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不由得乐了:“这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一个当监察御史,一个掌管锦衣卫,最好的搭档。我方才还想,让你二人一起做惩治奸臣的事呢,你们倒先就一拍即合了。”
二人得意地笑。朱棣又想了一下,觉得陈瑛开列的奸臣录里,竟达一百多人,多了,还是不要波及太宽。齐泰、黄子澄当然非杀不可。
陈瑛说还有方孝孺,更可恶,所有讨伐殿下的诏书、檄文都出自他的手笔。
“文人嘛,”朱棣很意外地说,“摇笔杆是其所长啊。方孝孺这样的人要保,不能杀。”
纪纲不解地说:“殿下太心软了,也不想想他是怎么骂殿下的。”
陈瑛展开单子报告,礼部尚书陈迪,副部御史练子宁,礼部侍郎黄观,大理寺少卿胡闰,户部尚书王纯,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兵部尚书暴昭,工部尚书郑赐,侍郎黄福,吏部尚书张紞,侍郎毛太亨,给事中陈继之,还有监察御史董镛、曾凤韶、王度、高翔、魏冕、谢升,这些大多已经抓到了,有几个漏网,正在追捕。
朱棣告诉他,方才,户部尚书王纯、工部尚书郑赐已经归附,并且劝进了,这几个就不要列入罪臣录了。
纪纲说,徐辉祖、铁铉、姚善、柳如烟、程济这些人非列入不可,他们有的至今还在外领兵抵抗呢。也真是怪事,武将里除了徐辉祖和驸马梅殷不降外,连盛庸都投降了,文人却很少有降的。
这确实引起朱棣深思。盛庸当年在济南、东昌两战中,何等神气,他为此封了个历城侯,曾几何时,不也得拜倒在朱棣脚下吗?建文朝的这帮文人倒是挺有骨气的,朱棣看陈瑛的名册上,左班文臣多在其中。
陈瑛主张必须雷厉风行地大杀一批,这些人怎么能跟殿下一条心呢?自古有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朱棣说,抓是要抓一批,杀也要杀一批,但不可多杀,多杀失人心。这些大臣是皇帝所用,当然效忠皇上,只要认了错不再与我作对,又不是罪大恶极,都可放过,都可以用,他们中许多人治国有方,都是能员,我对他们好,他们有什么理由还跟我作对呢?
陈瑛并不认同,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朱棣问:“方孝孺在哪里?”
陈瑛说他正是来报告此事的,已派兵包围了方府,应该很快抓到。
朱棣断然说:“不行,不能对方孝孺这样。我请他来。”
纪纲说:“请?”
朱棣加重语气说:“是请。”陈瑛与纪纲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纪纲很失落地说:“若方孝孺可以放过,天下也就没有可杀之人了。”好像不杀人他就没营生可干了。朱棣不容置疑地说:“按我说的做。”
此时方行子和宫斗还没逃出城去,先是在父亲一个朋友家躲了一夜,托人弄了一块出城的令牌,走前想回家看一眼。
天阴着,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道路泥滑难行。方行子带着宫斗串小巷走着,尽量避开满街的大兵。燕军果然纪律严明,天下着雨,士兵就在树下、骑楼下躲雨,没有人敢进民宅骚扰。一些百姓趴门缝看着,后来有人开门请他们进去避雨,还有的拿东西给他们吃……
一过鼓楼,方行子就发现她家四外布满了兵,他们赶到门口时,正见一伙人冲了进去。她不敢进去,拉了宫斗一把,急忙闪身到小胡同里走开了。从此开始了他们亡命天涯的漫长旅程。
名正言顺的皇帝坐得稳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徐府的灵堂前忽然火爆起来,这两天来吊丧的接连不断,人数多,品级也越来越高。这显然与朱棣进京有关,也多是做给朱棣看的。谁不知道徐增寿是为朱棣而尽忠殉节?
景清是例外,他是徐妙锦捎了话才来的,吊丧是个借口罢了。
上了礼后,徐妙锦把景清让到后面招待,此前徐妙锦已告诉景清,他女儿就在南京。她也没见到景展翼,但银票是拿去了,让景清就不用担心了,饿不着就是了。
景清说:“这几年,可怜展翼一直是颠沛流离呀。”
徐妙锦说:“皇上自杀了,建文朝倒了,再没有人追捕你们父女了,我想她也该露面了。”
景清说:“也未必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他暗指的当然是朱棣,朱棣两次想纳景展翼为妃,都没得手,一旦当了皇上,能逃出他手心吗?所以,逃亡的日子还会是很漫长的。徐妙锦似有所悟地看了他一眼。忽闻前面号丧者哭声震天,哀乐大奏,景清判断,有大人物来吊丧了,说不定是燕王和她姐姐。催她快到前面去看看。
徐妙锦说:“我不见他。我看他到底当不当皇帝,他若不当,我就还敬重他。他要当,他就是伪君子,我永远鄙弃他。”景清冷笑,王公大臣已经交章劝进了,难道她没听说吗?他认为朱棣称帝是迟早的事。
徐妙锦说:“臣下劝他登基,我也听说了,他不是拒绝了吗?”
景清挖苦地说:“总要做个样子呀,怎么好一劝就进呢?再三再四地劝,然后顺水推舟,那就成了不得已,不好违背民意,多妙啊。”
没等徐妙锦回答,有人来报:“燕王和王妃来吊丧了。”
徐妙锦不但不往前面去迎接,反倒站起来向后面走了。吊过丧,朱棣和徐王妃到后面来看徐妙锦。
徐妙锦一个人在她的闺房里呆呆地坐着。朱棣和徐王妃推她的门推不开,徐王妃拍门叫道:“妙锦,是我,给我开门。”
徐妙锦冷言冷语地说:“等你当了皇后,我就去拜你了。现在不劳大驾。”徐王妃看了朱棣一眼说:“她又犯了哪股邪风了?她什么时候能懂事,让人省心呢。”
朱棣说:“她是听说我可能当皇帝而生气呢。在她看来,我那就是欺骗了天下人,我靖难起兵,不是要除奸臣吗?”
徐王妃说:“她的这种想法,别人也未必没有,这也正是我心里别扭的,好在建文帝自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有个台阶,假如他不死,硬挺着,赖在奉天殿里不走,你还真麻烦,要怎么处置他?”
朱棣说:“这都是天意,我无所求。”
徐王妃说:“你跟我也这么说吗?”徐妙锦始终不开门,他们只好离开,到客厅小坐。朱棣和徐王妃坐下,丫环献茶后退出。
朱棣说,南京已下,建文帝一死,天下纷纷归附,可还有几个冥顽不化的人在领兵抵抗。像铁铉这样的人他不在乎,可徐王妃的哥哥就不同了,朱棣倒不担心徐辉祖能成什么气候,他是怕被人耻笑,他的大舅哥偏偏与他过不去,面子上不好看吧?这话当然是说给徐王妃听的。
徐王妃心里不悦,就说:“你派大兵去围剿他就是了,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又左右不了他。”
朱棣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我是希望你去劝劝他,让他解散军队,回南京来,好好当他的魏国公。我知道,在你们徐家,徐辉祖对你是最敬重的。”
“那是从前。”徐王妃叹道,“如今我跟你起兵靖难后,他早就不同我来往了。”朱棣说:“你可以动之以亲情,苦口婆心地劝啊。”
徐王妃说:“我真的也没脸面去劝。由他去吧,我们徐家人各有主见,谁也管不了谁了,你等着吧,只要你一登基,小妹立即会翻脸,她是个火辣而又单纯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
朱棣无奈地吁口气,说:“你二哥的丧礼我要风光地为他办,我得对得起他,我起兵这样顺利,他是功不可没的。我要给他封侯,让你们徐家一门两侯。”
徐王妃很是惊讶:“你封他侯?听你这口气,你是皇上了?”
王公大臣们第四次上表劝进了,他如果再推辞就有造作之嫌,朱棣说:“况且,建文帝已经葬身火海,不能让天下无主啊。”
徐王妃说:“你是第一次跟我说了实话。你不怕天下人说你欺天吗?从前你起兵靖难,可是打着清君侧、除奸臣的旗号啊!”
朱棣说:“此一时彼一时啊。如果朱允炆还在,硬把他赶下台,那总是有点麻烦,现在是顺理成章了呀。”
他见徐王妃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当年太祖高皇帝起于草莽,一生中艰辛备尝,全靠孝慈高皇后帮扶,才成了大业。我朱棣也一样,有幸得了徐王妃这样一位贤内助,才有今天。想当初,四年前起兵时,我北袭大宁,带走了所有精兵,徐王妃和世子率老弱残兵守城,连女人、老幼都动员起来参战,才保住了北平。那时若失去了北平,也就没有今天了,朱棣永世不会忘了你的功德呀。这都是天意,你还不该母仪天下吗?”
他说这话是真诚的,眼里泪花闪闪,他拉住了徐王妃的手。
徐王妃有意点拨他说:“那你就想这样登基了?不缺点什么吗?”
朱棣一愣,不知她何所指。
徐王妃说:“你是先到太祖高皇帝陵前去谒陵呢,还是先登基?”
在最关键的时候,徐王妃又一次为他掌了舵。朱棣一拍大腿,猛然醒悟地说,险些误了大事,多亏徐王妃提醒,拜谒父皇陵寝后再即位,这是历代王朝所遵循的惯例,朱棣怎么忽略了?只有先拜陵,才证明他的皇位受之于太祖高皇帝,而与朱允炆无关。
徐王妃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说:“你谒陵后即位,才能向天下人表明,你承继的是太祖高皇帝的皇位,而非建文帝的皇位,你才是心安理得地奉承宗庙,使皇考之天下永有所托,四海之赤子有所归附啊。”
朱棣受了启发说:“好极了,我早想好了,要立即诏告天下,废止建文年号,也先不起年号,而把今年改回到洪武三十五年。”
徐王妃觉得不妥,也不吉利,太祖高皇帝已殡天四年,怎么还用他的年号?朱棣准备明年再用自己的年号,用洪武帝年号,这才像徐王妃说的,他的大位是从太祖高皇帝手中接过来,是太祖高皇帝权力的延续,而不是从建文帝手中得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