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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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绅《悯农二首》

每天清晨,你若如第一缕阳光巡视华夏大地,你总能发现有一群孩子正在大声地背诵这首诗。

这是我学的第一首诗,从此学会了珍惜。长大以后,了解了这个诗人的故事后,才发现,很多孩童的梦经不起长大,就像肥皂泡泡一样,长大了,就有破灭的那一天。

写这首诗的李绅,幼年丧父,由母教以经义,15岁时读书于惠山。贫苦的经历,让他也看到了农民的艰辛。

后来他到长安应举,几历考场终于考上了。其间,他与元稹和白居易相识,三人成了亲密的朋友。这个品学兼优的有志青年,当时与元稹、白居易共同倡导“新乐府”诗体,为此作了《乐府新题》二十首,其中两首就是《悯农》。

大臣吕温曾看过他写的《悯农》,预言此人必是九卿,甚至可以当上宰相。后来李绅从国子助教做起,晚年果然官至宰相,封赵国公。

白居易送他去浙东做观察使时,曾给他写过一诗:“靖安客舍花枝下,共脱青衫典浊醪。今日洛桥还醉别,金杯翻污麒麟袍。”(《醉送李二十常侍赴镇浙东》)感叹当年曾一起在元稹家里没钱脱衣服典当了换酒喝,如今李绅却已开始官运亨通。

写《悯农》的时候,他还是个没钱喝酒需要脱衣服典当的失意志士。而当他飞黄腾达了以后呢?

历史记载,官运亨通以后,李绅生活豪奢,好吃鸡舌,每餐一盘,每次要宰杀活鸡三百只,院子里死鸡堆积如山。一餐钱十千,艳女舞席前。真正是从悯农,变成了啃农。

当年刘禹锡去他家做客,他厚设饮馔。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如此奢华的场面面前李绅很淡定,而流落南方多年的苏州剌史刘禹锡却不淡定了,赋诗一首说:“鬟髯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李绅后把这个歌妓送给了刘禹锡。刘禹锡得到了这个歌妓,而我们得到了“司空见惯”这个成语。

李绅为官残暴,滥施淫威,在《太平广记》里被归为“酷暴”之列。

他发迹以前,常到一个叫李元将的人家中做客,每次见到李元将都称呼“叔叔”。荣达以后,李元将主动降低辈份,自称弟称侄,其皆不悦,最后称他大爷自己贬为孙,其才勉强接受。

又有一个崔巡官居郑圃,与李绅有同年考上进士之旧情,特来拜访他。才到旅馆,家仆与市人争斗起来。李绅责问仆人是哪里的,仆人说:“宣州馆驿崔巡官下。”李绅就把这个仆人和市人都处以极刑,又派人去抓崔巡官,问:“昔常识君,到此何不相见。”崔巡官叩头谢说:“刚憩旅舍,日已迟晚,相公是个尊贵的人,不适宜的时候不敢来尽礼,祈求能得到你的哀怜,放我回归乡里。”但李绅还是把他抓起来,定罪杖二十,然后送其过秣陵。崔巡官貌若死灰,莫敢恸哭。当时的人都说:“李公宗叔翻为孙子,故人忽作流囚。”

在李绅治下,人们惧其暴戾,纷纷渡江逃离。主管的人跟李绅说:“户头上的人逃亡不少。”李绅说:“你见过用手捧麦子吗?饱满颗粒总是下面,那些秕糠随风而去不必报来。”

又有进京赶考的举子向李绅控诉扬子江上的船夫不载其过江,恐耽误了考期,李绅想想自己当初也遭此待遇,写判词云:“昔在风尘,曾遭此辈。今之多幸,得以相逢,各抛付扬子江。”便将船夫抛入江中。

他还在冬季强行征收蛤蜊,下属县令呈文争辩冬天不是取蛤的季节:“奉命取蛤,且非其时,严冬冱寒,滴水成冻。若生于浅水,则犹可涉胫而求;既处于深潭,非没身而不敢。贵贱则异,性命不殊。”此次,写过《悯农》的李绅总算还知惭而止。

晚年的时候,李绅终因草菅人命而被剥夺一生荣耀。

845年,74岁高龄的李绅出任淮南节度使。时扬州江都县尉吴湘坐赃下狱,李绅判其死刑。案件上报后,谏官疑其冤,朝廷便遣御史崔元藻复查。崔元藻调查后发现有很多罪状尚未坐实,尚待调查。唐朝的死囚一向秋后问斩,而吴湘却在案件未彻查清楚时无辜盛夏被杀。这为李绅后来被清算埋下了罪由。

后李绅所属李德裕一党失利,吴湘的哥哥鸣冤,三司复查后吴湘终于得到平反。此时李绅虽已去世,但按唐朝规定,酷吏殁者,官爵皆夺,子孙不得进宦,所以死去的李绅也被朝廷定以“削绅三官,子孙不得仕”的处罚。

李绅一面是悲悯众生的大诗人,一面又实是酷暴奢靡之吏,正如《太平广记》评李绅:“始绅以文艺、节操见用,然所至务为威烈,或陷暴刻,故卒坐湘冤云。”

当他在大嚼三百鸡舌时,那个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人何在?当他将船夫抛入江中的时候,那个怜“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诗人何在?

当年,他还只是个年轻小吏时,尚还能够“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尚还有一颗心“一枝一叶总关情”。而当他做了有点权力的官后,这点权力就变成了魔杖,将一个悲天悯人的诗人变成了一个贪官暴吏。

一千多年过去了,这样的李绅还少吗?

贪欲,倾人倾城倾国,正如杜牧在阿房宫的废墟前一曲叹:“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西安的碑林里有一篇文:“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这是被众位贪官污吏奉行的“官箴”,而这官箴,当初也许曾是他们由心而生的崇高的梦想,最终也不过是个被吹到百姓面前美丽肥皂泡。

汉武帝时,有一贫寒子弟倪宽求学于孔子第十一代孙孔安国,贫无资用,就常常替其它学子佣作,有时还需下地干活,“带经而锄,休息辄诵读。”

倪宽长大后,做了官,为政期间,以儒家宽柔的思想治理政务而深得民心——“劝农业,缓刑罚,理狱讼,卑体下士,务在于得人心。择用仁厚士,推情与下,不求名声,吏民大信爱之。”

因其收租视民众承受能力而不严,被告发,本应免其官职,民众得知后“皆恐失之,大家牛车,小家担负,输租纺织品镪属不绝”,反而超额完成收租税的任务,于是“上由此愈奇宽”。

倪宽一直官升为御史大夫,还与司马迁共同制定汉“太初历”。居位九年,死于任上。

曾经有多少穷困的孩子跟倪宽一样,凿壁偷光、囊萤映雪、映月读书,又有多少个孩子能跟倪宽一样,一直保有当初的纯良?

如今我们还在幼童的课本上写着李绅的诗,让每个开始生长的幼童铭记他刚刚步入社会时那初心的纯良。而这点纯良,在经年的腐蚀里,能被保留下来的却不多,正因为能保留下来的不多,才显得当年那纯良的初心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