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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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千寻有影,万里无踪 (1)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762年,十一月,诗人杜甫来到四川射洪县的金华山,穿过烟雾缭绕的道观,站在一间小破屋面前,静静地悼念一个念天地之悠悠的孤客。抬头望,“上有蔚蓝天,重光抱琼台”,再看看“陈公读书堂,石柱灰青苔”,诗人也陡然而生独怆然而涕下之感:“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

杜甫不为金华山来,不为琼台来,他只为了100年前一个在此间破屋静静读书的诗人而来。

678年,他18岁,富裕的生活让他把之前大好的光阴都浪掷在了吃喝嫖赌上。直至18岁那年进入乡校,始知读书事,从此痛改前非,来到这间小破屋里,开始了他的读书生涯。

681年,他走出这间小屋,锁好门,只身去往长安。这年他21岁。

697年,已年届不惑的他登上了幽州台,此后,世人便更知道了这个名叫陈子昂的诗人。

幽州台,位于现在的北京,燕昭王曾在此设立黄金台广招天下贤士。

公元前314年,燕国内乱,临近的齐国乘机出兵,杀死燕王,侵占了燕国的部分领土。

后来,燕王的儿子燕昭王当了国君。他平息了内乱后,想要招纳天下贤士,振兴燕国。无奈燕国太小,没人肯来。他去问老臣郭隗,郭隗给他讲了个千金买骨的故事,说古时候有个君王,想要千金买千里马,三年都不得。有人自告奋勇去帮他买千里马。三个月后才打听到某个人家有千里马一匹,赶过去后,马已死,这个人就花了五百金买了马骨,向君王交差。君王大怒:“我要的是活马,怎能花五百金给我买一匹死马?”这个人对君王说:“死马你都能花五百金买来,还怕没有人把活马送来吗?”果然,不到一年,这个君王就得到了三匹千里马。

郭隗讲完故事后对燕昭王说:“请让我做这匹马骨,替你招来天下贤士吧。”

于是燕昭王便拜郭隗为老师,并让他在幽州建造了一座高台,置黄金于其上,是名黄金台,广招天下贤士。

于是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有才干的人都来到了燕国。这些“千里马”帮燕国打败了齐国,攻下了齐国的国都临淄,赶跑了齐国的国王。

此刻,陈子昂以小小军曹之身,站在这幽州台上,看天地之悠悠,人居其间如此渺小,一种孤独感袭来,让他独怆然而泣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他一介书生,本为报效国家而从戎,以右拾遗的身份跟着武则天的堂侄武攸宜出征契丹。无奈武攸宜是个胆小鬼,率领着百万大军,却畏怯不敢前行,去驰援正与契丹苦战的前线唐军。陈子昂屡屡进谏,不得回应,而前线唐军一败再败。

陈子昂愤而铺开纸墨,提笔向武攸宜写下请愿书,愿带一万精兵,以做前驱:“陛下发天下兵以属大王,安危成败,在此一举。安可忽哉?今大王法制不立,如小儿戏。愿审智愚,量勇怯,度众寡,以长攻短,此刷耻之道也。夫按军尚威严,择亲信以虞不测,大王提重兵精甲,顿之境上。朱亥窃发之变,良可惧也。王能听愚计,分麾下万人为前驱。契丹小丑,指日可禽。”

武攸宜当其为一书生而不采纳其建议。过了几天,陈子昂再次进言,武攸宜大怒贬其为军曹。

从此,陈子昂便“箝默下列”,不再进言,不再献策,满腹文韬武略,只赋予了幽州的悠悠天地。

据其好友卢藏用说,这首《登幽州台歌》是陈子昂在作了七首诗——《轩辕台》《燕昭王》《乐生》《燕太子》《田光先生》《邹衍》《郭隗》后,“乃泫然流涕而歌此诗”。后来,陈子昂将诗寄给了卢藏用,在《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并序》中云:“丁酉岁,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览燕之旧都,其城池霸业,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言志,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之遗迹也。”

此刻,他站在燕昭王的黄金台上,燕昭王何在?乐毅何在?邹衍何在?剧辛何在?此时的陈子昂很有英雄煮酒论英雄的况味。

站在幽州台上,他有身为小小军曹的孤独,也有诗人的孤独。

在他之前,那些有铮铮风骨的建安诗人何在?在他之后,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等能扛起他诗歌大纛的诗人还未出生。而当下的诗人多延续着六朝绮艳靡丽的诗风,甚至有很多诗人以写邀媚取宠的诗而获得功名利禄。

当众人歌唱生活,只有陈子昂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这让此刻独立于天地之间的诗人怎不觉孤独,怎不独怆然而涕下!宗白华说:“相叫必于荒天古木,这是何等沉痛超迈深邃热烈的人生情调与宇宙情调?这是中国艺术心灵里最幽深、悲壮的表现了罢?”

闻一多说陈子昂出生的年代正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之时,六代的“落红”到唐初已化作一团污秽的“春泥”,但更灿烂的第二度“春花”——盛唐也快出现了。

盛唐的繁华之前,是豆蔻,是蓓蕾,是诗的梦。

但此时,只有陈子昂这一个诗人在做梦。

唐初的诗歌与其说是唐朝的头,不如说是六朝的尾。虽有初唐四杰带来一股清新的风,但风力太小,不能一扫六朝颓靡之风。陈子昂扯起诗歌的大旗要掀起狂风,创造一个风满楼的浑厚磅礴的大唐气象。但是697年的此时此刻,只有陈子昂一个人为改变绮靡的宫廷诗风,单枪匹马地鏖战。此刻,他是天地之间的孤者,是人间那个“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小兵。

有一天,陈子昂看到朋友东方虬的《修竹篇》,为其诗的清丽而振奋,写下一后世著名的序言:“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思古人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

他的意思是文章大道凋敝已五百年矣,汉魏的风格,到东晋梁宋就失传了,只在文献里还可看到其风骨的遗存。我读那些齐梁诗,只觉彩丽竞繁,逶迤颓靡,格调不高,无有感而发、有所寄托的兴寄,这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看你的诗篇,风骨铮铮有金石声,我宛若见到寂寞了许久的建安诗人们为后继有人相视一笑。

建安是一个解放的时代,从两汉的宫廷势力之下解放出来,在中央控制力薄弱的乱世中,人性自由得到极致的张扬,于是文学带着自由浪漫的气质从贵族文学中飞崩而出,万水夭夭泻为桃花溪。而陈子昂也看到了从六朝门阀的势力下解放出来的大唐,一扫软弱的偏安与长期分裂的阴霾。他需要一种更激烈的感情踹掉华靡的旧时代,迎来一个豪迈爽朗的新时代,在冰冻了许久的大地上岸夹桃花锦浪生。所以他想要改造建安以来的文学遗产,作为盛唐的启门钥匙。闻一多说:“这是他的伟大之处。”

陈子昂是盛唐诗坛的先驱,也是盛唐气象与建安风骨之间的桥梁。在他登上文坛的三十年时间里,凭着一个诗人对诗歌孜孜不倦的执着,他终于用理论和实践清除了宫体诗的浑浊,一改六朝诗坛胭脂气,豪情万丈地挥舞着大旗引领着大唐的诗风向豪迈壮大的气势与浓郁的感情方向奔去,拉开了盛唐诗歌的大幕,让建安诗人们相视而笑。

《唐才子传》云:“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

然而,一个担当时代先驱的旗手是孤独的。陈子昂登上幽州台,往后看,身后没有来者,往前看,身前不见逝者,只有他这个孤独的旗手孤零零站在幽州台上,“孤狖啼寒月,哀鸿叫断云”。

所以,他要在《感遇》诗里说:

云海方荡潏,孤鳞安得宁。

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

溟海皆震荡,孤凤其如何。

要在《答韩使同在边》中说:

雨雪颜容改,纵横才位孤。

要在《同宋参军之问梦赵六赠卢陈二子之作》中说:

铭鼎功未立,山林事亦微。

抚孤一流恸,怀旧日暌违。

要在《登蓟丘楼送贾兵曹入都》中说:

孤负平生愿,感涕下沾襟。

暮登蓟楼上,永望燕山岑。

要在《喜马参军相遇醉歌》中说:

独幽默以三月兮,深林潜居。时岁忽兮,孤愤遐吟。谁知我心?

一句句孤独的诗,如孤萤点点,飞向夜空,照破世间不尽的孤独,最终在他“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如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的那种孤独。

宋刘克庄《后村诗话》说:“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

李舟《独孤常州集序》说:“天后朝,广汉陈子昂独溯颓波,以趋清源,自兹作者,稍稍而出。”

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说:“君讳子昂,字伯玉,蜀人也。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

他们对陈子昂的评论都提到了一个“独”字,可以想见,陈子昂看不见的后来者都看到了这个站在幽州台上遗世而独立的诗人的孤独!

此刻,他如一头孤独的猛兽驰骋于更孤独的草场。

如一个孤独的英雄纵横于更孤独的战场。

如一个孤独的船长蚁航于更孤独的大海。

于是孤独的诗人落墨于更孤独的诗篇……

孤独呵,多少诗人孤独地渡过逝川。无言独上西楼的李煜,看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李清照守着窗儿听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还有此刻孤独地立在悠悠天地里的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孤独难耐,却让诗人们耐心耐意细细咀嚼,嚼透了,一吐出来就是朵朵粲花。因为只有在孤独的渡船上,才能听见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岁月之奏乐,才能体会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时间之速逝;只有经过孤独的研炼,才能消磨浮躁浅薄的性情,从红尘覆盖的表层陶炼出晶莹剔透的人生之舍利,从而化浮世的烟尘为思想的朝露。

可是人生再是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时间依然如淮水东边旧时月,深夜还过女墙来……

697年,站在幽州台上,看见人生飘堕在滚滚流转的生命海中,大力推移,欲罢不能,欲留不许,这让他像一个孤独的英雄浩然长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他这一念一涕,冰雪崩开,沧海横流。他这一诗,就扯开了盛唐的大旗,无言天地,恒静千山,不哗万木,都静静听着他迎风猎猎的阵响!

宗白华说中国第一流的艺术家是代山川而言,是代人生表白。

此时,站在天地之间作诗的诗人,就像一个第一流的画家,“必先有一段海阔天空之见存于有迹之内,而求于无迹之先。无迹者鸿蒙也,有迹者大地也。有斯大地而后有斯山川,有斯山川而后有斯草木,有斯草木而后有斯鸟兽生焉,黎庶居焉”(清布颜图《画学心法问答》)。由是诗人才能以人居其间,以素纸为大地,以炭朽为鸿钧,以主宰为造物。用心目经营之,谛视良久,则点人生朝露,纸上生情……

王夫之说“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而这正是诗家正法眼藏。陈子昂正是在悠悠天地之间,只睁大着这法眼,让透彻的眼光照射进四方上下古往今来的宇宙。所以闻一多说陈子昂是“一个既有廖廓宇宙意识又有人生情调的大诗人。因为站得高,所以悲天;因为看得远,所以悯人”。

陆九渊三四岁时,就苦苦思索,“天地何所穷际”。他十三岁时,读古书见到“宇宙”二字,注解者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然省悟道:原来“无穷”便是如此啊,人与天地万物都在无穷之中。于是他提笔写下:“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又说:“人须闲时大纲思量,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立身其中,须大作一个人。”

此时在幽州台上的陈子昂,就在天地之间大作一个人,向无穷的宇宙发问,人生是什么?人生的真相如何?人生的意义何在?人生的目的是何?

宗白华说:“人生是什么?人生的真相如何?人生的意义何在?人生的目的是何?这些人生最重大最中心的问题,不只是古来一切大宗教家哲学家所殚精竭虑以求解答的。世界上第一流的大诗人凝神冥想,深入灵魂的幽邃,或纵身大化中,于一朵花中窥见天国,一滴露水参悟生命,然后用他们的生花之笔,幻现层层世界,幕幕人生,归根也不外乎启示这生命的真相与意义。宗教家对这些问题的方法与态度是预言的、说教的,哲学家是解释的、说明的,诗人文豪是表现的、启示的。”

人生是什么?人生的真相如何?人生的意义何在?人生的目的是何?在天地悠悠间,陈子昂流下了眼泪,这些答案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着四方上下古往今来的宇宙。