸引。他起身来到潘玉良面前,关心地问道:“这是谁的词?”
潘玉良叹了一口气说:“一个和我同样命运的人。”
潘赞化又问:“我问的她是谁?”
潘玉良似乎像在走神一样地答道:“南宋天台营妓严蕊!”
潘赞化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很赞赏:“嗯!你倒是懂点学问。”
谁知,听到夸奖的潘玉良却开始脸红起来:“大人,我没念过书。”
听到此话,大感意外的潘赞化“啊”了一声。顿时,他心中生出了一丝怜惜、叹惋之情。他情不自禁地自言道:“可惜呀!可惜!”
就是这么简短的几句对话,被商会会长记在了心上。当晚,潘赞化正要休息时,一个仆人进来报告:“商会会长送来一个姑娘。”
潘赞化细细思索,很快就明白了会长的用意,便说:“我已经睡了,叫她回去。”
话刚一出口,他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再吩咐道:“明天上午有空的话,让她来陪我赏芜湖风景。”
此时的潘赞化,已经知道那个姑娘就是白天酒席上让自己心生怜爱的歌姬。他内心是喜欢她的,但却毫无非分之想,所以才只是想跟她游玩芜湖,再做畅谈。
然而,潘玉良却因为潘赞化的一句“叫她回去”在妓院挨了一顿骂。在老鸨眼中,这么好的一个客人都没弄到手,只能怪潘玉良没用。潘玉良受了委屈,一肚子的辛酸。
没办法,第二天她还得去陪这位本不情愿见的大客人。可是,这一去,却让她喜出望外。她惊讶地发现,潘赞化并不是什么好色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那天,万里无云,芜湖水碧波千里,在一片湖光山色之中,潘赞化和潘玉良漫步着。起初,潘玉良什么话都不敢说,只是怯生生地跟在潘赞化后面走。她那样子哪里像个陪游,根本就是个需要大人领路的小姑娘。
潘赞化看出了她的心思,反倒给她讲解起芜湖的风物景致来。
他本来就学识渊博,加上对芜湖并不陌生,因此讲解起来头头是道、妙语连珠、出口成章。实际上,潘赞化根本没有把身边这个会弹唱的小姑娘当做风尘女子,更没有瞧不起她,而只是想通过谈话了解她。他耐心地讲着有关那些风景的典故,声音平和、儒雅,让人感觉是那么的平易近人。
在潘赞化的讲解中,潘玉良渐渐放松了。她开始沉浸在眼前的美景和潘赞化那有吸引力的嗓音中。她忘却了自己低微的身份,也不再顾忌世人的偏见。一瞬间,她感觉到,这或许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幸福。对潘赞化的敬仰和爱慕,已经在那次游玩芜湖时,悄悄地在她心田生根发芽!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夜幕降临了。潘赞化吩咐车夫道:“送张姑娘回去。”
可是,已经感受到幸福温暖的潘玉良,此时再也不愿意回去那个肮脏的所在了。她像溺水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突然双膝跪地恳求道:“大人,求求您,留下我吧!”
看着因为恐惧和委屈哭得浑身微微抖着的这个姑娘,潘赞化有些惊讶。的确,在他心中,他很同情也有些欣赏这个文静、雅致的姑娘。然而,当时已有妻室的他,却从没想过要得到她。
望着潘赞化疑虑的神色,潘玉良鼓足勇气道:“他们把我当鱼食,想钓您上钩。一旦您喜欢上我,就找您讨价还价,好给他们货物过关行方便。否则,就会说您嫖妓,不务关务,败坏您的名声!
您若是赶我回去,他们就会说我无能,还会找流氓来害我。我知道大人您是正派人,留下我对您不利,可我没办法啊!”
一听这话,潘赞化很快就明白过来。他追问道:“他们是谁?”
潘玉良答道:“商会会长和干妈他们。”
那一刻,潘赞化更加怜爱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了。他不再说什么,把潘玉良留了下来。
当晚,潘赞化让潘玉良睡床,自己却打地铺。看着这位善良正直的大人,潘玉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敬仰。更多的还是爱和希望。她想着,自己以后再也不用回妓院了,能够整天陪着这位恩人,心中一股暖流让她兴奋莫名。她再也无法入睡,干脆起身找了一张纸,在上面画起她从小喜爱并熟悉的莲花来。
其实,那晚潘赞化同样不能成眠。对于潘玉良的一片真情,他岂能没有察觉?可是,自己已有妻小,又年长潘玉良12岁之多,他实在不愿委屈这位聪明、纯洁的姑娘。加上这几天,关于他狎妓的谣言早己在芜湖传得满城风雨,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自己似乎更不能接受潘玉良的爱了。
然而,作为一个接受过现代社会新思潮的革命者,潘赞化最终克服了所有心理障碍。1913年,潘玉良和潘赞化在文化、政治名人陈独秀的证婚下,正式结成伉俪,他俩的结合成为了在新青年中流传甚广的佳话。新婚之夜,潘玉良在一幅自己的画上署名“潘”,正式随夫姓。这既表达了她对潘赞化的感激之情,也表示自己新生活的开始。从此之后,这个从小孤苦无依的姑娘,有了依靠、有了期待、有了对正常生活的渴望。似乎在一夜之间,阳光照亮了潘玉良的生活。
曾几何时,潘玉良身陷烟花之地,无法逃脱,她只能整日哀叹命运的不济。可是,潘赞化的到来,为她打开了一扇希望的窗,从那里她看到了光明和未来。谁说人世无情、世态炎凉呢?只有真正的爱,才能换来人生的温暖和幸福!这一点,潘玉良应该是感同身受的吧!
西洋艺术之旅
倘若说跟潘赞化的结合是潘玉良生命的第一次幸运,那么学习绘画并远赴巴黎求学的西洋艺术之旅,则是潘玉良一辈子幸福的来临。
可是,没有受过任何文化教育的潘玉良,又是怎样学习起绘画来的呢?
潘玉良结婚后,便跟随丈夫来到了上海。在渔洋里一幢石库门房子里,他们布置了新居。虽然是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子,对于潘玉良来说,这是新生命的开始。她满怀欣喜地装扮着新家。没过几天,一个温馨典雅,有几分艺术气息的小家就布置好了。在新家的墙上,潘玉良贴上了自己画的荷花。
而此时的潘赞化,一面同样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另一面他更多的在想怎样帮助妻子提高文化水平。结婚之前,潘赞化已经找来小学课本,自己当老师,辅导妻子学习。可是,在上海身为商务官员的他,本身职责所在,也相当的繁忙。为了照顾好妻子的学习,潘赞化为她请来了一个老师。潘玉良明白丈夫的苦心,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进步相当地快。
有一天,学习间隙的潘玉良路过邻居洪野先生的窗口,突然看见先生正在专心致志地作画,她被那优美的线条和色彩吸引住了。
于是,从那之后她老是悄悄地躲在窗前,聚精会神地观看。时间久了,她自己便开始动手临摹起一些画作来。
没过多久,窗边偷学绘画的潘玉良被洪野先生发现了。这位当时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担任色彩学教授的先生,很欣赏潘玉良这种勤奋学习的精神,便询问起她的情况来。在看完潘玉良的临摹画后,洪野先生呆住了,这个没有经过专业绘画训练的人竟能画出如此佳作。于是,他当即表示愿意教潘玉良绘画。勤奋好学、天资聪慧的潘玉良,在洪先生的指导下,绘画技艺进步神速。在给潘赞化的信中,洪野先生写道:“……我高兴地向您宣布,我已正式收阁下的夫人作我的学生,免费教授美术……她在美术的感觉上已显示出惊人的敏锐和少有的接受能力。”
为了得到进一步的专业训练,1918年,潘玉良报考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虽然没有什么考试经验,但潘玉良仍然十分从容地完成了考试作品。结果很快出来了,她取得了第一名的最高分。长期的苦学,终于赢得了别人的肯定。
然而,在发榜的那天,潘玉良怎么也没在榜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原来,在当时的社会风气影响下,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嫌弃她的青楼出身,担心会砸了学校的招牌,竞没有录取潘玉良。
满腹委屈的潘玉良只好找洪野先生帮助。洪先生闻讯十分惊讶,他努力与负责招生的老师解释、保证,并向校长极力赞赏潘玉良的绘画天才。终于,在洪先生的帮助下,潘玉良被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录取了。看着亲自前来通知自己的刘海粟校长,她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进入学校后,潘玉良更加勤奋地学习,刻苦钻研中西绘画艺术。她成绩优异,经常受到学校嘉奖。尤其是校长刘海粟先生,更是对她充满了殷切的希望。
在学校发生的一次偶然事件,让潘玉良开始了她充满梦想的西洋艺术之旅。
潘玉良进入学校的第二学年开始,课程安排了人体素描课。课上,需要学生面对裸体少女作画。潘玉良虽然擅长于风景画,却对西洋人体画十分陌生。加上观念上的保守,她的习作经常受到批评。她第一次在学校感到了难过。
一天,潘玉良到浴室洗澡。看着眼前裸体淋浴的女人们,她忽然心生一计:这不就是最好的习作机会吗?于是,她跑回宿舍,拿来速写本和铅笔,认真地画了起来。沉浸在艺术创作中的她,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不一会,画板上便出现了一个潇洒的女性形体。她慢慢找到了画西洋人体的感觉。正当她陶醉在自己的灵感突现中时,一个好奇的女人发觉了她的举动。顿时,澡堂一片大乱。幸好有同学的帮忙,潘玉良才狼狈地逃离了浴室。
这次的意外,让潘玉良受了一些惊吓。她再也不敢去浴室画女性裸体了。没办法,潘玉良只好把自己关在屋里,脱去衣服,坐在穿衣镜前,自己画起自己来。她仿佛能触摸到自己的肌肉纹理,感觉到血液的奔腾。在室内火炉的温暖下,潘玉良陶醉在艺术的氛围里,浑身不停地兴奋着。很快,一副名为《裸女》的习作完成了。
《裸女》在师生联合展览会上展出,一时轰动全校。校长刘海粟亲切地询问了这幅作品的创作过程,潘玉良如实地讲了。听完她的回答,校长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泥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
“玉良女士,西画在国内的发展受到很多限制,毕业后还是争取到欧洲去吧!我来给你找个法文教授辅导你学习法文。”
就这样,在考取了官费留学之后,潘玉良开始了她的西洋艺术之旅。对于妻子的出国求学,潘赞化十分支持。他鼓励妻子上进,安慰她不必担心自己,学业有成才是正事。
1921年,满怀着爱人的期盼和对未来的憧憬,潘玉良在上海登上了去法国的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