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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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2)

杨万里,清晨出净慈寺送人的时候,看见了六月西湖的荷花,诗情便裂帛而出:“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宋时,秦观与一个女子分别,“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一惊之下,抬眼望,再被上天铺成的好色惊艳:“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为着每一种离别之美,无端天与娉婷,于是诗人皆遇到了自己的写诗时。

759年,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放还,在江夏逗留,他遇见了长安的故人,时任南陵(今属安徽)县令的韦冰。

李白非常惊喜,自那倾城之劫后,他们远隔千里,一个西出张掖到酒泉,而自己被流放到九千里外的三巴。

在冒着风霜辗转而行的路途中,李白常常回忆起西边的故人,但都遥遥不能再相见,即便东风吹他入梦中,梦里也只到长安。但如今,因距离太远,连梦都梦不到的故人竟然在他曾送最珍惜的知己离去的地方遇到了!李白惊喜得如堕烟里雾里。

但身处在这玉箫金管的热闹里,李白的内心却不免寂寞得阒然无声,四周一片繁华,而自己却不在这繁华里。即便前一日,那些达官贵人还为他倒酒,他的内心也凄苦如桃李无言。

想当年,我骑过天子的汗血宝马,今日,我却骑着驽马寄身侯门。

幸亏遇到南平太守你,让我心情豁然开朗,又听你正义的辞言,让我拨开云雾见青天,胸中郁闷早驱散。我本人闷心更闷,苦辛连苦辛。愁来就饮酒两万斗,此刻我心中寒灰重生暖,重现阳春。

晋人山简,醉后犹能骑上马,而贤能的你也有别样风流。此处头陀寺的云月,带着僧人的气息,可是这里的山水,何曾让人称心如意?不如让我们吹起笳,敲响鼓,到水中戏流,唤来江南女子,为我们击棹唱船歌。

黄鹤楼,鹦鹉洲,一个令人向往神仙,一个触发不遇之感,但求仙乃是失意的归宿,不遇乃是人世的常情。此刻,觥筹交错里,我为你锤碎黄鹤楼,你为我踢翻鹦鹉洲,我们都不再怀有梦想,也不再苦苦追求,赤壁争雄已如梦,我们就在纵情歌舞中宽解这离别之苦!

江夏赠韦南陵冰

胡骄马惊沙尘起,胡雏饮马天津水。

君为张掖近酒泉,我窜三巴九千里。

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

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

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

玉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长句。

昨日绣衣倾绿尊,病如桃李竟何言。

昔骑天子大宛马,今乘款段诸侯门。

赖遇南平豁方寸,复兼夫子持清论。

有似山开万里云,四望青天解人闷。

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

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

山公醉后能骑马,别是风流贤主人。

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

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李白写完这首诗,座中有人讥笑李白要捶碎黄鹤楼,李白便又写得《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捶碎黄鹤楼》:

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

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

神明太守再雕饰,新图粉壁还芳菲。

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

君平帘下谁家子,云是辽东丁令威。

作诗调我惊逸兴,白云绕笔窗前飞。

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

黄鹤楼,曾经李白在这里写出最感人肺腑的诗篇。那个时候,大唐正是盛世繁景时,而自己也在最好的年龄里,花还在开,还有人在爱,还有烟花三月可以期待;而如今,那白衣翩翩的书生已打马穿过繁花、烟柳、穿过人生的悲欢与无常,再回首,人生已奔驰过岁月的千山万水。曾经的悲伤大恸,曾经的杯酒言欢,曾经的幸福、苦难,都在梦中此起彼伏地消长。昨日成梦,今日做梦,明日迷梦,梦是一生的江山,来从千山万山里,归向千山万山去,山中白云千万重,却望人间不知处。

日暮乡关何处是,当时经历了大半生失意和漂泊的崔颢,问的也许不是故乡,而是人生的去向和归宿,唯有白云千载空悠悠。人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生已在似水流年的尽头,只有千载白云才能担得起一声叹问。

蓝天是一本无字天书,云是无字的脚注,而一生停不下脚步的人都在追逐,在某一刻停下疲惫的脚步的时候,却读懂了这无字的天书,如《悟空传》里唐僧被困玉静瓶里所言:“人生难道又不是梦幻么?你所得的你最终全会失去,你认为那是真的,你就会痛苦,而你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游戏一个梦境,你就能解脱。人生在世,百年也好,千万年也好,都是未来前的一瞬,这一瞬后你什么都没有,你曾有的只有你的自己。你在世上永远地孤寂着,永远找不到能依托你的东西,除非你放弃你自己,融入到造物之中,成为万重宇宙一点尘埃,你就安乐了。”

人生在世,忽然而已。一生所求,不过云卷云舒。

《圣经》有云:“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圣经》有云:“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而这一切得悟,“桃栗三年柿八年达摩九年我一生”。桃、栗须三年才能开花,而柿则待八年才结果,达摩以九年时间来面壁,而人则须穷尽一生,始能超脱人生之境。

那一刻,漂泊了一生站在黄鹤楼上问乡关何处的崔颢悟了——“白云千载空悠悠。”

那一刻,浮沉了一生一拳锤碎黄鹤楼的李白悟了——“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曾经,他少年轻狂,写诗浮艳,等他戎马半生,再从边塞归来,写诗风骨凛然,气势非凡,再站在浮华地,却看透了生死,静待了浮沉。

曾经,他“十五游神仙,游仙未曾歇”,想要“一鹤东飞过沧海”,想要“闲与仙人扫落花”,而如今他想要在这仙人有待乘黄鹤处,一拳击碎黄鹤楼;曾经他“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想要“为君一击,鹏抟九天”,化身那“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而如今,他却想要踢翻那埋葬怀才之人的鹦鹉洲,另得一个没有梦想的自由身。

黄鹤楼上,崔颢问:“日暮乡关何处是?”李白答:“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

此时,于李白,人生,尝过一回痛哭淋漓的风景,写过一篇杜鹃啼血的诗篇,与一个相见恨晚的知己错过肩,也就够了。

728年,一个诗人站在黄鹤楼上久久地望着,望着一片孤帆消失天际……

人生短暂,流水高山,难逢是知己。我栖踪烟霞,凝望天涯,只因你在那里,惟愿共你低声和这一曲。

世间繁华,随时浮沉,世间爱情,瞬时千变,世间几度,面目全非,唯有茫茫碧水上,苍苍横翠微,高山流水是永恒的偎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