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大餐厅闹闹哄哄,吃得正热闹,由管家陪着道衍和尚和众随从在喝酒吃饭。房门紧闭的小餐厅里就安静得多了,饭桌两端分坐着铁铉和朱棣,他们又客气又斯文。
一杯酒落肚,铁铉没话找话,恭维燕王殿下,一路上分毫不取府县,不扰地方,是清廉表率呀。据铁铉所知,途经的江苏、山东各府县,都知道燕王离京北归,都准备款待殿下的,大家三天两头探问、通风,却一点消息没有,都以为殿下改道了呢。
朱棣想笼络铁铉之心,就不想以冠冕堂皇的话敷衍,以实相告才显出对朋友的信赖。他说自己没有那么清廉,也是不得已才销声匿迹的,皇上倒是好皇上,如果被一群奸佞之臣包围,他也没办法。他不得不时刻防着发生不测。
他能对自己说实话,铁铉也对他有了好感。他就说,殿下好像有难言之隐,连铁铉都风闻,燕王这次进京朝觐,主动要缴王印、册宝,消除了民间不少非议呀。
朱棣叹道:“即使这样,依然被人猜忌,我虽正大光明出京回藩,却如同逃难,甚至昼伏夜出,你这里是我再三斟酌才决定拜访的。”
铁铉很感动,他也趁机巧妙地劝阻朱棣,让他放弃非分之想。他说:“谢谢殿下对我的信赖。我想,乌云不能永远蔽日,他们疑心你要谋反,殿下只要安分守己,不反,那一切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朱棣忽然问,在山东地面的官场上、私下里有何议论?也有不利于他的言论吧?
铁铉以实相告,当然有。老实说,当初太祖皇帝驾崩,殿下挥吊丧之师南下,他都觉得不妥。今天说了也无妨了,他去看殿下,并不仅仅是为尽地主之谊,而是受皇命在观察动向的。
朱棣说:“你当时对我印象不佳,是不是?不然不会把那颗东珠退回来,是这样吧?”
铁铉再次说明,东珠太贵重了,他承受不起,没有别的意思。他进一步说,殿下在藩王中势强功高,本来居于领袖地位,新天子刚即位,即使他毫无不良之意,那样招摇过市,在常人看来,也有恃强凌弱、危及朝廷的感觉。
“当时我是欠考虑,”朱棣绝不会承认有非分之心的,白盔白甲奔丧,他说是想造一种声势,因父皇是戎马起家,愿以白盔白甲的军旅为他送行,却不料适得其反。停了一下,他问:“那么,现在足下对我有所改变吗?”
铁铉委婉地说:“如不然,我会找各种理由婉拒殿下的。”
朱棣说,到不到济南叨扰,他也曾犹豫再三,他怕走漏了风声,对足下不好,无形中成了燕党,那我就对不起朋友了。
铁铉笑道,除非殿下日后真的做了逆子贰臣,否则有什么关系?他铁铉尽可以大张旗鼓地接待殿下,不怕人说。
“铁公果然仗义。”朱棣端起酒杯,试探地问,“铁公,你看未来天下走势如何?”
铁铉说:“殿下要青梅煮酒论英雄吗?还是要听隆中对?”
朱棣哈哈大笑。
铁铉说:“上次在临淮关作别时,殿下说过一句话,我想了很久,百思不解,能当面请教吗?”
朱棣说他怎么不记得了?即使说了什么,也一定是随便说说的,未必走心。
铁铉说:“殿下是何等睿智之人,你会不走心说话吗?怎么可能把重要的话忘怀呢?”
朱棣说:“足下这是褒还是贬啊?那么请说吧,是哪一句?”
铁铉说:“殿下当时说,本藩别无所求,将来你我倘在危难时相见,先生肯高抬贵手就行了。还记得吗?”
朱棣说:“好像有过。不过没有特别的意思在里边。”他是这样解释的,人生在世,前事茫茫,谁也难料定会遇到什么样的坎坷、灾难。这种时候,总是需要朋友提携的,比如今天,如果足下不答应他来打秋风,他岂不还得在破庙里受清风吗?
尽管铁铉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却也不能再深问了。
朱棣又接续前言说:“足下还没回答我的发问。”
铁铉目不转睛地盯着朱棣说,天下大势,风云变幻无常,有时也不好说,但铁铉以为,当今世上,天下能否安定,在燕王身上。
朱棣大吃一惊,张着嘴半晌合不拢。他说:“这未免言过其实了吧?上有君王,下有黎庶,我怎么会有如此举足轻重的作用?先生别吓唬我呀!”
铁铉很真诚,这并非危言耸听。朝廷如今担心的并不是北元边患,担心的是藩王势大压人,这是朝廷削藩呼声高涨的原因。朝廷削藩,藩王当然恼火,便由抵制、联手到积蓄力量准备抗衡,朝廷一得到藩王私募军队的消息,当然视为谋反,就愈想用暴力铲除;在藩王这边,觉得这是官逼民反,反也削,不反也削,不如索性反了……殿下看,如此循环往复,是不是愈演愈烈?到头来是天下生灵涂炭,国家衰微,殿下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吗?
朱棣不能不叹服铁铉所论之精辟,不过他又说,足下这是各打五十大板啊,难道没个里表了吗?
铁铉也说得直言不讳,若能讲清里表,哪还会有胜者王侯败者贼的说法!
朱棣沉思有顷说:“以足下之见,这场争端不可避免吗?”
铁铉说:“可以呀。若不然,我为什么说天下安定与否,系于殿下一身呢?”
朱棣说:“足下这么说,我可承受不起,我哪敢承担天下兴亡的重责呀!退一步,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有办法力挽狂澜吗?”
铁铉说:“当然有。朝廷不是对殿下不放心吗?你让皇上彻底放心,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朱棣脸色明显不好看了,他说:“不知我怎样做朝廷才能放心。”
铁铉的办法是,带头撤藩,缴回印信、册宝,真心诚意地交出所有军队,如再彻底些,干脆回南京去过赋闲的日子。
朱棣心里发笑,这不是呆话吗?老虎变成猫,当然不让人害怕了,可有哪个老虎肯变成猫呢?朱棣言不由衷地说,铁铉出的主意,正合他意,回南京时,他负荆请罪上殿,已经要缴还印信、册宝了,但皇上不允啊。
铁铉心里暗笑,不客气地说,真心说的和虚应故事,那能一样吗?
这等于指责朱棣是在玩阴阳两手,他不悦地说:“先生说我是矫情,是虚情假意的计谋?”
铁铉说,这至少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殿下聪明,但满朝文武也都不是傻瓜呀。朱棣情绪显得很低落,默默地饮干了杯中酒,说:“我有点醉了。”
铁铉也到此打住,他站起来说:“殿下旅途劳顿,我已让人烧好了热水,洗一洗,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其实何必这么急?济南是泉多、名士多的地方,殿下不想去登泰山吗?登泰山而小天下,那感受还是不一样的。”
朱棣很没情绪地说:“将来会有机会的。”他推开酒杯,将要站起来时,他忽然问:“听人说,足下有一位美貌千金,怎么没见?是出阁了吗?”
铁铉道:“很不巧,她到灵岩寺还愿去了。”
朱棣便起立说:“真是酒足饭饱,好多天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多谢。”
冤家总是路窄
夜半,钟鼓之声在泉城上空悠扬回荡,朱棣下榻在铁府第二进院子正房,他并没有睡,毫无困意,端了一杯茶,在地上走来走去想心事。铁铉的话令他动心,也令他不舒服。铁铉是把他五脏六腑都看透了的明白人。好在铁铉并没撕破脸皮,他还是友好的。他的一番话是曲折隐晦地暗点而已,但他已把朱棣看成是未来江山祸乱的罪魁了,连他都对自己心存警惕,朝廷就更不用说了。
大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朱棣当然听不到了。
有人在拍门环。上夜的守门人趴门缝向外望着问:“谁呀,深更半夜的?”
外面是铁凤的声音:“是我,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看门人一边开门一边说:“小姐不是上灵岩寺了吗?”
铁凤和孟泉林拉马进院,她没好气地说:“我不会回来吗?”
看门人说:“赶上飞毛腿了。”
进了院子,堆了一院子的篷车、马具、驮子吸引了铁凤的目光,她问:“谁来了?人不少啊。”
看门人说:“可不是,有二三十号人,挺有来头的。”
“我问你是什么人,没问有没有来头。”铁凤说。
“这小的可不敢问。”看门人说,“看样子官不小,若不没这么大排场,衙门有事来禀告老爷,老爷都没去,只管在府里好酒好饭地招待来客。”铁凤与孟泉林交换了一个眼神,把马牵向后院马厩。
铁铉也没睡,在铜盆里洗着脚,手执一卷书在看。
廊下人影一晃,铁铉问:“是谁?”
管家的答:“老爷,是我。”
铁铉问:“有事吗?”
管家小声答:“小姐和孟师傅从灵岩寺回来了。”
铁铉这一惊非同小可,由于慌张,踩翻了铜盆,泼了一地水。他赤着脚走到门口,急切地对管家说:“快去,把小姐给我叫来。”
管家说:“他们到马厩里拴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